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莲《他们的岁月》序一

我用了一天时间,进餐时也手不释卷,一口气读完了彭小莲的《他们的岁月》。我之所以如此被这本书所吸引,不排除作者彭小莲是我的熟人,书中的主人公,她父亲彭柏山和母亲朱微明我也熟悉,他们悲剧的一生我都了解。这本书让我像重温一个熟知的故事那样备感亲切。但更使我动情的是,小莲不仅饱含激情地叙述了她的父母的一生,她的家史,更感慨深沉地诉说了我们大家都置身其中的时代,特别是一代知识分子的辛酸史。

很难从文体论的概念为这本书定性:家史?人物传记?专题性的长篇报告文学?故事电影的文学本?或是有人常说却于理不能认同的所谓“纪实小说”?都像,都不全像。我只能说,这是一部叙事体的诘问人生的书。呈现出来的是以困惑的眼神凝视人生寻求解答、也令读者困惑地寻求解答的一个巨大的问号。

我只在八十年代中期从小莲的妈妈朱微明大姐那里读过两三篇小莲的短篇小说。顺便说说,朱微明是我胞姊孙晓梅烈士在新四军里的战友,我称她“大姐”,不是年龄关系的泛泛敬称。微明大姐问我读了印象何如?我漫应之曰“新潮”。此后小莲在国外写了几种小说,都没有拿给我这个“老古板”叔叔看。这回她专程拿来新出的《他们的岁月》,真令人刮目相看。近二十年来新人的作品我读得极少,但对文学的行情心里大致还有点底。在我所赞许的少数女作家中,在法国文艺批评家所特别重视的“调声”(le ton de la voix)亦即“智慧的风味”上,我以为小莲和张洁最为相近。当然两者的风格不同,张洁更凝重,小莲更洒脱。

故事从彭柏山少年时的“苦儿求学记”写起,经历了参加湘鄂苏区的武装斗争,因荒唐的“窝里斗”而流亡上海,步入文坛而受到鲁迅的关怀,同时结识胡风、周扬等人,涉及他羁囚于国民党的苏州反省院中的斗争,抗战后在新四军转战大江南北亲冒锋镝,以及也曾陷身敌伪牢狱的情节,战斗环境中与朱微明的遇合以及流离中的爱情悲欢;也叙述了朱微明的家境和少女时代当《大公报》记者、奔赴江南解放区和被日寇拘捕酷刑的悲惨遭遇;接着是解放战争的胜利和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彭柏山由部队军级干部转任华东文化部和上海市委宣传部长,株连入胡风案而沦为贱民,在阶级斗争之弦愈上愈紧的氛围中播迁于青海、厦门、郑州,最后在“文革”中被殴辱惨死。朱微明这边,则以“反革命老婆”的屈辱身份,怨仇而坚强地求生;十年灾难期间囚居地牢,被摧残得浑身伤病,四肢拘挛。拨乱反正后仍以僵曲的手奋力译作,直至一九九六年冬不治弃世。我特别感谢她在我姊姊牺牲四十周年时,真挚地写下的当年战斗生涯的回忆文字。

微明大姐和彭柏山的辛酸的几乎是悲壮的遭遇,我曾断续地从她的口诉和文字中得知,但读小莲的叙述时我仍抑止不住激动,有时还得强忍涌上来的热泪。绝不是因为私谊,我深信读者也能从阅读此书时察知,小莲与其说是为了血缘伦理亲情倾吐心血,毋宁更是为了舒解历史义务感的压力。如我前面所说,她困惑地提出诘问:为什么他们这代知识分子会这样?而且多半还是甘心情愿地这样承受看起来十分窝囊的命运?为什么?

这一时间跨度长达多半个世纪的“他们的岁月”,也正是这代人亲历、目击、身受的历史。我察知,感应这段折磨人的历史的共同命运,便是我为小莲的诉说所激动并且也必将激动更众多的读者的因缘契机。历劫以后,许多人有走出噩梦的感觉,但人们对梦因、梦的机理、驱使人进入噩梦作背理悖情的蠢动等等的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即使有所启动,也远没有当作中心课题提上日程。已有的一些,不论是实录还是艺术创作,特别是后者,大抵是以用语的豪奢想表达出实际上所没有的感动。我曾寻索其原因,外部环境固然很艰难,但主要恐怕还在于主体缺乏自我灵魂拷问的胆力,即使有一点也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前些年韦君宜《思痛录》那样的诉说已是难能可贵,虽然远不能餍足人意。

小莲挟着她儿时和少女青春期的“狗崽子”的回忆,又兼怀着对生养她者的爱意写她的双亲,早熟的少女时期的艰辛使她忿懑而倔强,驱动她在荒诞世界里参透人生。严酷的家庭遭遇,世相的艰险,人情的冷暖,《他们的岁月》里掺和着她自己的岁月,既是亲近,又能眺视。于是她能对历史既激情又冷静到几乎带有讽嘲意味的重视。在她以挚爱精微地叙述父母时,我分明听得出她掩藏在文字背后的潜台词:“你们,你们这代人多愚蠢,多窝囊呀!”

小莲是从事电影业的,素业使她的这本书带有我前面所拟的故事电影文学本的风格,尤其是叙述构架。时空的圆熟、灵动的交错尤其显出其电影蒙太奇方法的熟谙,使叙事和抒情交织得绰约流畅,具有独特的风姿。语言不加雕琢,也没有时下文人自炫新奇的搔首弄姿的矫揉。其实,这些文体上的评价也无须说,有那份不劳渲染而动人的真情就足够了。

自然,这一对历史、对人生的诘问不像电视上的抢答题那样容易解答。不过,能提出诘问也是一大贡献,《战争论》的作者克劳塞维茨不是说过么:“你要解决问题,得先提出问题来呀!”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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