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梁克斯从来没有度过像这样的夜晚。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有这样一天,以一种无奈的方式倚靠着武昌城下的门洞厚墙,打发时日。宾阳门的门洞他曾来来回回走过许多次。有一次跟同学陈明武两人还在门洞的墙上用小刀各自刻下一行字。陈明武先刻下李白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他亦刻了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一句。两人都值青春年华,喜欢李白的豪迈狂放。现在这两行字,都被关在了大门里面。从门底缝下看过去,大门后堆满着沙包。想必李白也被埋在了沙包之后。

当他从云梯摔下后,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后会是怎样的情景。他的表哥莫正奇将他拖拉到墙根下,交待了几句,便匆匆而去。战场正激烈,他是战士,无法顾及私情。这是必然。梁克斯知道自己的腿断了,但他相信,就算野战医院条件有限,休息几月后,他也会照样站起来正常行走。所以,他依然没有畏惧,也毫不紧张。纵是耳边枪声密集,他却依着墙根睡着了。为了这场战斗,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

天开始发白,武昌城门依然紧闭着,枪声渐次弱了下来,当清晨的太阳升起时,枪响也没了。倒在城墙根下等待营救的梁克斯睁眼之间,突然发现,曾在四周跃动的人们,竟一个不剩。他的面前,只是一大片数不尽的尸体和数架折断的云梯。

头顶上便是城楼。敌人的动静清晰可闻。他们惊喜地打着唿哨,欢呼着庆祝胜利,然后有人喝酒。酒后扔下的空瓶几乎砸着他的头。梁克斯蓦然清醒,这场以为必胜的战事已然结束。没有胜利,只呈着一派的败象。而他,或许还有些许负伤在身无法动弹的人,被遗在了战场上。

事实果然如此。太阳升高了,梁克斯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躺在这里。再躺下去,日到正午,炽热的光线将会将他烤焦,会让他中暑。他已经两腿负伤,如果再有别的事,他恐怕会活不成。表哥莫正奇虽已不知去向,但梁克斯相信他一定不会死,并且一定会来救他。

保存体力,静心等待,梁克斯想,这就是他眼下要做的事,并且他也只能做这一件事。莫正奇说过,如果有可能,尽量躲到城门楼洞里。一则安全,二则可以避免太阳的暴晒。梁克斯这么想着,便开始尝试爬行。他的双腿都断了。那是他在战斗中,奋力爬城,在他的手几乎触到城楼的墙沿一刹,云梯却被上面扔下的火团烧断。他从高处跌了下来,然后便无法动弹。一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地追赶北伐,好容易得以参战,结果一枪未放,便跌在这里,成为累赘,他心里便有些愧疚。

梁克斯以一寸一寸的速度爬着。伤虽在腿上,但却稍一动弹,便一疼到心。从城墙下到城楼门洞,只不过短短几步路,往常他三跳两跳就到,现在,他却爬了一上午。快到门洞边,他遇到一个士兵,他呻吟着。梁克斯说,你还行吧?他说,我腰断了。梁克斯说,我是腿。梁克斯说话间,发现还有几个战士,也都在朝着门洞慢爬着。他们没有一个能够站起身来。

到了下午,所有人都爬进了门洞。腰断的是刘正保,他完全不得力。两个伤势稍轻的士兵,一个叫赵虎子,一个叫李三福,他们一边挟一个,将他也拖进了门洞。刘正保说,如果开门,我们就全部活不成。梁克斯说,不会的。我同学说,他走的时候,好多城门,都用沙包抵死了。我猜宾阳门应该就是这样。

现在他们有八个人。一个士兵脑袋受了伤,进门洞没说话就开始昏迷。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却完全无奈。赵虎子啜泣起来,说不知道还攻不攻城,不然我们在这里就是个死。梁克斯说,不会死。我们绝对不会死。我表哥是莫正奇,一营的。你们认识吗?刘正保说,当然认识。他是我们连长。你就是刚来的表弟?我听连长说过,他让我们留意找他的表弟。梁克斯说,是啊。我表哥是什么人,你们都知道,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所以我们要坚持住。刘正保说,对。莫连长也跟我说了,让我坚持住,他一定会来救我。一个叫张得胜的伤员亦说,我也听到莫连长说这话了。他一定会来的。赵虎子说,我也信莫连长,但如果只隔上两天不来,我们没吃没喝,也活不成的。何况大家还有伤。梁克斯便安慰他说,我们不要动,保持体力,一定可以坚持到他们来救我们。刘正保亦说,你怎么这样没出息?还不如人家一个刚来的学生。我们北伐到此,一个胜仗接一个胜仗地打,武昌城肯定要拿下,就这一两天的事。难道我们连这点时间都坚持不住?李三福说,真的这两天能拿下吗?梁克斯说,我们已经尝试过两度攻城,虽然两次都失败了,但马上就会有第三次,而且总司令绝对不会让第三次也失败。难道北伐会因为搁下武昌收兵回去吗?一定会继续打的。

大家细想想,觉得是这个道理,便也心平了。纵是又渴又饿,纵是伤口疼痛难当,纵是心里茫然发虚,却也只能强迫自己静心等待。

梁克斯在等待中睡着了。漫长的下午便在他们的睡眠中过去。当梁克斯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然昏黑。他的双腿早已麻木,只要不动,便也不算太疼。他之醒来,完全是因为饥饿。自半夜出发前夕吃了一顿饱饭,及至现在,滴水未进,滴米未沾。这样的饥渴,不知明天会变成怎样。

脑袋受伤的战士,已经没了声息。他是什么时候断的气,竟无人知道。梁克斯有些伤感,这个人就死在他的旁边,他却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从头至尾,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低微的几声呻吟,然后就永远不再出声。

月亮升了起来,头上繁星万点。护城河外的野草杂木林都被稀释在夜色中,黑乎乎的一遍,什么也辨别不清。只有不远处长春观黄色的屋顶,在月光下还能依稀看到点影子。这原本是一个美丽的夜晚,然而四周散发的血腥竟让这夜晚充满污浊和怪异。城墙下的尸体已经暴晒了一天,在静夜带着湿气的风中,开始变质。不知明天的他们将会如何。梁克斯有些不敢想象。这些都是昨夜与他一起揣着一腔豪情奔向战场的人,甚至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他们虽然并肩作战了一场,共经生死,但却永不相识。

活在这个门洞的人都奄奄一息。除却伤痛,还有饥渴。大家陆续醒来。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好饿呀。一直忧心忡忡的赵虎子说,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再攻城。刘正保说,不说这个了,越说你越紧张。学生兵,你是在武昌读书吗?梁克斯说,是呀。我们学校就在蛇山脚下。刘正保说,大炮就在蛇山上是不是?梁克斯说,就是呀。我都看到过。早知道它这么害人,就该潜伏在城里把它炸掉。刘正保笑了起来,说你虽然是个学生,但胆子还够大。像我们莫连长。你是将来可以当将军的料。梁克斯笑道,如果真有那天,我们几个共过生死,绝对都让你们当军长师长什么的。

原本睡觉的几个士兵他都清醒了,听他如此一说,便也有了笑意。连紧张的赵虎子亦松弛下来,他说,我当参谋个就好,这样就不用直接端着枪上前线。我看见敌人跟我长得差不多,下不了手。刘正保说,嗨,打仗嘛。各跟一支队伍。就算对面是亲兄弟,战场相见,不也得白刀进红刀出。梁克斯吓了一跳,说这我可做不到。刘正保说,读书读多了吧?到那时候,你不杀他,你也得死。他不杀你,你的长官会杀你。而他也活不成,因为他的长官也要杀他。就这是战场。赵虎子说,看看。太残忍了。我还是当参谋吧。梁克斯说,你这么胆小,为什么当兵北伐呢?赵虎子哭丧着脸说,家里遭了灾,吃不饱呀,当兵不饿肚子。

大家便沉默了。半天,刘正保才说,我是在村里被人欺负,心想不如出来当兵,也好为家里出头。一直不太说话的张德胜也开了口,他说,我也是家里穷狠了,只好出来当兵。另外剩下的几个也都分别低语道,我也是。

梁克斯这才明白,只有他一个人是为了主义而参战的。他有几分沮丧,但回转来想想,觉得事实可能正是如此。便说,我们为什么吃不饱呢?就是因为这些军阀当权,不善待百姓,害得我们有地种粮都吃不饱饭。所以我们才要北伐去推翻他们,建立一个人人都能吃饱饭的社会。刘正保说,这我们都知道,叶团长说得多哩。不然谁这么拼命来攻城?死就死了,死了也值,还不是想让家里人将来能有好日子过?梁克斯说,是啊,所以死也没什么可怕的。何况,我们还不一定死哩。

说到这个话题,又是一派沉默。大家情绪低落也是自然。梁克斯突然想起在学校听老师讲过的课,便说,你们知道斯巴达克斯吗?大家都摇摇头。梁克斯说,我来给你们讲他们的故事吧。

已经是深夜。万籁俱静着,只有虫鸣不时出声,打破这份静谧,让这静感更加突显。梁克斯低着声,开始讲述古罗马的斯巴达克斯为生存如何惨烈地格斗,他仔细地讲述那个人杀人的游戏。

格杀还未开始,突然间,城楼上枪声大作,跟下来便有喧声。清脆的枪声在夜空仿佛雷鸣。门洞里的七个人突然浑身一振。梁克斯惊喜道,又开始攻城了。刘正保侧耳听了听说,动静不大,是不是潜伏过来了?

城楼上的灯点了起来,四周都照得通亮。乱枪响过一阵,对面竟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便又停止。刘正保说,怎么回事?不像我们的风格呀?说话时,便见几个人快速朝这边爬行。梁克斯说,别吭气,有人过来。

几个人很快爬到灯光的死角处,有人站起身,弯腰跑向门洞,七个人都警惕起来。来人低叫着,小四。梁克斯眼泪顿时一涌,立即答说,在这里,保生哥吗?

打头的果然是吴保生。更让梁克斯意外的是,吴保生身后居然跟着的是他未来的表嫂郭湘梅。一共四人,最后出现的二强子还拖着一副担架。

吴保生说,莫连长让我们来救你们。郭湘梅立即拿出水和馒头。门洞里的人全都兴奋起来。梁克斯忙说,低声。不能让城楼上听到动静。

郭湘梅立即打来急救包,查看他们的伤情。吴保生说,我们本来是六个人,被城楼上发现了,只过来四个。你们几个?他说着点了一下,又说,七个。都负伤了吗?有没有可以自己走的?

没有人回答。梁克斯说,恐怕没有。刘正保腰断了。我的两条腿都断了。张德胜也是。他们两人都是多处中弹,伤很重,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李三福稍轻一点,最好的算是赵虎子,但他也没办法跑。李三福说,我们可以爬。赵虎子说,是呀,我们爬也要爬回去。

吴保生沉吟了一下,说靠爬是不行的。爬过这里,爬不过护城河。而且现城楼的灯大亮着,你们有伤,不灵活,太容易被发现。大家先吃点东西,喝点水,养一下体力。我们现在商量怎么行动。必须等城楼灯灭,我们才能离开。梁克斯突然说,表哥怎么了?吴保生说,他受了伤。梁克斯心一提,本能反应道,很重吗?不然他不会让湘梅姐来。吴保生说,是啊。本来他坚持要来,但湘梅姐恐怕他行动不便,反成累赘,就要求替代他。说她来也是代表着他。不过,正哥就在对面,他带人去抢曹营长的尸体。他不想他曝尸野外。你知道他跟曹营长的感情。梁克斯大惊,曹营长牺牲了?一旁的几个战士也都惊出了声。

吴保生顿了顿,说是呀。团里上下都很沉痛,叶团长的脸一天都是乌青乌青的。刘正保说,肯定了,全团都知道,叶团长最信任最喜欢的人就我们营长,而我们营长最信任最喜欢的人就是莫连长。吴保生说,正是。所以莫连长受那样重的伤,也不肯呆在医院。他说他现在活着就两件事,一是要救你们,让你们活着回家,二是要找回曹营长的尸体,让他安心入土。

梁克斯不再说话了。这就是他的表哥莫正奇。他想他之所以一直没有畏惧感,应该是来自对他表哥的完全信任。他知道,表哥绝对不会弃他不顾。

郭湘梅检查完他们每个人的伤情,并对他们一一进行了消炎包扎。她心情沉重。这几个至所以没能撤出,都是处于无法动弹的情况下。如果不赶紧去医院治疗和手术,一但炎症漫延,引起败血症以及其它症状,他们中大多也活不多久。尤其伤势沉重的几个,能不能再熬一天都属未知。而这些话,她不能对他们说。她不能引起他们的恐慌。郭湘梅说,大家放心。我是医生。有我在,大家的伤势就能控制。只要有水有食物,保存好体力,就是在这里静躺几天,也问题不大。一但我们能够离开,就会送大家到野战医院。那里有我们高明的医生,大家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刘正保说,我们信你。看到你就像看到莫连长。在战场上,我只要看到莫连长,就从不感到害怕。因为莫连长总有办法让我们转危为安。郭湘梅说,这个话我要带回去说给他听。他一定很开心。

郭湘梅最后替梁克斯作检查。郭湘梅低声抱怨他,小四你看你逞什么能?你一个学生,又是富家公子哥儿,细皮嫩肉的,哪有能耐跟我们这些粗人一起冲锋陷阵呢?梁克斯笑了笑,说这个话我要跟叶团长说,他一定会批死你。郭湘梅说,别人我懒得管,可你是我们家小四呀。你正哥得知你没撤出来,快疯掉了。梁克斯说,我这次出去后,一定要报正哥的大恩。往后你们的小孩交给我,读书识字全都由我包教,不收学费。郭湘梅说,这时候,还能开玩笑!

梁克斯一条腿伤在小腿上,另一条腿伤在膝盖。都已经红肿得厉害。郭湘梅判断两条腿都伤了骨头。如不赶紧治疗,将来双腿就会废掉。眼下梁克斯完全不能行走,必须靠担架。而他们只带过来一副,后面拿着担架的士兵,没跟上来,死活不知。这一副担架,抬谁出去呢?又怎么样才突出去呢?郭湘梅有些焦心。她望着吴保生,见吴保生眉头紧促,心道他必是和她想着同样的问题。

郭湘梅一边替梁克斯包扎,一边说,你那个同学,罗什么的,人挺好呀。梁克斯说,罗以南。他怎么样?郭湘梅说,他很担心你。晚上专门跑到医院找正哥打听你的消息。听说正哥来救你,也一起来了。本来他也要跟我们一起过来,但正哥没同意。因为正哥知道他晕血,怕他在这里晕过去,更麻烦。梁克斯大惊,啊!他居然到了前线?还想来救我?他胆子很小呀。一心避世,想要去当和尚的。郭湘梅说,是呀,他跟我说了。还让我告诉你,一定要活着。只有你活着,不准当他和尚,他才会不去。

梁克斯笑了起来。想起他在汩罗遇到罗以南时的情景,不觉心里升出几分感动。他想,他居然想来这里救我?

夜更深了,几近凌晨,他们全无睡意。或仰面看天,或低语细聊。每个人都在焦急等待,等着城楼上灭灯。

然而,这一晚,直到天色熹微,城楼的灯也没有熄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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