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天不亮,马维甫便领着陈明武和喜云一家三口,赶到文昌门。意欲出城的居民业已排成长龙。马维甫的两个随从举枪在前开路,马维甫背着喜子,带着喜云母女在中间,陈明武刚紧随在后,兼当护卫。几人联手,硬是冲出一条路,直到文昌门城楼。他们走过的身后,是一片杂乱的叫骂,骂声排山倒海般,让陈明武脊背发冷。

文昌门的守兵认识马维甫,闻知他护送的人是袁参谋的家眷,立即表示开门时间一到,将让他们最先出去。马维甫再不敢有半点大意,便一直候在文昌门,等待天亮。

天刚一亮,文昌门前便人声鼎沸。饿了一个多月的人们,全都面黄肌瘦,仅存的一点气力,几乎都耗在这里。钟敲九点,两个士兵出来开门,又几个士兵端着枪维持秩序。门开了,各种声浪从后面一迭一迭涌来,有如呼啸。

有马维甫的关照,陈明武一行顺利走出城门。站在门口,马维甫对陈明武说,你我二人,从来没一点共同之处,连想法都没有相同的,但今天总算有了一个共同的东西,把我们拧在一起,就是保护好这一家三口人。说起来,这也是缘。希望这次,你真正能信守诺言。这诺言能拯救你自己。陈明武说,我会的。但是,我也希望你也能拯救自己。这两个字,也是我们两个共同需要的。我的同学周晋成能够帮助你。希望很快相见。

陈明武说罢,不等马维甫回复,背着喜子,掉头而去。喜云母亲落了一步。马维甫望着喜云母亲,说你可以忘记我跟你说过的话。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照顾你和宗春的孩子。因为我不知道上天会不会眷顾我。喜云母亲低头之间,只是泪眼婆娑,哽咽无语。喜云大声说,马叔,我们要天天等你回来。马维甫说,喜云,要帮着陈大哥照顾好妈妈和弟弟。哦,对了。马维甫突然想起他为喜云买的派克笔。他从兜里摸出来,递给喜云,说你一定要上学读书。将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喜云说,马叔,我要等你来送我去学校。

陈明武一行人在马维甫眼里渐渐远去。马维甫想,或许,此一去,便是永诀。

马维甫重新回到洪府。他请了几个人,将洪佩珠暂时葬在后院。城墙根下,荒郊野外,到处是尸体。死在街上的人,虽用棺材收殓,却也没入土。全都胡乱堆放蛇山脚下或人烟稀少的城墙根。马维甫不想洪佩珠也被扔在那里。而且他也不想洪佩珠就这样躺在一口薄棺而去。等事态平熄,洪家老少回来,至少请长春观的道士,来为她作个道场,以让她的魂灵安息。马维甫安置好这些,把他的意思告诉吴妈。他给吴妈留下一笔钱,请她为洪府看好家。吴妈说,老爷他们还得多久才能回来?马维甫说,大概要不了几天。这城里的气数也尽了。

做完这一切,马维甫困倦已极。他说想在洪佩珠的床上睡一下。吴妈忙为他重新铺好床。马维甫躺在洪佩珠的床上,闻着他熟悉并热爱的气息,不由又一次悲从中来。他想如此柔弱的佩珠怎么能够如此刚烈呢?他想佩珠如不是痛恨已极悲愤已极,何以敢一头栽下深井之中?他想难怪佩珠讨厌他这样的军人。他想竟是他的同行将佩珠逼死。他想他唯有替佩珠报仇,才能最后向佩珠表达他的爱情。想着,马维甫就睡不着了。他匆匆爬起,走出洪府。

繁华的武昌城内,已经不成形状。路口到处构筑着工事,偏街一点地方,沟壕纵横。临街诸店和居家的门板大部都被拆卸而去。溃逃入城的北军将之拿去作了床板。马维甫知道,这些溃逃而来的杂牌军们,进来多少天,就为害了多少天。现在百姓开始出城,他们也裹挟着抢劫的东西,纷纷混在百姓之中出了城。只消看晃荡在街上的他们已然比行前少了许多就知道。

途经洪佩珠的学校,马维甫不忍又想起洪佩珠。站在学校门口,他记起以往天色晚时,他常常被舅舅派来接佩珠回家。佩珠身着衣裙,满面笑意,轻盈着脚步从学校里走出来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马维甫心里火烧一样灼痛得厉害。于这刺痛之间,一个念头突然萌发。

马维甫走进学校,他向一个学生打听周晋成。学生说,你找他?他死了呀。马维甫大惊,说什么时候?学生说,就今天。早上炮战时,他跟一个同学在三楼观望,被流弹洞穿脑袋。送到同仁医院,医院病人暴满,没法收治。正欲换家医院,没出同仁的门,他就断了气。真是无妄之灾呀。

马维甫呆了一会儿,掉头离去。一直走到宾阳门城楼,马维甫脑子里都还浮着那个气宇轩昂年轻人的样子。他说过什么?他说,现在,我知道了。比百姓更需要拯救的是您自己。因为您的良知比百姓的人生处在更加深重的水深火热之中。

这天夜晚,下起了雨,风也刮了起来,风雨压住一切,整个世界都是风吹雨打声。马维甫一直坐在城楼的岗亭里。望着微光中若隐若现的长春观,望着黑夜里洪山宝塔的灰影。他想,年轻人,你错了。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无法拯救自己。这是宿命。我来到这个世界,走上这条道路,我所作的选择任何,都是毁灭。

这是一个漫长漫长的夜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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