——《民以何食为天》修订版后记
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
——《旧约·申命记》
关于这本书
一部作品和一个孩子一样,出生前父母可以在有限的范围里决定其是否面世的几率,可一旦出生其命运和发展就要各安天命了,先天的遗传基因对其发展故然有作用,可造物主后天匪夷所思的造化手段,往往则令人错愕。
我的这本小书,眼下看来似乎像已经成人了的孩子般较为光鲜、成功:小书出版后在德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地连连获奖,各种不同的文本也在陆续出版,且其它文种出版后的销售也算不错,仅日文版已经卖过了70000多册,经济上也有了些收入。
随着近年来中国毒食品波涛汹涌般的发案,英国的BBC、《经济学家》周刋、美联社、日本NHK电视台、法新社、丹麦的《贝林时报》、美国的CNN电视台、《新闻周刋》,法兰克福汇报、《明镜周刋》、米兰的《晩邮报》和日本、意大利等世界几乎所有主要媒体都频繁地访问,再加上近来欧盟主席巴洛左等政要对这本书的意大利版的关注,一时间似乎应验了中国清朝的著名诗人赵翼《论诗絶句》中“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的词句。可伴随这浮华背后咒语般的林林总总,却难为外人所知晓。就如同外人看着一个已经长大成人且颇能给你带来自豪感的孩子 ,而忽视了他成长过程中带给家长的种种不快,甚或灾难。
2004年7、8月间,这本书稿完结,正赶上1980年代在中国最有影响的纪实性刋物《报吿文学》杂志试探市场化的发展路子,我的稿子和他们一拍即合,主编吴双先生破天荒地在他们刋物当年第九期上发表了八万多字,一时间引起轰动。在当年的9月初,我接到中国中部一个省会城市工商局的电话,电话里夸赞说他们看到了我的文章,非常及时云云,力邀我去他们那里参加以我的书名命名的食品安全硏讨会,并说他们工商局买了几百本刋登载我的文章的杂志要给与会的食品加工业者分发学习,机票也给我报销,我自然欣喜答应下来。可就在我要动身前往的前一天,突然又接到他们的电话,让我不用来了,机票仍给我报销。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私下出钱资助当地工商局召开这次会议的金主,正是我书中揭露过的一家大型食品加工企业,他们非但要挟当地工商局若在会上分发刋登我的文章的刋物就不再提供赞助,而且说我若去了这个城市,他们不能保证我的人身安全!所以这次行程就无疾而终。而这家企业之所以出钱赞助这次会议,其实是借政府的相关主管部门的权威与影响,为他们不久前发生的食品中毒事件洗白,仅此足见中国食品领域官商之间的猫腻。
特别是2004年9月,大陆专给最高当局成员看的《书报文摘》摘録部分我的文章之后,几乎所有的现任中国最高层的高官都看了并且批字严查改善食品安全,可结果是食品安全现状愈来愈坏,足见这个官僚机制已经是何等地锈死了,而中国社会和中共所面临的最大问题——行政失效也凸显无余。
这同时也证明了中国整个社会糟糕的程度,原本一个不计成本的专制政府的效率本来应该是相对高的,无论干坏事还是好事,所以我真的是悲从中来——1900年代美国的一本《屠场》改变了美国的食品安全现状,作者也成为美国著名的揭丑作家。而我从2002年下半年开始至今,持续三四年多的时间跟踪采访,在这期间我仅看过的与食品安全相关的书籍和资料就有两千多万个汉字、堆起来足有一两米高写成的《民以何食为天》,带给我的却是秘密警察借此就可以判我三年牢的威胁。
2007年10月初的一天晩上,我陪好友在奥运主会场鸟巢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吃饭上厕所时,冲进三个操东北口音的男子,抡起酒瓶不由分说就往我头上狠揍。当我醒来已被救护车送往附近的医院,其结果是左脸被碎酒瓶豁开。
而这次次在北京亚运村著名的鸟巢附近被不明身份人暴打,在医院昏死几个小时醒来之后,第一感觉真正的是头大如斗——仅脸上两处伤就缝了三十多针,而两眼也肿胀得看不见东西。无意间偶尔用舌头一舔口腔内壁,当舌尖触到因大夫缝合我那从嘴角到脸颊被对方用破碎酒瓶彻底豁开成两半的伤口所留下的线头时,我的絶望和孤寂如同口腔里的线头一样的如丝如缕,其感受远远超过了自己这大半生几乎所有的时段,甚至在死囚牢房关押或者坐暗无天日的禁闭室!但激励我继续做下去的动力,确实来源于在采访中结识的那些用自己的自由和性命为代价,前赴后继的披露食品安全事件的普通得有点卑微的平民英雄,而为了他们的安全,我又不能将他们的事迹写出来,其困苦与无奈就可想而知了!
更可怕的是报警后,警察颇有深意的说:你不是我们的作家…… 至今没有破案。而当时我为了继续采访,不让受访对象担心而拒绝采访,一直都说是意外出了车祸。
在这里之所以要说出真相,就是受最近发生在北京非常相似的一桩恶性事件的引发——北京最敢直言的《新京报》年轻维权记者之一徐来,也是在饭馆的厕所里,被两个陌生人用刀子猛捅腹部住院,情形唯一和我不同的就是来人在下手前多说了句:我们是替人报仇的。
假若说中国也形成瞭如现在的俄罗斯一样,只要媒体人敢触动了官僚机制的利益链条并和这个利益链条上任何有关联的部分发生冲突,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的话,那么当局的统治成本将会大大地降低,而整个社会的溃砀也会急速加剧。因为在目前中国那样一个社会里,你反对共党或者任何只要不是专指某一个利益团体的抽象的集团反倒没什么事,而惹祸的是你胆敢触动且已经触动了某个具体的既得利益集团。
2008年6月1日我应德国政府农业部之邀考察德国的食品安全,行李都上了飞机人却被北京的相关人员拦了下来,其结果就是海关人员轻描淡写的一句:接上级命令,限制你出境。至于上级是谁?属于哪个部门?就不得而知,看着当时北京为举办奥运而新扩建的T3航站楼上如欧洲电影镜头中奢华的景象,你真不知身在何年?只可惜白白地浪费了德国纳税人的机票钱。
2008年9月,中国三鹿奶粉事件爆发,30万儿童肾结石!我高调会见各国驻北京媒体,特别是就“三鹿奶粉事件”公开批评北京政府,使我真切地感到了俄国女作家安娜死亡的气息和遇害的缘由。而在随后的10月份来德国前,我在北京几次晩上为毒奶粉事件去见记者结束后,独自一人回家时真切地感到了害怕与胆怯,尽管没有发生任何事。
真正的恐惧和危险,就是那种你随时都能感知到却还一直没有发生过的事儿,而发生过,反倒就不算是危险了。除了道义,我很脆弱,人有时很强,韧性十足,有时候又像风中的芦苇,很容易折断。当你一个人去走近黑幕时,有时就是这种彻骨的孤独和无望的抵抗。
中国有句老话叫:秋后算账!我自己也做好了一切准备——因为这是我1989年“六四事件”后在中国大陆出的第一本书,而下如此大工夫写这本书,是为了所有人的饮食安全和生活质量相对的有所保障,这当中自然包括那些秘密警察和他们的家人。我真不是有勇气的人,这就像我看见前面有一个坑,有人掉下去把腿摔断了,或者把命丧了,我属于那种眼睛闭不下来、也不会硬狠心说自己没看见陷坑的那种人,而我又没有能力去塡掉这个坑。那么就得跟后面人说“这儿真的是有个坑,你得绕着走”,仅此而已。
我为什么写这本书——不愿作共犯
回过头来再谈谈我为何要写这本书。在2002年以前,我和读者朋友一样对中国的食品安全和现状没有任何专业知识,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而我之所以能持续几年,在1000多个日夜里耐着性子看过不下2000万汉字的枯燥的与食品安全相关的资料,特别是作为天生饕餮之徒的我,每日要面对败坏胃口腐朽食品的实物或者文字图片,那种折磨呀,让我理解了一句俗话:什么是伟大?阳痿的时候想起年轻时的境况,那才叫伟大。
更何况我还是一个贪吃之人——常常是离开一个地方都好几年了,当地的朋友请客时还会打长途电话来询问我:他们自己准备出门吃饭,应该去哪家饭馆之类。仅此足见我对吃的精通,也可得知关于吃我留在朋友中何等深刻的印象了。
而经年的摆弄这类文字,常常会把自己的胃口败坏到呕天吐地的地步。再说对像我这样一个喜好口福的人,持续几年关注食品的污染与污秽,就如同要一个好爱女色却阳痿之人,整日面对一个令自己欲望熏熏且心仪不已的裸女,如何手淫都不能起性一样的难耐和尴尬。
而能有耐心,甚至可算得上是恒心(仅为这本书的写作,我自己看过相关的于我来讲是枯燥乏味的书籍和资料等,就已超过了两千万汉字),在今日中国浮糜的环境下完成这本书稿,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自己年过不惑,对儿时听到的一则关于吃的残酷故事的反观与警惕:
故事说的是过去中国的有钱人家,常常匪夷所思地欲吃猴子的肉且要更为鲜香,那么就事先把活蹦乱跳的猴子清洗得干干净净,复找一个可以放到火上烧且能盛下这只猴子的器物,再把洗干净的活猴子放进这个盛着能漫过猴子脚脖子上的酒水的器物中,然后盖上盖子在器皿下面烧起文火慢炖。
这只猴子由于脚下有火烹烤着,自然就会口渴,而渴了就只能不停地喝器物里的水,而这些水里所含有的酒精会慢慢麻醉猴子的神经,猴子便渐渐地会失去疼痛的感觉,人们再把器物中的酒水逐渐换成调料水,而不断地加火是必然的一道烹饪工序。
猴子越渴,就越要喝自己脚下这些含有五香、大料的水,经过几个时辰的文火慢攻,猴子便会在喝着这些富含调料的水中死去。而最为残忍的就是在猴子将死没死的这个当口:专职厨子把猴子的头拽出容器之外固定牢靠,再把猴子头上的毛剃刮干净,然后一手拿着快刀,一手端着烧得滚烫的热油,但见刀起油泼,随着猴子最后的尖叫,厨子再用勺子挖出被热油烫熟的猴脑送给主人,据说这种猴脑吃了大补,而据说就是如此烹饪的手段使猴子最后猛地一惊,猴肉就会剧烈收缩,而其肉也就从内到外都非常的有滋味。
我无法验证这种吃法的真伪,也无意用这个事体来展示人性的残忍——由于我们的国人眼下仅在吃上所表现出的残酷,就不知要比这要狠多少倍了。
而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就是想让大家从心里明白一个事实:在所有物种的进化过程中,没有痛感的物种,是会最先被淘汰的——即失去痛感就无法规避伤害!这便是我这个既不能种粮食,也不会造机器之人,对我们作为人这个族群,仅能做的事体而已。
我自费且冒着危险去寻找食品污染的线索,10多年直到现如今仍如此高调地臧否中国食品安全现状,难道也不算笨的我就不明晰古谚:“出檐的椽头子先朽”?其实,从精神上支撑我的就是德国先贤爱因斯坦的那句名言:沉默就是同谋!我不愿作这个腐朽政府和食品造假者们的同谋!更何况近两天又爆出来有害添加剂超标的中国蒙牛乳业产品中,价格最贵的“特伦苏”牌鲜牛奶,我的儿子也喝过不少,我也是个父亲!
我很反感写到关键处就用XXX打叉叉替代这样的写法,但这又是个非常矛盾的过程,有些人的名字若写出来,将可能给这些提供素材的人带来非常大的麻烦;不直接写出来,真实性又较差。所以,我觉得中国食品的环境跟其它所有问题一模一样,你不敢往深里踩,一踩进去,那种真相都会让你瞠目结舌,无法面对。
我之所以开始关注这一素材,则源于一次真正令我身心为之战栗的偶遇:我的一位相知的藏族女性朋友,患子宫癌一年有余,想进著名的北京肿瘤医院治疗,因病人太多排了几个月的队仍挂不上号。她知道我曾采访过这家医院的一位权威,就央我去疏通关系。且不说进到医院满目老老幼幼的肿瘤病人们形态各异的惨痛状,仅这在医院随时发生的一幕,就足以将我们这些不常去医院的普通人击垮——当我拿着通过熟人挂好的号从门诊处路过时,一个还不到上学年龄的女童跪在地上喃喃地央求“好心的叔叔,帮我妈妈挂个号吧,我妈妈的牛奶病了!”那是一双怎么样的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眼睛呐——那样的絶望与期盼相揉杂,那样的哀怨与憧憬……俄顷,我方明白,可怜女童的母亲患了乳腺癌(因母患乳病,小孩从小把牛奶和母乳搞混了的误叫)!同时,我也知道所谓的子宫肿瘤什么的都是癌的一种,仅是为了不让病人们心理负担太重的人道叫法。通过那位中国一流的肿瘤权威我得知:目前中国三分之一以上的癌症病因,都与吃有直接关系!而癌症的发病几率正以几何数字递增!
子宫癌和乳腺癌意味着什么?是曾经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提供过并且将一直要源源不断地提供下去、供我们赖以存活的先决条件——“恒温的房子”和甘甜的“生命之源”,眼下却正在一个个的腐烂、淌血、甚至殇亡。
还有一个缘由,则是缘于我家人和周遭朋友的遭遇——我的父亲、乡间的婶婶,其实我应该依乡俗叫她奶妈:因着儿时母亲少奶而吃过她老人家的奶水,其死因都是食道癌!他们一生无论遭遇任何难耐苦困,都是以一脸笑面迎对的老人,临终竟生生地咽不下一口汤水。
另一个原因,则是我同住在北京城的一位女姓朋友,在2003年初做手术摘除了子宫,原因——子宫癌晩期,因而不能生养,尽管她非常非常地喜欢孩子。而就在最近,我的一位70多岁的编辑朋友又要做手术摘除了子宫,原因仍是——子宫癌晩期。
仅我周遭在这不到两年里查出肿瘤或者癌症的亲友就不下10人之多。
面对如此境况,还有什么事对我来说能有比关注食品安全这件事更为急迫的?而又有什么力量能迫使我放弃或者阻止我继续将食品安全关注下去的惯性?我明白自己是在用自己的微薄之力,从强大的利益集团手中抢夺子宫、抢夺乳房,甚或抢夺我们的未来!
其实人类就像一棵树
对一个民族来讲,精神中毒远比一切毒害要严峻和后患无穷!
用什么东西来比拟我们人类之间的关联与互动呢?细想之下,人类的整体还真的像一棵大树。而对于这一观点,《圣经》上也多处妥切地把灵性健壮的人比作繁茂的大树,比如:在诗篇第一篇1-3节就有如下的句子:他必像一棵树栽在水边,暗示结果,枝叶不枯;凡他所做的尽都成功。
而在古老的藏传佛教的重要组成部分——藏医藏药学中,对人体经络的了解,往往也是从“医学树”解释图开始的:这棵树有3条根,9根树干,43条树枝,224片树叶,3个果子和2朶花,而这一切都对应着人的每一个经络或者脏腑,这要掌握了这些,就可以了解并掌握人的生命状态。
既然世界上的两大宗教的典籍,都将人与树构成关联,那么或许在冥冥之中,还真有点牵一叶动全树的奥妙呢!
那么我们只能如《以赛亚书》44:3,所言:“我要把水倾浇给干渴的人,使涓涓清溪流在旱地上。……他们必滋长如靑草,茂盛如水沟旁的杨树”。是的,作为人类的一份子——也就是被称作“人”的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我们是休戚相关且无法分割的。那么我们如何做好“枝叶不枯”之树上的每一片叶子?
既然一片病叶,能害死一棵树,那么我们如何来维护人这棵树的每一片叶子,使之成为“枝叶不枯“的树呢?借用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的名句:“生还是死?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为结语。
最后,我仍要强调的则是:失去痛感就无法规避伤害——这点对一个种族和个人都应当是通用的票证!这本小书若能在我们足可以用严峻和危如累卵来定义的食品安全领域里,为我们整个社会已经被食品添加剂与其背后的巨额资本误导麻木了的嗅觉和痛感,起到些许修复还原的作用,则对我是莫大的激励与犒赏。
在此我要感谢所有在中国“六四天安门事件”之后,在那个一直持续至今的人人自危的季节里,给过我温暖和关爱的朋友们,他们多年以来对我的肯定、鼓励与支持,着实无法一一列举,也正是他们经年累月的友情,才支撑着我渡过了一个个难耐的寒冷与坡坎!
而我的儿子周易的出生与成长过程,对我由于超乎想象的挫伤(比如眼看着因六四被关押的十七、八岁的大学生,被同一囚室的刑事犯鸡奸或者仅为了见女朋友一面,就在监狱里装疯当众吃自己的大便学生的惨状)而跃跃欲试的暴虐内心,其“软化”的功能则尤为重要!因为我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所谓的恐怖分子,在一定程度是有其合理性的。
而在这本书的成型过程中,为我提供过支持和帮助却不能提及他们姓名的朋友,则尤为令我深感内疚和遗憾!
最应该感谢的是老友艾未未,他不但帮我写序,而且无私的帮我设计本书的封面。更应该感谢本书的翻译乔枫,若没有她的付出和渊博的知识支撑,这本书则要逊色不少。虽然我曾用中文出过书并写过不少的文章,可要出版成为一本适合英语读者的书,老友乔枫所付出的则使我感铭不已!也感谢这本书的出版人Steven Phillips先生所做出的贡献!
10•12凌晨2:50于柏林斯潘道榆树大街家中
来源:波士顿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