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连数日,宾阳门都可见火光冲天,枪炮齐鸣。白天打,夜里也打,毫无规律可言。城内城外时时处于高度紧张的交战中。马维甫原以为对方会趁天黑无光,以偷袭方式攻城,但是时常在白昼,也能见敢死队仗着猛烈的火力掩护,抱着爆破罐就往城墙强行冲闯。

守城部队居高临下,对如此这般的攻城,很容易集中火力。白天,未等对方接近城墙,机关枪便将来路和去路全部封死。冲锋面来的兵士,陷阵为多,回返是少。而到了夜晚,他们成群结队,抬着木梯,摸黑攻城,有勇者甚至已将木梯搭到了城垛。虽然不怕死,但毕竟还是肉身,最终还是被守城部队或扫射而死,或推翻木梯,摔死城下。

贺团长有点傻了,对马维甫说,他们疯了!他们这不是找死吗?马维甫也不解,说他们真的视死如归?

从总部方面传出信息,说这一轮守城守出了军威。敌方死伤五倍于我方。刘司令亲下口谕,战争结束,将重赏守城众将士。守城士兵欢呼雀跃,士气大涨。

但是,欢声未落,接踵而至的消息却让马维甫心惊肉跳:驻守汉阳的刘佐龙率军阵前倒戈。汉阳失守。刘佐龙部随北伐军攻打汉口,吴大帅率同卫队,徒步走到江岸车站,乘车北逃。汉口失守。此时的武昌,已成孤城。

汉阳失守后,武昌城上空开始天天有飞机过来转悠,洒下些传单,又急急而去。传单言,限城内24小时投降,如不投降,便用大炮轰垮城墙。武昌城里立即传开,说攻城司令邓演达,马上就要下令革命军将用大炮全力攻打通湘门,一直把城墙打出缺口来。

通湘门一带立即乱成一团。住在城边的人连夜拖儿带女往蛇山方向跑。可是蛇山上每日均有炮战。轰隆声,经常蓦然而起,震心裂肺。人们跑到山下,觉得这里比通湘门更让人恐惧,于是又往回跑。跑来跑去的人,仿佛涨大水的老鼠,把整个武昌城都搅得惊慌不安。

马维甫急往江西会馆指挥总部,欲见刘玉春司令。在门口,与好几高级军官相遇,人人一脸焦灼。马维甫抓住保安门的一个熟悉的江姓参谋,低声问,怎么样?江姓参谋摇摇头,司令不见。只传话说,北部曹锟旧部指日即到,孙传芳的五省联军也马不停蹄赶来增援解围。武昌不必动摇,只需依墙死守。

马维甫想了想,说你信吗?江参谋莞尔一笑,说你呢?马维甫自是不信。但他不能说。刘玉春向以坚决服从命令著称。他的下级,也必得如此。

马维甫穿街走巷,返回宾阳门。街市凄清,偶见一二行人,无不神情紧张。蛇山上的大炮,已有两三门,掉转炮口,朝着龟山射击。城里流言也悄然传播。汉阳汉口已然落入北伐军手中,站在高处,隐约能见到青天白日旗在长江和汉江岸边招展。

马维甫记挂表妹洪佩珠的病,又担心喜云一家三人情况,便绕一脚路,准备去洪宅。走到街口,一个富绅模样的老头拦住马维甫,说长官,能不能谈判?听说南军运来许多俄式大炮。徜若他们真的天天朝城内放炮,这武昌城还能有活口吗?马维甫说,大爷,他们杀人如麻,投降了,也不会有活口。绅士老头说,我们可以央求他们不杀。马维甫说,大爷,上司命令我们守城,我们就只能守城。

马维甫走过了,身后的声音仍凄惶地叫,十几万人命啊,你们不能不想想……。这声音刺痛马维甫的心。北伐军真若调来俄式山炮,炮弹轻易能将城墙打出豁口。城楼上的士兵就是拼出命,也没办法守得住的。而炮弹不长眼,城中百姓,必将大半死于炮下。想到此,他心急如焚,无暇顾及一己私事,掉转身,急返宾阳门。

马维甫回到宾阳门,天已黑了。他进到自己房间,还没喝口水,即有士兵来报,说是抓到一个试图出城的洋人。马维甫奇怪。开战以来,昙华林花园山洋人居住区,屋顶高处都挂其本国国旗,以示保护。几日来,武昌最安全的地方便是那里。即令北伐军进城,也不会对那边的生活有半点骚扰。马维甫不解这个洋人要干什么。马维甫说,带他来见我。

被士兵带进来的是孟洋人,他腰上绑着麻绳,一圈一圈,缠得老多。马维甫见过他,而且认识。马维甫说,孟先生,你这是?孟洋人说,我知道你在宾阳门,你舅舅走前告诉过我。所以我特意准备从你这里出城,即使被抓,也能说得清楚。马维甫说,为什么要出城?两军交战间,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对方也会开枪打死人。孟洋人说,我知道很困难,但是我不能不出城。我必须去冒这个风险。马维甫说,愿闻其详。孟洋人说,我要代表武昌城二十万百姓,央求他们不要开炮。马维甫怔住,一时没有说话。孟洋人说,所以,我请你放我出去。马维甫说,难道他们会听你的?孟洋人说,会的。我相信他们会的。我是中立者,你们两军开战,各有各的理由,我们没话说,老百姓也没权说。可是中国有句老话,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果他们朝城内开炮,数万间民宅毁于一旦,数万个百姓葬身炮火,他们的民心就彻底没有。国际人士也会谴责这种屠戳行为。只要有此一役,往后他们再怎么努力,也难收民心。这就是我要说给他们听的。

马维甫脑子急剧转动,他想孟洋人的话固然有理。但是仗已打起,又如何有人会去听从有理的话呢。北伐军也是职业军人,区区一个孟洋人的话怎会令他们弃城不攻?

孟洋人仿佛猜透他,说你觉得我的话太过书生?但是有人前去说透比没有人去说要好,是不是?马维甫想了想,说是。

马维甫决定放孟洋人出城。他叫来守城的贺团长,两人细谈几分钟,贺团长亦表示同意。但是他们不可能去开城门。万一有所闪失,谁也承担不起这份责任。马维甫将孟洋人带到偏离正面战场的地方,指挥士兵将麻绳绑在孟洋人腰上。寻一幽暗处,以让孟洋人缒城而下。马维甫说,不能正面放你下城,是恐怕对面会朝你放冷枪。从这儿下,安全一点。下去之后,生与死只能听天由命。孟洋人面色平静,从容而道,为人行善,必得天助。

暗夜无边,孟洋人在悄无声息中安全落地。他站在墙根,摇了摇绳子,以示谢意,然后在黑暗中消失。

低头看孟洋人转身的一瞬,马维甫想,或许,他的话有用。因为攻城并非易事,北伐军伤亡惨重。孟洋人的理由,或能成为南军缓攻的台阶。徜真如此,对谁都是幸事。

马维甫轻车熟路,径直走到东厢房。以往他来舅舅家,常住此屋。闻知洪佩珠安排陈明武住此,顿时有酸溜溜感,心头别是一番滋味。

马维甫走到床边,正给陈明武喂水的洪佩珠方才看到。马维甫脸色黯然,说你生病就是为了这个人?洪佩珠说,他是我的同学。马维甫说,怎么回事?洪佩珠说,他受了刺激。母亲失踪了,家里房子被烧,朋友又被军警杀死。两三天内,他连续遭到打击,一下子就成这样。马维甫鄙夷道,一个大男人,这么没用!洪佩珠说,表哥你别这么说好不好?

洪佩珠喂完水,叫道,喜子,该你了!喜子欢叫着回答,来了!喜子咚咚跑进来,手上拿着尿壶。他熟练地将尿壶伸里被子里,听到里面的尿声响完,又熟练地将尿壶拿出来,颠颠地跑了出去。

马维甫看着这一切,心里无名火顿起三尺。他拉开洪佩珠说,你让开。洪佩珠不明究里,让到一边,说你干什么?马维甫一把拎住陈明武的领口,说我要给这种窝囊废治病。说罢左右两个巴掌打在陈明武脸上。洪佩珠尖叫起来,一直跟在马维甫身后的喜云说,姐姐,你别叫,马叔这是给明武大哥喂药。洪佩珠依然尖叫着,训她一句,你懂什么!

洪佩珠冲到陈明武床边,伸手拦隔开马维甫。洪佩珠喊道,你这个刽子手!你们杀了多少学生,现在还想杀到我家里来吗?马维甫说,我没有杀过学生。但对这个人,我看不过意。 动荡时期,谁没遇到事?谁家没死人?人家喜云喜子遇到的事比他更惨,瞧瞧人家小姑娘怎么过的!洪佩珠说,人和人不同。马维甫说,是不同。不同的是,人家把那些事都扛着,他却被那些事压趴。世道乱成这样,他一个壮汉子不照顾女人小孩子,倒让女人来给他喂水,让小孩来替他倒尿!这种人活着不如死。洪佩珠说,表哥,你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马维甫说,我比你更生气!

喜云突然叫了起来,姐姐,你看!马叔就是厉害。洪佩珠回过头,发现陈明武的眼睛慢慢明亮起来。她惊喜道,明武,你怎么样?陈明武望着马维甫,仿佛望了好几分钟,方开口。陈明武说,他说得对,说得对。洪佩珠惊喜道,明武,你清醒了?喜云也惊喜道,明武大哥,你想明白了?

闻知陈明武清醒过来,管家老那和喜云的母亲以及厨房的吴妈都跑到东厢房。管家老那说,好好,我早晓得,我家表少爷就是个吉祥人。他一来,万事都好。

喜云高兴地前前后后跟着马维甫转,听老那如此一说,也跟着说,我做梦,梦见我爹爹,他的脸长得就跟马叔一样。喜云母亲拍了她一巴掌,说瞎扯你的头。马维甫笑了笑,说好呀,你就给我当闺女吧。

马维甫的晚餐便在洪家吃了。陈明武虽然精神还有些萎靡,但思维显然已经恢复到清晰地步。

饭间,陈明武对马维甫说,你不必看不起我。我也是条汉子。被军警追过,跟地痞斗过。马维甫依然看他不起,冷冷道,是就好。是就把照顾这一屋子人的事担起来。战时不打仗的男人,就有只这一件事做。洪佩珠说,表哥,他还是个病人。马维甫说,动乱时期,男人生病也是男人。陈明武说,佩珠,表哥说得对。马维甫说,叫马参谋。

天黑时,马维甫必须回宾阳门。见陈明武住在洪家,他心里竟是痛得厉害。先前被洪佩珠拒绝时还不觉得什么,现在知晓洪佩珠却另有所爱,居然分寸大乱。马维甫想他不能这么放弃洪佩珠。他拉了洪佩珠到她的房间,跟她说,佩珠,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能有半点事发生,否则我会没脸见舅舅。洪佩珠说,我知道。表哥,你也要小心。我听枪炮声,数宾阳门最激烈。我挺担心的。马维甫心动了一下,说是吗?佩珠你担心我吗?洪佩珠说,当然。马维甫说,我来时还在想,这回见你,不知道下回是否还能见着。现在有你担心,我一定倍加小心。洪佩珠笑了,说表哥,你别说得吓人。马维甫说,是真的。这次真的很糟糕,所以你一定要格外小心。呆在屋里,锁好门,不要轻易出去。洪佩珠说,我听你的,表哥。马维甫说,我不喜欢你这个同学住在这里,但是为了你的安全,我想他还是住在这里比较好。洪佩珠说,表哥,他现在没有家。马维甫说,佩珠,这一仗打完后,我要脱掉这身皮。我要为你重新选择。洪佩珠说,表哥,可是我……。马维甫打断她的话,说佩珠,你知道我的心就行了。现在什么都别说。洪佩珠点了点头,真的什么都没说。

马维甫心想自己或许还是希望的。走到了大门口,他顿住脚,又折回去。马维甫叫喜云去把陈明武约到后院,他有私话跟他说。

陈明武应约去到后院。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好了许多。马维甫见他稚气和坦率并存的面孔,心里想,想必他也是个明朗的年轻人,有理想有热血再加上一点软弱。佩珠喜欢他一定自有理由。陈明武说,马参谋,你找我?

马维甫点点头,眼睛盯紧着他,在想自己应该怎么说话。陈明武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马维甫决定单刀直入。他说,我知道,你是支持乱党的。陈明武稚气十足的脸上露出坚定。他说我是。你想怎么样?马维甫说,我不想怎么样。我想问你,佩珠爱你,但你好像并不爱她?陈明武说,我是我和她的事,与你无关。马维甫说,回答得好。知道吗?我爱佩珠,当然佩珠并不爱我。陈明武怔了怔,方说,这与我无关。马维甫说,那我就说与你有关的事。现在的局势十分危急,或许即刻破城,巷战开始,又或许还能困守数日。但无论破城还是固守,城里都不会平安。你懂吗?乱兵太多,无人管束,他们必会趁乱作乱。我希望你能照顾这里的大人孩子。陈明武说,不用你说,我也会的。马维甫说,即使这样,我还是要说。在你危急时,喜云一家冒险救你,在你病重时,佩珠不顾自己也救了你。你要用你的报恩之心来保护他们。

陈明武针锋相对的神情缓和了下来,变成认同。马维甫说,佩珠是我表妹,喜云一家是我朋友的家眷。佩珠除我没有其它亲人在此,喜云姐弟父亲已经阵亡,不能让他们再受伤害。我自己守城责重,无力顾及。所以我要把他们都拜托给你,望你这期间对他们不弃不离,尽心竭力,因为你是男人。还要加上老那和吴妈两个老人,一并托付给你。

马维甫不苟言笑,一脸郑重之情。陈明武说,你放心。我一定尽全力。马维甫说,紧急时候,你说他们都是刘司令的亲属。也许没用,但也许有用,权当溺水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明武想说什么,犹豫着又呑下话头。马维甫说,我得走。今晚不知是否会有突然袭击。我不可以再在此逗留。马维甫说罢,大步进外走。

陈明武望着他的背景,迟疑片刻,还是大声说了,既然你预测到城里必会大乱,百姓在乱中必会遭殃。你为什么不索性打开宾阳门,让革命军进来?他们迟早是要来的,早来可早结束这场灾难,让全城百姓不必成日担心受怕。

马维甫顿住脚,回过身来。马维甫说,这是我和宾阳门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遵守你的诺言就是了。再有,我本不想说的。你敢动佩珠一下,我饶你,但我的枪不会饶你。陈明武说,什么意思?马维甫说,她是我的人!说罢扬长而去。

待他出门,陈明武愤然骂了一句,这个北洋军的小狗腿子!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