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取材真实的故事,看透人间。

在命运的残酷里,讲述不一样的团圆……

背景

1987年11月台湾官兵第一批回大陆探亲

【芸嫣】

我们已经两个星期了,一句话都不说,我知道他也在躲着我,我不想看见他,甚至这辈子再不想见这个人。自从他那天恍恍惚惚回到家里,手里拿着报纸,脸上的表情像世界末日一样,告诉我他在大陆早有个太太还有两个儿子,我的末日就来临了。三十多年,他从来没提过,一直都在隐瞒!

认识少涵的时候,我只有十九岁,还在念大学。他大我很多,但非常会讨人欢心,每次去找我,都带来我最爱吃的糯米糕,他说他最爱看我贪吃的样子,希望有一天,我吃下他的米糕,他能吃下我,边说边坏坏地笑。

我一直珍藏着这些点点滴滴,生命里最甜蜜的细节,在咀嚼回味时,就不怕自己慢慢变老,现在想起却像一个成人骗子拐欺无知少女,在他不得不袒露的真相面前,我的尊严被踩了一地。

他曾是我用整个青春和生命来爱的人,我把我最好的爱都给了他,在我眼里,我们之间那份美好不掺有一丝杂质,完美得像梦一样,虽然从一开始,被他逼着就范很被动,我以为是他爱得真切情不自禁,现在看来他驾轻就熟的主动,更像是掠夺。

我从来没有想到,作为他名正言顺的太太,他给我的经历有一天让我面红耳赤,不是因为羞怯不是幸福,而是如此强烈的羞耻感,我像活在一个笑话里,有一天突然醒来,发现我并不认识我的丈夫,其实我,一无所有。

很多记忆也慢慢涌上来,那些蛛丝马迹都指向一个事实,他并不爱我,他只是需要我,或者把我当成替代。

早前他一直避而不谈他的经历和家人,我只知道他走时家里有个妹妹和守寡的妈妈,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给她们寄过钱物,我虽然柔弱也算有情有义,叫他多寄些,给我不曾谋面的婆家的亲戚,在我心里,他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后来又失了联系,直到最近两岸关系变暖。

他寄给他的家人,也必定寄给他的妻儿,一定是这样,只是我从来不知道。

恋爱时我问他曾否有过女友,他含糊其词地说钟情过同村一个女孩,后来他赴了前线,就没了音讯。他说他靠想念那个女孩,度过了最难捱的五年抗战,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再不想多说。

我曾经为他的故事感动过,他在我眼里毕竟是抗日英雄,我甚至问过,那个女孩会不会等他,他当时一下子沉郁下去,说,连彼此的生死都未知,应该早已物是人非了吧。

好一个物是人非!他的太太并没有改嫁,整整等了他四十年!

【亦然】

少涵又来信了,可这次,却不曾想是这样一个消息!他在信里告诉我,马上就能来大陆看我们,他说他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同时也告诉我,其实,他在台湾另娶了一个妻子……

自从半年前他再次联系到我们,这是我生命里最喜悦的时光,那是在春天里,他告诉我,岛上成立了返乡探亲促进会,相聚的日子不远了。这么多年来,除了断断续续收到他的包裹,中间漫长的岁月,都在荒芜的等待中度过。

对于我来说,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足够了。

带着两个孩子,这么苦地坚持着,我其实没有时间哀伤的。他走后,我从教书的镇子上回到村里,依然教书,但能种些粮食、蔬菜和水果,养些家禽,能给一家人解决吃的,否则在城镇没法生存下去。最重要的,是他回来的时候,能找到我。

年轻的时候,深夜里我经常有种幻觉,在给孩子做衣纳鞋时,好像他突然回来了,一阵风似的奔进屋里,带着外面冷冷的空气和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在恍惚间,我知道我还爱着他,可却像想抓也抓不住的幻影,又被匆匆的琐事淹没了。

这些琐事并不是愉快的,或者容易的,这些伤痕留在我的心里,当然也留在我的身上和手上——真真正正的伤疤和淤青,文革结束十年了,仍然没有消去,我想这辈子也难以消去了。

其实在文革之前,孩子还小的时候,灾祸就开始了。我熬过了一次风波,以为过去了;而下一次的风暴更大,更难熬,我已经并不相信会有什么”过去“,熬过了,还会重来,直到文革那漫长无期的十年,我以为这次再也熬不出头,会死了,心想那就这样吧,没有什么可惜的,反倒是解脱。

唯独放不下的,是少涵。

他还好吗?他也过得这样凄风苦雨吗?还是在更好的人间?

【芸嫣】

今天婷婷回家了,进屋就嚷嚷找爸爸,她总是和爸爸更亲。

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我知道我没法告诉我唯一的孩子,此时我的心情和与她父亲的困境。

我曾经很想再要一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可是少涵却说要那么多孩子做什么。我当时不解,两个孩子怎么算多呢?他又说怕我辛苦。

这一切都有了答案,他并不是怕我辛苦,而是……他确实有了足够多的孩子!

想到这里,我突然萌发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恨来……这一生,都在被这个自私的男人欺骗和剥夺!

刚刚生下婷婷的时候,精疲力尽的我强撑着,让他看见的是我的笑容,而他第一眼瞥见孩子时,好像并不喜悦,流露出隐隐如不快的痛苦,这一瞬间的表情被我清晰地捕捉到了。我当时心里一沉,他不喜欢我备孕好几年终于生下的宝宝吗?难道因为她是个女孩而失望?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刚刚做母亲,我神经质般紧张,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婴儿身上,已经把其它的都抛到脑后了。只是,他不太抱孩子,有一次我要去洗澡,孩子偏偏不睡,我让他抱一会,等我洗完出来,发现他抱着孩子满面泪痕。当时觉得有些诧异,也就以为是亲情使然。现在我懂了,孩子是他心头的伤疤,他不敢碰!他不止抱过一个孩子,而是两个;不止抱过,而且分离不能相见。

他揣着一颗想念他孩子和太太的心,这些年跟我究竟是怎么过的呢?!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

这时他和女儿走过我的身后去厨房,他略弯的后背,稀疏谢顶的白发,显出从未有的衰老。

我也到了阿婆的年龄,却在懊恼一颗少女心。

我突然有了主意,这次他铁心要赶上第一批回大陆探亲,不得不向我坦白他那个太太,既然他要团圆,我要和他一起回去!

【亦然】

少涵回来的时间定了,他说他的台湾妻子会和他一同回来。

我说好啊。除此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颤抖的手想把信放到信封里,怎么也放不进去,索性扔到了地上,踩过去走到外面的油菜花田里。我浑身都在抖,眼睛模糊不清,脑子里空空如也。我像被抽去了芯,不知不觉从菜地走到了河边。

这河边我走过无数次,包括被毒打最狠的那次,我都没有想到要跳下去。

“你知道吗?你这国民党匪军的老婆,不毙了你算你走了狗屎运,还不要脸地活着!……”

这些话已经不算什么了,听着这些话,那些拳头落到身上就不觉得那么疼了,像麻药一样,感觉不到还有什么不能忍。那年我走在河边,看着水里的倒影,心里说,我还年轻,我-偏-要-活下去!

可是今天,河里映出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妪!

我闭上眼睛,身子开始倒向河心,突然有一双手臂从后面紧紧扣住了我。我知道是谁,他总是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令人心烦!

老余曾是少涵的部下,少涵在战场受伤时曾说过,如果死了,让他照顾自己的妻儿。后来失散后,老余果真找到村里,作为外来户住了下来。

老余那个时候还叫小余,经常讲他们在战壕里的往事,看着小余,我一直有一种直觉,少涵仍然活着;但我不能确定他是否也等着我。也许我太爱他了,觉得全世界的姑娘爱他都不稀奇。

他是军中的文官,开朗有才情,在前线时,他的每封信都是一笺情书,也经常把情诗夹在信里,我一封不落地保留着,直到有一天,村里的小将把那些信从箱底翻出来,说要找反动证据拿走了。

文革后,我特意去要这些信,没人知道在哪了,就这样全部丢失了。这么多年,我很少流泪,可是那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村干部安慰我,一定会给我好好补偿和平反,他们以为安慰了我,殊不知,有些失去是无法补偿的,他们掏空了我的人生,也掏走了我的记忆,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什么都没有留下,现在他回来了,可是,连他的衣角,我都不能碰啊……

【芸嫣】

行程越来越近了,我做了几次美容保养,除了给大陆的亲戚买礼物,我也给自己买了几套洋服。听说大陆那边现在温饱也没有问题了,我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寒酸。

少涵这几个月一下子苍老很多,加上年龄的差距,我更显得年轻了,这叫我稍稍找回一些平衡。可是,本来他一直带着歉意讨好我,看到我现在精神焕发,好像突然变得冷淡。

他自私了一辈子,难道我就不能自私一回吗?

他知道我和他一起回去,并不意在看望他大陆的妻儿,而是在显示主权。那又怎么样?难道作为他的现任太太,不能显示我的主权吗?当然他大陆的太太也可怜,可是有谁可怜我呢?我好像占了谁的便宜,一生一世跟定一个老公,竟然不知不觉一直在做小妾!

这无疑勾起了我最不愉快的记忆,我讨厌极了小姨,我父亲的妾。她像一只绿头苍蝇一样在家里招摇,仗着她年轻和一身的腥臊气,牢牢锁住我那风流老爹的兴趣,骑在我和我妈头上作威作福。

厌倦了家里,我一直希望自己早早嫁出去,认识少涵不久,就把他带到家里和父母见面。也许是男人之间的直觉,少涵告辞后,父亲第一句话就问我,少涵是否已有妻室,我被他冒犯,大声嚷道:难道你以为你的女儿贱到要做人家的妾吗?他和小姨脸色骤变,我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从来没这么痛快过,再不用仰人鼻息,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和爱自己的男人。

多么讽刺……我像毒箭般的恶言恶语,竟然有一天射回到自己头上。

我哪里做错了吗?难道十九岁的我应该灵巧如蛇辨别谎言吗?难道我真应该留意混账父亲的随口一问吗?难道我不应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吗?难道我就是不配做一个正室太太,偏偏做一个小老婆的命吗?

这件事,只是这一件事,打碎了美好的一切,一切都变得这样残败和狰狞,我像一只困住的兽,找不到人发泄,甚至连一个述说委屈的人都没有。

【亦然】

时间近了,我反倒越来越平静了。

不是曾许过愿,只要少涵还活着,我宁愿付任何代价吗?为了他,牺牲我的性命都可以。现在他活着回来了,不是最值得庆幸和满足吗?有什么比少涵回家来看我更幸福的事呢?四十年一眨眼过去了,我们都老了,也许来日无多,还斤斤计较什么呢?

这么多年,他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陪伴,难道我不应该为他高兴吗?难道我真的希望他孑然一身孤独至今吗?我至少有孩子陪伴,他不如此,孤单一人身边能有谁呢?

这几天我细心准备着他们回来要吃的东西和要做的事。我们在村里如孤儿寡母,亲戚们没少暗暗帮忙,少涵一并问过好带礼给他们。带就带吧,我知道他,也了了他的心愿。

我特意做了糯米糕给他,这是他最爱吃的,也最爱吃我做的,这么多年,口味不会变。

刚刚也染了头发,少涵的新妻比我小十几岁,看我如此显老,少涵不但会心疼也没有面子啊。

【芸嫣】

到了少涵的家里,确切地说,他太太的家里。见面时少涵握住他太太的手不松开,直到她挣脱,过来牵我的手。在大陆没有拥抱的习惯,我也就拉一拉她的手,算是亲切问候了。

她看上去苍老,却有一双美丽清澈的眼睛。我尽力设想她年轻时的模样,看到了我的影子,只是……她的眼睛更大,她的五官更端庄漂亮;而我,如果说看上去更好,只是因为年轻。

我注意到,她的手背上有一大块淤青,和白皙的皮肤比起来非常扎眼,初次见面,并不好细问。听着他们讲自己完全不知晓的人和事,我尽量随和,微笑地坐在旁边,基本上插不上嘴。

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在错误的地方做着错误的事,自取无趣和尴尬。

少涵吃糯米糕的时候,深深地激怒了我。原来和我的一切记忆,都是复制和记念,复制和另一个人的经历,记念和另一个人的念念不忘!看着他们,我感到彻骨的寒冷,原来我的人生是虚设的过场,一个没有自己内容和实质的仿造!我像一个演员,一直用自己的亲身,去演另一个人的故事,情节是他们的,连情感都是他们的,没有一样归属我自己!

【亦然】

上天啊!我应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不把这相聚变成伤害?我看到芸嫣眼里的委屈……

我应该说哪些话题呢?这些年的苦是万万不可多提的,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像祥林嫂一样,用自己的遭遇换取他们的同情和怜悯,尤其少涵的。随着归期的临近,我看到他心事越来越沉重,我也像撕裂了一样,似有很多话说,张嘴却无从谈起。

几天来,无论是叙旧还是嬉笑,都有说不出的别扭和欲言又止的惶惑。

最后一晚,老余从城里又买回了几瓶酒,说要好好喝一顿。

谁成想喝到酣处,老余的话又转到这么多年的风雨上来。也许这几十年,已经把老余这个部下的身份彻底抹平了,也许多年来他有太多的话藏在心里。酒后突然表现出放任不羁,他踉跄着举着杯站了起来,说了一段长话:

“林师座,我说几句,您是我的长官,所以今天我站着说。多年患难我们和亲人一样,从现在起改叫您少涵兄吧!几天来欢喜的日子,其实是我们这些受害者的团聚,我们都是受害者,这么多年的批斗,并没有把我改造成一个他们想要的人,而成了一个更加沉默,更加深藏自己的人。

我藏着受到的屈辱和伤害,藏着对事物的看法,藏着我的情感和爱,因为,没有一个被允许说出来,没有一个能够直接说出来!但是我有记忆,我记得我们经历了什么,并不想忘记。不仅仅因为这些,更因为有人比我更苦更难,和她相比,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我是个男人,勉强走过这些坎坷,而嫂子是个女人,我知道她受的折磨。看见她的手了吗,看见她的手臂了吗?那只是愈合后的淤青,能想象出当初伤成什么样吗?你们想象不到,没有亲历的人,永远想象不到地狱的模样!

有一次她被打完走在河边,远远看着她我心里就想,跳下去吧,跳下去一了百了就解脱了,再不用遭罪,不用遭这份过不去的罪了,跳下去了,孩子我来照顾。

我觉得那时,我的内心充满了仁慈,希望她死,竟然是一种仁慈!

可是她没有!她竟然连想都不想,匆匆走过去了!“

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气似乎胶着成固状,令人窒息。我的脸上不知不觉挂满了泪,少涵起身要来擦拭,芸嫣跑出了门外。

【芸嫣】

我突然闯进了另一个世界,我从来没有想过甚至想象不到,世界还可以是这个样子,可以像地狱的毒蛇,咬噬人的灵魂。

耳闻的东西,即使知道它在某地发生,仍然事不关己离自己遥远,知道它残酷,却从来没想到如此残忍和恐怖。

我看着亦然手上的伤疤,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如此无知傲慢和自私,我活在自己的洞穴里,把自己啃食成一个嫉妒阴暗丑陋的灵魂,装扮成美丽的样子,想在她遍体鳞伤的身心上再补上一刀,只因为她是少涵的太太,在我和少涵认识之先!

我站在冬月干冷的空气里,抑制不住自己,几近崩溃。

亦然走到我的身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她会不会看到我这样哭,以为我仍然心存不满?

她轻声说:“芸嫣妹妹,对不起,把这些沉重带给你,你照顾少涵这么多年,我心里宽慰,本应感激的……”

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转过头来,抱着亦然哭出了声。她也在抽泣,瘦弱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你们分别这么多年了,今夜你和少涵一起吧。”我被自己的话惊到了,看着亦然既希望她答应又希望她拒绝。

亦然慕然低下头,紧张地说,不能这样。

这时少涵从门里出来,不明就里地看着我们。我对他说:“今夜好好待亦然。”不等他反应,头也不回地走到了自己的屋里。

【亦然】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些年的伤口,竟然不是我朝思暮想的丈夫为我抚平的,而是另一个女人,他后来的妻子。她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所有隐藏在心的嫉妒和怨恨,都因为这个外表美丽内心也同样美丽的女子,彻底治愈了。我想象不出一个女子能美好到如此程度,本来,这个经历可以更加凶残和折磨,可是我,却感到全世界都是温暖。

我和少涵和衣躺了一夜。我背对着他,他的手搂在我的腰间,开始向胸游离的时候,被我拒绝了。他一定是这样的,换我也会,出于客套、敬重、甚至真情,总会表示一下的;而我的拒绝也在他的意料之中,隔壁住着他现在的妻子。

听着他近在耳畔的呼吸,我觉得很安宁很幸福,脖后突然感觉湿湿的,那是他的泪,他在强忍着默默地哭泣。这泪包含着千万种复杂的情绪,里面任何一种我都不想深究。我转过头来,避重就轻地安慰他:“我们有过最好的,现在我们都老了,还是留给记忆吧!你能这样陪我,我这一生已了无遗憾。”

他轻轻地说:“刚到岛上的时候,还以为过不多久就能回来,大家士气还很高。可是几年后,希望没有了,和你们联系不上,人像断了线的风筝,失了魂一样。后来遇到她……其实我心里……”

没等他说完,我急忙打断:”别说,别说了,你不说我都懂……”

我不想他因为安慰我,去做两面人,我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说:“我们不说,我们好好待人家……”

这一夜,很静很静,我睁着眼差不多到天明,这是我和他的夜晚,每分每秒那样珍贵,我一刻都不想错过,舍不得睡去……

【芸嫣】

本以为会一夜不眠,不曾想睡得像婴儿一样,一觉到天亮。

早晨照镜子,竟然没有红肿的眼睛,里面有一张祥和的脸。

我突然想起小姨,母亲病重的时候,我正好临盆后来坐月子,都亏有她照料,她送走了我的母亲,后来也送走了我的父亲,那些年的争风吃醋换成一家人相互照料的温情。前几年我也送走了小姨,我照顾她到最后一刻,回报她曾经对我父母的照顾,然而,我却从来没有为以往的尖刻道歉。

本来已经化解的,为何在前几个月以狰狞的面貌出现呢?痛苦之上的人,会更轻而易举地捡起已消散的往事,来折磨自己,不停地垒加上去,让苦更加不堪,难以承受。

我突然懊悔没在来得及的时候向她道歉。一句话,只是一句话而已呀,也许对她,会那样有所不同。当然,对我,会更加不同——明确道歉过,那件事便不会在那时,扭曲了面目、乘虚而入来折磨我了。

少涵早晨起来稍显疲惫,我控制自己不要去多想,却发现他看我的眼神不再躲闪回避,前所未有的坦然和澄澈。

是啊,他为什么要愧疚呢?他真做错了什么吗?

早晨要赶路,都显得很紧张,也有些慌乱。这样也好,似乎把离别的悲伤冲淡了许多。

临上车前,亦然拉我到一边,微笑着说:“你是我的亲妹妹,少涵并没有辜负你呀,你配得最完整的幸福。谢谢你,你的宽容和美善,治愈了我多年的伤痛,有你我真是幸运啊!以后常回来!”

从来没有人如此夸过我,连最爱我的母亲都没有;我也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幸福,连人生那些最幸福的时刻都不及此刻!

我无法说清,这幸福的感觉从哪里来。也许从最深的痛苦里,我们都放过了命运,也放过了自己。

我看着少涵,觉得自己仍然深爱着他。尽管有隐瞒或者欺骗,更有不得已的心口不一,可他是一个被时代碾压的人。我们都是受害者,我们可以委屈,唯独他的受害不能伸张,以背弃者和受惠者的面目出现,不但如此,还要承担所有的埋怨和指摘。

心溶解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明朗起来。唯独,唯独在我回首的一刹那,看到亦然的身影,尽管有亲友簇拥,显得格外孤单……

【后记】

第二年在少涵再赴大陆之前,亦然突然病倒,未等少涵赶到,撒手人间。

来源:作者微信“曼哈屯3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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