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刀断水
这本书为什么叫《抽刀断水》?
人人都知道李白有诗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但我意不在说愁。只觉得抽刀断水概括了人间万象。
从古以来,困扰过我们先人的许多不平事,强凌弱,众暴寡,鱼肉乡里,欺侮妇孺,贪赃枉法,专权营私,践踏人权,草菅人命,如一条历史的浊水,一直流到今天,不过有时水涨有时水落,有时受堤防约束,有时却泛滥成灾,使多少百姓吞声,志士扼腕,空叹“抽刀断水水更流”。
但是,相对于野蛮蒙昧,有文明的薪火相传,相对于专制极权,有民主的理想萌生,人格的觉醒,自由的追求,社会公正的渴望,史不绝书。引导着一代代人,有如一道长川,始而涓涓细流,继而汇集众派,总在那里奔流不息,也是令抽刀者欲断难断的。
这就是历史。
北京西山小天台山上旧有天台寺,供奉三百年前一位“魔王和尚”的肉身。“传魔王为明末高僧,有夙慧,现疯癫相。夜住山间,日间将巨石推落山下后,即下山将石负运山上,略停又复推下,如是者数十年”。这个传说,和西西弗(或译西绪弗斯)的故事何其相似。可见东方和西方的文化不无息息相通之处。因为同属于人类的历史。
在人类的编年史上,一年的时间不过瞬息。这本书所收是2000年12月至2001年11月一年间的杂文,门前风景,纸上苍生,不过是书房一角,书生之见;但或也多少留下些抽刀断水而水不断、负石上山又推下山的尘迹梦痕,惟有心者知之。
2001年12月1日
本文原是为一本小书写的题记。后因出版社人事变动,新领导推翻原议,废除合同,一套杂文丛书的计划泡汤了。我的书稿主体后来多已编入别的小册子,只有这篇题记留下了。
《中国病人 中国病》 前言
书名《中国病人 中国病》。
所谓中国病人,无疑就是我了。至少首先是指我自己。
代序一文,《深秋,在月坛北街》,就是我因冠心病住院手术的报告。生病总是痛苦的,治病过程也不尽甜蜜愉快。不过,以一个经过治疗暂时康复者的眼光,可以断言有病则须治,尽量及时治,没有什么病是不可治的。
至于中国病人,自然不止我一个。而所谓中国病,却也不限于中国人身上的生理疾患,不妨作广义的理解。我这个中国病人,暂时摆脱了一种老年病的急性发作,但“中国病”无论沉疴痼疾或流行性传染病,却还是我们每个人的切肤之痛。我不免警觉,关注着病象,寻找着病因,虽然我开不出药方来。
但我知道药方总是有的。
这个信念五十年前已经奠定。我在1956年冬写的《去病与苦口》,就是说不要讳疾忌医,切勿“有病不求药”,良药虽曰“苦口”,毕竟可以去病的。
二十多年前的1988年,吴国光先生和他的朋友拟编一本《中国人之病》,让我写点什么,我曾题写了一首俚词:
非关风月非关酒,百病丛生。百感丛生,意态由来画不成。
哪堪愁里红颜老,梦也懵憧。话也懵憧,有疾偏生道未曾。
近于谐谑,其实立意仍然是鲁迅说过的,“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而已。
2009年8月31日于北戴河
这本杂文集子交给出版社后,发行部门说书名“中国病人中国病”含义不清,怕书店店员不知所云,给分到“医药卫生”类去。集思广益的结果,是改了书名。于是这篇原来旨在解题的前言就没用了。现在连同另一篇未能面世的题记一起刊出,姑作为纪念吧。
《随笔》总第194期 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