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六三年，我随养父母住在千里外豫南乡下。“苦日子”过去了，家里喂了几只鸡，一头猪，另养了一条看门的小黑狗。我们一家人喊小狗叫小黑。
小黑是从邻村抱回来的，刚满月。它运气好，时已岁暮，家里的猪到了催肥阶段，每次喂的猪食都加了半葫芦瓢麦麸，便有残留的麦麸粘在石槽的凹处，成了小黑的美食。小黑总是把个石槽舔得干干净净，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身子见长。
我喜欢小黑，它有一双毫无杂质的天真眼睛，总是摇着尾巴围住我转，我便忍不住时不时摸它一下。但我没功夫多陪它玩耍。我念五年级了，白天要上学，放学归来就要 干活儿。有几次归家晚了点都挨了骂。我只能认命，再说爸爸妈妈手脚从不得闲，乡下农活总是没个完。每当天色黑透，妈妈便严令我睡觉，且要脱得精光。是因妈妈舍不得点煤油灯，说一斤煤油要几角钱。睡觉要脱得精光，为了让衬衣内裤少磨损能够穿得久一点。
习惯成自然，便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亏欠了小黑。小黑很乖，没人陪伴它，它便自个玩耍，玩耍够了便去门外的柴草堆里睡觉。
腊月间，家里的肥猪宰杀了。象邻家那样，爸爸要把猪肉卖掉三分之二，以便还账啦，购点年货啦，特别要买头小猪崽回家等等。我几次听见妈妈说，喂猪其实就是个用零钱换整钱，猪病了猪死了就亏大了，可是不喂一头猪更不是路子。
不消说了，在爸爸妈妈的眼里，猪的地位比狗重要。即使如此，小猪崽眼下尚不配猪食里加麦麸，潲水里有几把谷糠便不错了。小猪崽尚且吃不饱，小黑就更惨了。每每舔干净石槽里残存的潲水与谷糠渣，小黑便不舍离去，总是看着我们，希望主人开恩再撒把谷糠。每当这个时候，妈妈便是一声怒吼：“滚开”。
我不觉得妈妈心狠。我们能从“苦日子”活过来就是幸运了，至今饭里面都有一半红薯或南瓜，粮食太精贵。
但是看着小黑越来越瘦，我不忍心了，午饭间便偷偷儿藏起一个米饭团，趁爸妈不注意忙唤小黑来吃。小黑大口吃着饭团，不时抬头望我一眼，高兴更感恩。
很快，我被妈妈抓了现场，一棍子把小黑打得一声惨叫，落荒而逃，接着一巴掌打在我脸上，骂道：“人都要省着吃，你畜牲还偷饭给狗吃。”
我哭道：“小黑又不是野狗，多听话，咋是偷饭给它吃。”
妈妈余怒未消，训道：“猪是喂大的，狗是溜大的，咱也没饿死它。”
几年后，我回了南方老家做了工人，又过了三年，我去了乡下看望养父母。小黑仍在。乍见我，它愣了会儿，当我喊声小黑，它一下子跳起来，扑我身上。我看得真切，它眼睛湿了。
午饭间，我夹了几大块肥肉给小黑吃。我对妈妈说：“小黑可怜，今天喂它一餐饱饭吧。”
爸爸插话：“过年那天，还是喂它吃了餐饱饭。”
我好想把小黑带在身边，但我没条件。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不久前，妻从一位客户处抱回一条小马犬，模样似德国黑贝，我们也喊它小黑。
这条小黑比当年那条小黑享福多了，如今物质条件好多了，不存在嫌它吃得多或不让它吃饱的问题。每当看见小黑肚子吃得鼓鼓的，能够把狗食吃光时，我还会夸它一句：“小黑不错，做得用啦。”
表扬小黑，当然是因为喜欢它。每当我们夫妇外出归来，小黑一定扑往我们身上闹上一阵子，时常发出呜呜叫声，诉说着对我们的思念甚或委屈。每当这时候，妻会说：“它只是不会说话，越养越亲，象个孩子。”
而妻只要有此表示，我就会恍如见到了当年那条小黑狗，它们的情感是何其纯洁、忠诚，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心灵慰藉。它们对人的情感，与人对它们的情感，太不相称。我不知道地球上如果由别的物种做统治者，它们会不会善待人类？但我知道眼下的地球上，最狠毒无情的物种是墙国人。
愈是这样，我愈惆怅，更觉得亏欠了它们。当年那条小黑，吃罢我私藏的饭团，便会高兴地由着性情追鸡玩，终究有过自由自在的欢乐时刻。今天的小黑，吃上了饱饭，每天大多数时间却被铁链子栓在门口，有什么办法呢，我和妻还得出外打拼，挣不来钱一样会没饭吃。更不能违法，法很多，违法的后果很严重。小黑身上栓着铁链子，我心灵上一样栓着铁链子。城里自有规定，警察、城管有权随时捕杀马路上无人监护的狗。我只能对小黑喃喃：“你听话啊。”
一天黄昏，我和妻很疲惫地回了家，顿觉不祥，小黑不见了，铁链子也不见了。
邻居告道：政府要评文明卫生城市，今天全市统一行动，由警察和城管捕获所有流浪狗，集中处理。凡家养的狗，哪怕栓在屋里，也要带走。不过只要能出具养狗证和健康证明，晚上八点以后可去派出所领回来。
我和妻子手忙脚乱，找齐了有关手续，便往派出所赶。到了派出所，不见一条狗，警官回答：“派出所又不是替你们管狗的地方，都送去兽医点了，去那里问吧。”
我说：“不是说家养的狗，又是栓在家门口被捉走的狗，八点钟后可来你们这里领？”
警察说：“谁讲的这话，你找谁。”
我和妻只能匆匆往兽医点奔。
小黑果然在那里，被关在一只笼子里，一见我们就立起身呜呜叫。妻问管理人员，到底怎么回事，栓养在家门口的小狗犯了什么法？管理人员答：我们不管这一套。凡送来的狗，由警方统一处理。
我问：“什么时间处理。”
“三天后来听消息。”
妻忿不过，扬言要去找公安局领导讨说法，并告诉管理人员：如果小黑受了虐待，你们要负责。
管理人员说，他们与小动物无冤仇，会善待它们。会安排狗粮和干净水。当然，管理费用得由狗的主人出。
“原来是趁机抓笔收入。”我说。
妻第二天就去了市公安局，接待人员说评文明卫生城市是大局，市民应理解，应支持。她会把意见反映给领导。
妻被踢了皮球，愈忿。但她眼下更心疼毛孩子，中午便带着狗食，骑着电瓶车，又去了兽医点。
一个多钟头后，妻回来了，小黑也回来了。我忙问经过，妻先拿手机给我看，她拍了照，小黑的膝盖骨大片红肿，分明挨了打。妻说：“小黑咬坏了笼子，想逃，所以挨了打。我说带它去看伤，打开笼子，我示意它快跑，我装着追它，带它坐车回来了。”
妻才说完话，手机响了，兽医点来了电话：“马上把狗送回来。你不要让市局派人上门，定你们妨碍公务，听见了吗？”
妻怒道：“我的小黑受了虐待，挨了打，我拍了照，要不要我发网上去？”
事儿不了了之，估计兽医点有点心虚，翌日，至少几十个类似情况的养狗户，交了一笔钱和管理费后把狗领回了家。他们在群里都钦佩妻勇敢，也有人敢骂娘，却又都愿意交钱了事。
小黑受了惊吓，几天不肯不敢出门，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小黑能不能躲过下一次。我更担忧，哪天为了彻底清零，命令全面灭绝猫狗也不是不可能，因为在某些人眼里，除了他们，都是需要时可以消灭的。
民主中国2021-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