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深得厉害。街上几无人行。罗以南押着洋人朝长春观而去。洋人看着破败的街市和零落的民居,不禁长叹道,主呀,你看到这所有的繁华都成碎片了吗?你来救救他们吧。罗以南听他如此说,不由别过脸看了他一眼。

洋人见罗以南转过脸,便也打量他。突然洋人说,似乎有点面熟,你是不是武昌的学生?罗以南说,是。洋人说,你认识叔雅?她住在花园山。罗以南突然想起来了,他说,你是孟洋人?文华大学的孟洋人?洋人惊喜道,正是呀。你认出我了。有一年圣诞,去教堂唱诗班找叔雅的人是不是你?罗以南说,是我。你记得我?孟洋人说,我正在那里教他们唱哩。我是看到你的眼睛想起来的。那时你的眼睛充满迷茫,像一只迷途羔羊。我要叔雅带你来唱诗班,主的歌声能帮助你走出迷茫。叔雅告诉过我,你是佛家弟子。罗以南说,嗯,叔雅跟我说过。孟洋人说,但似乎,你现在的眼睛更加迷茫。

罗以南不愿意跟他扯这些。他更不愿意孟洋人提到叔雅。这两个字总能让他心里的一道伤口裂开。他甚至不想知道身在武昌城内的叔雅近况如何。叔雅是有钱人家。这世道再怎么混乱,有钱人家都不会有什么事。罗以南想。孟洋人问,你怎么在这里?罗以南反问道,我正想问你,你怎么会出现在城下?又怎么救了我们的人?

孟洋人说,你们天天放炮,太猛了。炸毁的是平民的房屋,死的也都是贫穷百姓。我要请你们的长官,请他们停止。罗以南心里微一吃惊,说你就为这个?竟为此而冒如此大险?你怎么出来的?从宾阳门吗?我看你的方向是来自那边。孟洋人说,我没有走城门。城门都堵死了。我是用绳子缒城而下的。罗以南更是吃惊,说难道他们会让你出来?孟洋人说,我本想偷偷下来,但是被抓住了。罗以南说,然后呢?孟洋人说,我之所以走宾阳门,是因为那里的守城军官是我朋友的亲戚。我认识他。我知道他通情达理。我告诉了他我出来的目的。他放了我。并且用麻绳帮助坠下城来。罗以南说,你认为你可让我们的长官改变主意吗?孟洋人说,我不知道。但我要说服他们。我不希望看到数以万计的百姓死于你们的炮弹,也不愿意看到他们的家园毁于炮火。北伐军出征既以为民请命、救民於水深火热为说词,徜若这拯救,要以牺牲如此之多的平民百姓为代价,又有谁相信你的拯救?更有谁愿意你来拯救?中国古人说过,得民心者得天下。一但有此屠戮行径,你们还会有民心吗?非但民心全失,且还会遭到世界言论的谴责。我相信他们对这样的后果不会无视。年轻的佛教徒,你以为呢?

罗以南被他的话所震撼。他想起途中梁克斯所说北洋政府之所以必垮,便是因为他们没了民心。听到孟洋人此问,他回答说,我觉得你说得对,我同意你。他说完觉得意思表达得尚不够充足,便又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孟洋人满意道,我但愿你的长官会和你的想法一样。

罗以南将洋人送到长春观。叶挺不在,说是去了南湖的司令部。洋人便要罗以南带他去司令部。罗以南不敢驻足,又忙领着他赶去南湖。找到叶挺,将孟洋人前来之意说了个话头,又将孟洋人直接带到叶挺面前,此时的东方,已然发白。

孟洋人在室内跟几个长官侃侃而谈。罗以南在外面的走道上等候。站得累了,他便坐在地上。他的心不在这里,依然在适才的前沿。他不知莫正奇那边如何了。也不知后面的受伤战士是否梁克斯。又担心郭湘梅是否能及时得救。他很想赶过去问究竟。但叶挺没有发话,他不敢走,便一直等着。

天已大亮,叶挺与几个长官送孟洋人出来。罗以南忙站起来。叶挺说,送这位孟先生去住下。他说以前认识你?罗以南说,是。我以前在武昌读书。叶挺说,让他先去你那里睡一觉。孟洋人忙说,不必了。我得回城里去。叶挺说,你准备怎么进城?所有城门都紧闭着。孟洋人说,我会跟他们商量的。叶挺说,你又怎么靠得近他们?还是交给我们来办吧。你先休息。孟洋人无奈,说好吧。

罗以南将孟洋人带到自己的住处。他说,你真的准备回武昌城?孟洋人说,当然。我怎么能以说服北伐军不打炮的理由出来逃生?我必须回去。城里人正在灾难之中,我必须和他们在一起。罗以南不由钦佩道,我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勇气。孟洋人说,像你们佛教徒一样,只要能帮助大家,我们也可以舍身。罗以南这时候想问问叔雅近况,他犹豫片刻,还是没说。

安排孟洋人歇下后,罗以南决定还是去找莫正奇。他要知道梁克斯和其它人的生死。因一夜之间来回奔路,他又累又困,走出门时,不觉步伐踉跄。恰恰张结子要去宝通寺野战医院为长官取胃药,不想走路,一大早起来去蹭伙房出门购菜的马车。马车刚上大路,便见到跌跌撞撞的罗以南。张结子甚是奇怪,大喊了他一声。

罗以南掉头见张结子在马车上,停下脚步。张结子说,你去哪里?罗以南说,去长春观。你呢?张结子说,我去宝通寺,取药哩。罗以南转而想,也不知郭湘梅伤势如何,再有,莫正奇如果救下人来,多半也会将之送去宝通寺。所以,去宝通寺或许是上策。想罢便道,那我也去宝通寺吧。

张结子听他如此一说,忙叫车夫停下来。罗以南一上车便歪在车上。张结子见他疲惫如此,很是奇怪,一定要追问缘故。罗以南一边犯困地打呵欠,一边断续地将夜里救人的事说了一遍。

张结子的眼珠瞪得都快掉了下来,他大声说,罗以南,这种事情你应该叫我一道呀。我也想当英雄哩。罗以南说,我不是想当英雄,我只想救梁克斯。张结子说,难道梁克斯不是我的兄弟。当然罗,我跟他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我们也是革命同志呀。下回你再叫我好不好?罗以南说,不晓得还有没有下回。

罗以南说话间便睡着了。待他被张结子叫醒时,已到洪山脚下。仰头之间,目光越过树梢,已可见宝通寺塔的尖顶。

罗以南依然去找张文秀。有人告说她在正院后的法界宫忙着。凌晨从蛇山轰过来的炮弹,有一枚炸在了法界宫附近,把法界宫顶炸塌了一角。现在医院决定把住在那里的伤员转移到山下民房去。

罗以南吓一大跳,忙不迭小跑着穿过几座殿庑,赶去宝通寺正院背后。

法界宫是佛教密宗的坛城,新修没两年。罗以南在它开坛时去过。知其是仿唐朝密宗金刚部“五曼荼罗”形式营造。因主持持松法师是由日本回来,罗以南当时正热读苏曼殊。为理解苏曼殊与佛教之缘份,曾专门前去拜访。但持松法师斯时正在上海,未能遇到。

法界宫前果然一派忙乱。朝北的一角已然坍塌。医护人员正将在此住着的伤员搬向别处。罗以南在宫内找到张文秀。她弯着腰,准备背一位双腿断掉的伤员去到外面。罗以南忙拉开她,自己背起伤员,一边问道,怎么会炸到这里来了。张文秀说,这两天,双方斗炮似的。这边打过去,那边也打过来。已经有好几个炮弹落在这附近了。这一枚最近,几乎掀翻了屋顶。所幸没有落在殿顶正中,不然就惨了。

伤员皆静坐在法界宫外晒太阳,等待陆续上山的马车。人人脸上都露着一副从容,不似刚从前线下来时的样子。张文秀无暇顾及罗以南。罗以南也不以为意,他见她忙碌如此,满心想问的话也都一一咽了下去。只是跟在她的身边替她帮忙。一圈忙了下来,张文秀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跟我来。

说着张文秀带着罗以南到法界宫尚且完好的一间屋里。那里有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人。但却有一张白色床单蒙盖了他的全身。罗以南浑身一冷,说,谁?梁克斯?

张文秀用手拭擦了一下眼角,说,是郭湘梅。罗以南惊说,难道没救活?张文秀说,没有。她一直没有醒。今早断了气。罗以南说,莫连长呢?他知道了吗?张文秀说,知道。他差不多要撞墙了,被两个战士拉着。我现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罗以南站在郭湘梅面前,浑身颤栗。他不敢揭开床单看看那张曾经明朗而坚毅的面孔。他原本是跟着她前去救人的。他认识她的时间全部加起来不过两三个小时,但她却让他见识了另外一种人,这是他从未有看到过的。他万没想到死亡之手竟会把这样的一个人抓住。现在,他还好好地站在这里,而作为女人的她却永远躺下了。一个人死去未免过于容易。既然如此,活着又有多大的意义呢?罗以南的心又一次空荡了起来。那晚她说,我会告诉小四你对他的担心。这就是她最后的声音。

罗以南呆站在那里,竟不知如何是好。张文秀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木然地随她走出了门。太阳升得很高了,树影长长短短地落了一地。

罗以南定了定神,方说,梁克斯呢?张文秀说,他没有出来。罗以南说,昨天不是还有一个伤员吗?不是他?张文秀说,不是。是独立团的战士。姓赵。莫正奇半夜送过来了。他有一条腿受了伤,但没有生命危险。罗以南说,那……梁克斯还活着吗?张文秀说,还活着。那个小赵说,他们原本有七个人活着,但第一晚就死了一个。还剩六个。有四个伤员,伤得厉害,都不能动。其中有一个,如果不是湘梅姐赶到,恐怕都活不到昨天。那里没有吃的,水也是问题。湘梅姐他们决定先带两个伤势稍轻一点的回来。准备回来后再设法营救其它人。他们选择了从侧面突围,但还是被城楼上的敌人发现。那个洋人救下了湘梅姐,可惜……她还是没有活下来。跟她一起突围的几个人,全都当场牺牲。如果不是莫连长的人及时赶到,这个小赵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但是,莫连长昨天带去的人,也牺牲了一个。

罗以南很是震惊。他算了一下,他们前后的营救,牺牲了好几个人,却只救出一个。这个代价未免太大。张文秀说,你要不要去见下那个小赵?他好像叫赵虎子。我让人带你去找他。罗以南点点头。

洪山脚下的村庄,本来也没有多少人。几乎所有的民房里,都住进了北伐军的伤员。轻伤的陆续运往南方,伤重无法转移的只能留在这里,也有一些转到了汉口。罗以南很快找到那个小赵。他躺在床上,面无人色。罗以南问护士他的伤情。护士说,他的腿伤已经发炎溃烂,可能要截肢。但更糟糕的是他的心情,似乎受到很大刺激,很痛苦,又很狂躁。罗以南默然片刻,没有前去跟他说话,便自离去。他心里有一份深切的哀伤,这哀伤来自骨髓深处。

罗以南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找到莫正奇。他既然已知梁克斯还活着,时值如此,他做不到自己不闻不问,甚至他做不到自己不去相救。他没跟张结子一道坐马车回南湖司令部。走到岔路口,他跳下了马车。张结子也跃跃一试想要参与救梁克斯,但无奈他得送药给长官,不敢贸然同行。张结子说,梁克斯也是我的兄弟,有任何需要我的,你一定要跟我说。罗以南说,我一定。

罗以南先去到莫正奇的住处,士兵们说,被叶团长叫到三皇殿了。罗以南便又赶去长春观。一脚踏入大门,便发现里面的气氛很不对。几个士兵正小跑着朝向三皇殿。罗以南拉住一个士兵问,出了什么事?士兵说,听说莫连长向叶团长负荆请罪,然后还要去救人。

罗以南听此一说,也连忙随着士兵们跑着步赶到三皇殿。

此时门口已然围了不少人。气氛有些肃穆。罗以南用手拨开人群,朝殿内看去。莫正奇光着上身,背上绑着干荆条,低头立在一边。他肩头包扎着白纱布分外醒目。叶挺团长正则来回地踱步,大声训斥着他。他声如洪钟,回音在大殿里嗡嗡作响。

叶挺说,你说这是曹渊给你的任务。但曹渊他听我的!你看看你的样子!你还给我来封建社会这一套!因为你的行为,我们又死了几个弟兄?你说!伤员的命是命,但这些活下来的战士的命,也是命。他们受伤在城楼下,无法回来,我也心疼。如能相救,我定派人去救。但是,你没看到那是如何险恶的情况吗?我不能用更多战士的命去换他们回来。这也是我的使命。所以我再次命令你,绝不准越过护城河一步。我们独立团,不能连种都没有了!

莫正奇一脸悲哀地望着他,嘴上喃喃道,可是…可是……叶挺打断他的话,说没有可是,如果你再去冒险,我就枪毙你。说话间他从腰里掏出枪,抵在了莫正奇的太阳穴上。

罗以南吓了一跳。一个士兵叫道,团长,请不要……。另一士兵叫道,团长,为救兄弟,就是死我们也愿意。我们愿意跟莫连长去。叶挺没理他们,继续说,你回答!你是听命令,还是让我毙了你?莫正奇抬了起头,缓缓地说,是!我听命令。

罗以南松了一口气。但在瞬间,他看到莫正奇眼眶里满是泪水。叶挺收住枪,沉默地站了片刻,一句话没说,朝门外走去。门口的士兵们向两边闪开,叶挺一字一字地说,就算你们愿意为兄弟而死,我也不能让你们去死。有些事情,只能如此。都做自己的事情去吧。他说罢掉头而去。

士兵们渐然散去。莫正奇一直呆在老地方,一动不动。罗以南走过去,替他解下荆条,然后蹲在他的身边,说莫连长,怎么回事?莫正奇抬眼看了看,见是罗以南,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说在我阿梅口袋里的找到的。

罗以南看出是梁克斯的字,他的心跳加速。 梁克斯说他们剩下的四个人,都有伤在身,完全不能行动。不可能在敌人的眼皮下回去。所以,不必再派人来救他们。但如有人送来粮食、水或者药品,他们还能坚持。希望尽快攻城。他们坚信自己能坚持到攻城的那天。纸条上还专门为罗以南写了一句:罗:我最高兴的是你这么快就成为一个真正的勇士。或许我能在攻城的队伍里看到你的身影。相信这个日子不会太远。

罗以南拿着纸条,两手颤抖。他想,难道我是勇士么?我怎么可能是?想着,便问莫正奇,几时再攻城?莫正奇说,指挥部说,近期不会攻城。他的声音低沉,充满着悲伤和无奈。

罗以南急道,那怎么办?梁克斯他们,该怎么办?莫正奇说,不要再想了。你回去吧。那个洋人在哪里?不管怎样,我要谢谢他。罗以南脑袋里划过一道闪电,一阵欢喜涌上心头。他说,我有办法了!他们一定可以得救!

莫正奇立即双手紧抓他,急切道,说,什么办法?罗以南说,那个孟洋人说他要回武昌城。他认识宾阳门的守城军官。他一定是从宾阳城进去。这样,宾阳门就得打开。我们可以通过他,请他救助梁克斯他们。莫正奇说,怎么救?罗以南说,让孟洋人把梁克斯他们救进城里,安排到医院,不就行了?他们都是重伤员,难道敌人会介意他们趁机攻城?

莫正奇气愤地站了起来,说你这是什么脑子!你也知道对方是敌人呀。敌人是做什么的?敌人的目的就是要打死我们!难道你愿意让他们几个被敌人活捉进城,然后像你的同学陈定一那样,被割下脑袋,然后让他们挂在城楼上向我们炫耀,或者示威?

罗以南仿佛被打了一个闷棍。脑袋嗡了一下。他想起高悬在上的陈定一。想起他那颗孤零零的头颅。恐惧感如涌浪一样席卷了他。他呆望着莫正奇。

莫正奇继续道,他们如果想要保住脑袋,就得叛变革命。如其那样,还不如让他们死在城楼下面。你说,这是什么主意!还有,那个洋人绝对不能从宾阳门进城!他要从那里走,我们的人就全完了!

莫正奇最后的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得罗以南脑袋一片空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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