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在进北大中文系读书之初,即有幸完整地听了吴小如老师两门课:一门中国诗歌选,一门中国散文选;后来能搞一点古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至今也还坚守文学研究领域并开展若干运动战,最重要的基础在此。

上中学的时候,我已经读过不少古人和今人编注的古诗文选本,一些名篇大抵基本熟悉,自我感觉比较良好;听了吴老师的课以后才知道自己先前尚未入门,而现在才算明白了一点。吴老师讲课的内容,颇多写进他前前后后的大小文章之中者,只要能找到的,我都一一细读,与课堂内外听他讲过的互相印证,觉得大有收获。所以直到现在也还常常在读他的几部相关著作,争取温故而知新。

数年前中华书局出版《千秋一寸心--周汝昌讲唐诗宋词》,我在一篇书评《会心解味读诗词》(《博览群书》2009年第2期)中详细评介周先生的成就与方法,文末忽作一比较宏观的考察道--

顾随、叶嘉莹、周汝昌诸先生构成诗词赏析中的一大派。顾随先生说:“我们读古人诗,体会古人诗,与之混融是谓之‘会’,会心之会”〔《驼庵诗话.总论之部(三)》〕;叶嘉莹女士称颂其师说:“先生平生最大的成就,实在还并不在其各方面之著述,而更在其对古典诗歌的教学讲授……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纪念我的老师清河顾随羡季先生》)。他们师弟三人讲诗词的路径风格颇有一致之处,或可称为会心感发派;这一派与微言大义派(古已有之,远如毛诗的传笺,晚近如清人陈沆的《诗比兴笺》均为代表;于今仍盛,却不容易举出一个合适的代表来)、诗史互证派(可以陈寅恪先生的《元白诗笺证稿》为代表)、横通中外派(可以钱钟书先生的《宋诗选注》为代表)并驾齐驱,各擅胜场;而综合各派特别是前三派之长的吴小如先生则自成一派,吴师一向讲一条原则、四点规矩:“一曰通训诂,二曰明典故,三曰察背景,四曰考身世。最后归结到揆情度理这一总的原则,由它来统摄以上四点”(《我是怎样讲析古典诗词的》)。这样各个方面都兼顾到了。先生所著之《诗词札丛》、《莎斋笔记》、《古典诗词札丛》我读得最早最熟,所以我往往优先向青年朋友介绍。我自己在从事普及读物《千家诗注评》(凤凰出版社2006年11月版)和注评本《高适岑参集》(凤凰出版社2009年1月版)时,也采用揆情度理的总原则,博观约取,别出手眼,放手评诗,只是恐怕不免有些野狐禅的意思,今后还要向各派先达更多地请教。

揆情度理,这实在是读诗解诗的至妙法门;关键只在于落实。

吴老师在课堂上讲诗,总是那样从容不迫,旁征博引,深入细致,新意迭出,令人豁然开朗,神智清明。我曾在回忆学生时代的文章中略有涉及(《往事星花》,载《北大遗事》,青岛出版社2001年10月版,第174-187页),只是言之甚简,这里不妨举一两个具体的例子。

例如杜甫的《羌村》其二中有两句道:“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畏我复却去”历来有不同的解说,或作上二下三的句式,或作上一下四的句式;上一下四之说古已有之,当时又有一位权威人士力主此说,一时间几乎成了定论;吴老师从全诗的语境出发,认为必须按上二下三来理解,专门写了文章(《说“畏我复却去”》,后收入《莎斋笔记》,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77-81页)。按杜诗写娇儿既十分依恋从远方归来的老爸,而看他脸色不佳,心绪不好,又不免有点畏惧,遂退而离去。如此写小儿特色,真所谓形神兼备,大有意味。不过这种细致入微之处,未必容易为读者所体认。宋人陈师道《别三子》诗云:“有女初束发,已知生离悲。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明显地学习《羌村》,而他的“畏我从此辞”自是上一下四,但后山此诗只是写出了娇女对老爸的依恋,与杜甫的复调笔墨相比,不免显得比较单一。当然这也难怪,小女孩懂事较早,特别喜欢爸爸;更小的小男孩则往往看似机灵而实际糊涂的居多。金圣叹将“畏我复却去”理解为上一下四的句式,说是“娇儿心孔千灵,眼光百利,早见此归不是本意,于是饶膝慰留,畏爷复去”(《杜诗解》卷一),无非是将杜家小子看成是陈家娇女,其实他们的心态和水准是很不同的。

又如王维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这是一首名作,其颈联(第五六句)尤为脍炙人口;但诗的第一句则极精彩而不甚容易理解。秋天一般来说是草木凋零的时候,此时之山何以形容为“转苍翠”?又此诗的具体时间背景是日暮时分,天色向晚,山色又何以“转苍翠”?一般不是都说“暮色苍茫”吗,如何“翠”得起来?

吴老师对此有过一个很令人信服的解说,大意谓山间多乔木,颜色较深,春夏两季到处草木欣欣向荣,都是绿色,不大显得特别;入秋以后,草枯木落,于是山色的苍翠便显眼了,秋天看山的趣味正在于此。王维用“寒山转苍翠”五个字形容秋山,极能得其神韵,不愧名作凤头。这个解释合乎情理,后来我游历过南北一些名山大川,每当水瘦山寒时节,很容易体会到“转苍翠”的妙处。

也还是在行旅之中又发现,太阳落山的时候,光线虽不甚强烈,但西边的山峦却往往显得格外明亮,在苍茫的暮色中特别引人注目,成为首先映入眼帘的景观。王维此诗首句写落日余辉映照下的寒山,大约乃是率先写下他伫立于柴门之外的第一印象罢。可惜我至今没有机会在秋天去访问陕西蓝田(辋川在该县南),否则一定能对“寒山转苍翠”有更深切的体会。

读万卷书固然很重要,争取机会多多亲近山水,特别是多听名师讲课,应当说尤为重要。

最近若干年来,宏观研究受到重视,长篇大论很多,这当然是很好的事情;可惜有些大著在涉及具体作品时却每有硬伤,甚至闹些笑话。这种情形表明:无论用什么路径研究古代文学,对具体作品的准确理解乃是必备的前提。作品尚未弄通,什么微言大义崇论宏议都是空的。作品赏析、微观研究决非小儿科,而是最重要的基础性工作。一味天马行空是干不成什么事情的。分析作品必须通训诂、明典故、察背景、考身世,而以“揆情度理”的大原则统摄之--让我们这样脚踏实地地干下去吧。

吴老师给我们上课时正值壮年,精力充沛,课外又常常到宿舍来辅导,对同学诸君所有的问题,包括课内和课外的,都当即作出简明中肯深刻风趣的回答,极受同学的爱戴。有一次我向先生请教课外所读之《诗经?小雅?天保》中的疑难字句,先生一一作了回答,当时围住先生的同学很多,大约是他不能只管我一个,又怕我没有弄清楚吧,就说:“你的问题先到这儿,下次课后找我再谈。”后来我如约找他,不料他又被捷足者先行围住了,先生从人头上递给我一纸,说:“都写在上面了,有不清楚的地方再商量。”于是又和其他同学谈话去了。原来先生已经将比口头更详细的答复用工丽峭拔的小楷写得一清二楚。

这张凝聚着崇高师德和渊博学养的墨宝我始终世袭珍藏,俯仰之间已经将近半个世纪了。是为寒斋镇库之宝。

吴先生研究古代文学,从上古一直搞到清朝,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无不精熟有新见;而他青年时代十分关注那时的当代文学,对废名、萧乾、刘西渭、钱钟书、冰心、巴金、老舍、沈从文、冯至、李广田、张爱玲、师陀等人及其作品都有所论列,多有独到的见解;先生还从事翻译,《书廊信步》中收有《〈巴尔扎克传〉译后记》一文,由此不难管中窥豹。像先生这样的通儒型大学者,并世似颇不多见。学生虽忝列门墙,数十年来也曾不断地苦干,致力于打通古今,但始终没有学到这份博大。为学尚未成功,今后仍须努力。

毕业以后我一直教书,讲授古代文学方面的课程,其间不免也写了若干作品分析方面的文章。有一次发表了两段关于古诗十九首的札记,吴老师看到了,对其中的一段很不同意,专门写了一篇题为《释“索”--与顾农兄商榷》的短文(《文史知识》2003年第7期)批评我,文章开头道--

顾农教授是1966年北京大学中文系应届毕业生。在校时听过我好几门课,是班上以用功著称的好学生。其长处在于读书较多,且敢大胆思考。目前在扬州大学中文系任教,近年与我时通音问。顷读2002年第五期《书品》(中华书局出版)所载顾农君大作《读古诗札记二则》,其中一则释《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他对诗中“冠盖自相索”一句别有新解,以《文选》李善注引贾逵《国语注》训“索,求也”为非是,而认为应从朱熹注《诗.七月》“昼尔于茅,宵而索绹”训“索,绞也”的讲法才正确。

以下就“索”字详加研究,说明《青青陵上柏》中“冠盖自相索”之“索”仍应理解为“求”,盖训“求”之“索”与训“绞” 之“索”原非一字,“冠盖自相索”的“索”乃是假借字,训“求也”不误。朱自清、余冠英、马茂元诸先生皆从李善说,所诠释虽皆“求”字之引申义,然揆情度理,信而有征。如谓此诗之“索”乃绳索相绞之意,则于义窒碍难通,故不可从。

我读了吴师此文以后,十分感动而且高兴,老师说我当年是个用功的好学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褒奖呢。至于这个伤脑筋的“索”字如何从训诂方面来解决问题,我还要再消化、再研究;所以虽然刊物的编辑来信说欢迎就此发表再商榷的文章,我因为忙于反思,不想动手。八十多岁的老师批评六十岁的学生,从容优雅地讨论纯学术问题,多么好的风气啊,现在已经非常少见了。

吴老师在批评我的同时,又很热心地对我加以指导,帮我发表文章。我有一篇两万五千字的《玄言诗初探》,不仅太长,而且观点与时下流行的意见有很大出入,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发表;吴老师得知后一方面对此文提出若干具体意见,一方面以编委身份专门写信给《燕京学报》的主事编委,郑重推荐拙作,于是得以很快在该刊新十六期(2004年5月)刊出。我在文末特别声明:“本文承吴小如先生审阅后提出若干重要意见;已遵示修改,特此致谢!”自己也有了一把年纪以后还有老师在背后撑腰,是学生最大的幸福,有这份福气的人未必是很多的。

如今吴老师高寿九十,我也已退归林下,渐近古稀。祝老师身体康强,福如东海!也希望今后对老学生继续多加批评教诲和指导帮助!

《随笔》总第199期 2012年第2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