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便是这夜,贺胜桥大败。

溃散而逃的北洋军逶迤几里路,一气奔到武昌。越过护城河,由宾阳门乱窜入城,整个城门仿佛张裂着大嘴,持久不断地发出嘶喊。

马维甫登上宾阳城楼,驻守宾阳门的贺团长已令守城士兵将所有油灯全部点燃。马维甫走到他跟前,说贺胜桥又败了?贺团长一指门洞的逃兵,说就这样的兵,还能不败?马维甫神色黯然,他想贺团长说的对。

城墙半腰的灯悉数点燃。低头细观时,马维甫突然发现北伐军几乎紧贴败军的背脊,追逐而至。冲在最前的北伐军和落败的北洋军,混杂一起穿过城门。人如流水,中无间断。进城的北伐军徜集结开战,从城内抢占并掌控住宾阳门,后追而来的北伐军大队人马由此门径直杀入,轻而易举。如此这般,武昌城未守即失,天不亮墙头便会易他人之帜。到此时,两军城内交战,断难避免。马维甫想到这些,浑身大汗冒出,他拉着贺团长说,你看清楚呀!贺团长弯腰看一眼,倒吸一口气,蓦然就爆喊,快,关闭城门!

城门在一派嘈杂混乱之中,用了两分钟才得以关上。

轰然的关门声后,随即是门外传递而来的激烈撞击。贺团长立在城墙上,高声道,开枪!马上将城墙下的人全都驱赶过护城河。一个排长犹豫说,可是还有许多兄弟没能进来。贺团长厉吼一声,你想死呀!你有没有看到,已经冲进城的多少北伐军?排长吓得不敢作声。马维甫说,我马上向司令部通报。

宾阳门邻近所有油灯全部点亮。城墙上的枪炮声骤然响起,已经跑到墙根下的人们呼爹叫娘地往回奔。

马维甫在枪响中走下城楼。冲进城内的败军和夹杂在他们中间的北伐军仿佛瞬间都已消失,黑暗而幽深的里巷埋没了他们。马维甫眉头一皱,对一个下级军官说,从明天起,每条街巷就要亮灯,通宵达旦。

天色还熹微着,刘司令巡查而来。他拍着贺团长的肩连声说城门关得好。然后再问跟进多少北伐军。马维甫说估计没多少,十来个罢了。刘司令说,好,小泥鳅翻不起大浪。各城门都给我把严,不准百姓靠近。

太阳出来的时候,马维甫随刘司令登上城楼,朝四周观望。在他们的视野下,北伐军的队伍从铁路两侧密集地朝武昌集结。洪山宝塔上突然就升起青天白日旗。城外未曾拆除的街巷,阗无人声,只隐约能见一个或是几个脑袋朝武昌城上窥视。刘司令说,把这片房屋给我打平,任何人都不准接近城墙。他的话音一落,机关枪和小炮一起爆响。惊天动地中,民房在火光中坍塌。灰沙瓦砾,漫天雪乱。藏匿在屋内,试图侥幸熬过战事的市民,此刻方呼天抢地朝四下奔跑。

自这天起,整个武昌城十个大门全部紧闭。这是1926年的9月1 日,一个风雨萧条的日子。

管家老那不明情况,见事先约定黄包车没到,急得上街去找。满街不见百姓人迹,只一些衣衫肮脏的士兵到处乱窜。突然一阵巨大的炮声,管家老那被震得一个跟斗摔在墙根。他翻身坐起,两眼发呆。枪炮声中夹杂有零乱的嘶喊,闭城了!出不去了!快躲起来呀!打仗了!

管家老那方明白,错过昨日,就错过所有的出城机会。错过出城,就说不定错过自己的一条命。

管家老那撒腿往回奔。进到大门,用柱子将门板抵得死死。洪佩珠闻声而出,说不走了吗?管家老那说,走不脱了。封城了。洪佩珠说,不走更好。明武一定还在学校,我要把他找到。管家老那说,街上到处都是逃兵,个个眼里有凶光,你们女人出去不得。洪佩珠说,那你帮我去找。管家老那说,炮放得正猛,等这一阵打过,歇下来我再去,行不行?洪佩珠一脸不情愿,说好吧。

洪佩珠回屋里,没见喜云一家,有些奇怪,她叫了一声喜云。喜云从床底下爬出,露着一张灰扑扑的小脸,说姐姐找我?洪佩珠说,你在干什么?喜云说,我爹爹以前告诉我,但凡打炮的时候,要躲在床底下。这样房子塌了就有床扛着,砸不着我们。洪佩珠说,真的吗?喜云说,真的。姐姐你快过来和我们一起躲。洪佩珠有些犹豫,她无法想象自己往床下爬行的姿态。喜云似看出她的心事,又说,姐姐如果不想爬床底,桌子下面也可以。我爹爹说过,桌子下也能躲。

旁边就是一张八仙桌。洪佩珠看着桌下,还在想着什么。喜云倏一下从床下爬出,拉着洪佩珠一起钻到桌子下面。便那一刻,又一声巨大的炮响,仿佛从屋顶掠过。洪佩珠尖叫一声,与喜云俩紧紧地抱在一起。

管家老那跑进来,四下望不见人,放声叫二小姐。洪佩珠从桌下发出回答。管家老那说,你们不要怕,枪炮都对着城外打。洪佩珠说,它们飞不起来吗?管家老那说,蛇山的炮都是朝洪山打的。落不到我们这儿。洪佩珠立即从桌下窜出,使劲拍打衣衫。管家老那说,我清点了一下,家里粮食还剩有不少,吃十天半月没问题。厨房吴妈说以为家里没几人,昨天没买多少菜。洪佩珠说,十天半月?要躲这么久?管家老那说,不晓得呀。哪天等表少爷过来,你问一下。好几口人,我得把吃的备足,吃饱了什么都不怕。一会停了炮,我再去街上买点米面肉菜回来。洪佩珠说,我想吃海天春的碗面,你给我买回来。喜子从床下爬出来,说管家伯伯,我也想吃面。管家老那说,天晓得它开没开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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