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四章

“我想念他,亲爱的老奶奶。眼看着在瘦下去。紧着在把裙子往瘦里缝,也没有用——过一天,就又显得肥啦……他从我们家院于前头一过,我心里就乱成一团……我真想趴在地上,亲吻他的脚印……也许,他是用什么妖法迷惑住我了吧?……救救我吧,老奶奶!他们家要给他娶亲啦……救救我吧,亲爱的老奶奶。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把我最后一件衬衣剥掉也行,只要你能救我一命!”

德萝兹吉哈老太婆用周围布满了皱纹的浅色眼睛看着阿克西妮亚,听着她诉说衷肠的话语,有节奏地摇晃着脑袋。

“是谁家的儿郎呀?”

“潘苔莱·麦列霍夫的儿子。”

“是那个土耳其人的儿子吗?”

“是他的。”

老太婆吧嗒着瘪进去的嘴,住了半天才回答说:“小娘子,明天早点来。天一蒙蒙亮就来。咱们到顿河去,到水边去,冲掉你的相思病。从家里带一把盐来。就这样吧。”

阿克西妮亚用一条黄色的头巾裹着脸,低着脑袋走出大门。

她那黑乎乎的身影消逝在黑夜里。只听到靴底子啪哒啪哒的单调的响声。最后,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从村头的什么地方传来喧闹声和歌声。

阿克西妮亚一夜都没有睡,天一亮就跑到德萝兹吉哈老太婆的窗户跟前来了。

“老奶奶!”

“谁呀?”

“是我,老奶奶。起来吧。”

“我立刻就穿衣裳。”

她们顺着小胡同下到顿河边。靠码头的地方,跳板旁边,有一辆遗弃的大车,前车浸在水里。水边的沙子凉得扎脚。从顿河飘来潮湿的冷雾。

德萝兹吉哈老太婆用瘦骨鳞峋的手抓住阿克西妮亚的一只手,伸向水里去。

“带盐来了吗?给我。朝着出太阳的方向画十字。”

阿克西妮亚画着十字,恨恨地望着东方幸福的玫瑰色朝霞。

“捧起一捧水来。喝下去,”德萝兹吉哈老太婆像只黑蜘蛛似的,撇开两腿蹲了下去,俯视缓缓逝去的波涛,开始低声念起咒来:“从河底冒出来的寒泉……热情的肉欲……像猛兽一样在心中……思恋和狂热的诱惑……用神圣的十字架……最纯洁的、最神圣的圣母……把上帝的奴隶葛利高里……”阿克西妮亚断断续续地听到了这些话语。

德萝兹吉哈老太婆把盐撒在自己脚底下潮湿的沙岗上,撒到河水里,剩下的都撒到阿克西妮亚的怀里。

“往背后撩点水。快!”

阿克西妮亚照她说的做了,忧伤、愤恨地打量了一下德萝兹吉哈老太婆的棕色脸颊。

“完了吗?”

“去吧,亲爱的,去睡个早觉吧。完啦。”

阿克西妮亚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去。牛在院子里牌啤叫着。刚刚睡醒的、脸上红扑扑的麦列霍夫家的达丽亚扭动着两条弯弯的美丽的细眉,正在把自家的牛赶到村里牛琯的牛群里去。她微笑着,回头看了看跑过去的阿克西妮亚。

“睡得好啊,好邻居。”

“托福托福。”

“这么早上哪儿去啦?”

“到村里去办了点事儿。”

传来召唤人们去做早祷的钟声。钟声清脆。悠扬。胡同里响起小牛琯啪啪的鞭子声。

阿克西妮亚急忙把牛赶出去,又把牛奶拿到门廊里去过滤。她用围裙擦了擦袖手挽到肘部的胳膊Z 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往泛起白沫的滤奶桶里倒着牛奶。

街上响起吱扭吱扭刺耳的车轮声和马嘶声。阿克西妮亚放下奶桶,走到窗前,朝外望去。

司捷潘手扶着马刀正向板门走来。其余的哥萨克们你追我赶,策马向广场驰去。阿克西妮亚手指头紧紧攥着围裙.坐到板凳上。谛听着:他走上了台阶……进了门廊……到了门口……

瘦削、陌生的司捷潘在门坎上站住。

“好啊…”

阿克西妮亚扭动着她那丰满、健美的身躯,迎着他走过去。

“你打吧!”她拉着长声说道,并且侧着身子站好。

“好啊,阿克西妮亚……”

“我不瞒你,我有罪。你打吧,司捷潘!”

她把脑袋缩进肩膀里,身体缩成了一团,只用手护着肚子,脸朝他站着。吓得不成样子的脸上,两只眼睛从黑眼窝里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他。司捷潘突然身子晃了一下,从她身边走过去。肮脏的上衣散发出了男人的汗臭和路边苦艾的气味。他连制帽也没有摘,就躺到床上去。他躺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膀,把武装带解下来。他那一向是潇洒地向上翘着的淡褐色胡子现在却无精打采地向下耷拉着。阿克西妮亚没有回头,斜着眼睛瞅着他,有时候哆嗦一下。司捷潘把双脚放在床背上。沾在靴子上的泥浆粘糊糊地向下滴着。他望着天花板,手指头在拨弄着马刀的皮穗头。

“还没有做好饭吗!”

“没有……”

“去弄点什么东西来吃。”

他喝着杯子里的牛奶,连胡子都浸在杯子里。一口面包要在嘴里嚼半天,鼓起的粉红色肌肉在脸颊上跳动。阿克西妮亚站在炉炕边,恐怖地瞅着丈夫那两只软绵绵的小耳朵嚼东西的时候不停地上下移动。

司捷潘离汗桌子,画了个十字。

“讲吧,亲爱的,”他简单地吩咐说。

阿克西妮亚低着脑袋,收抬着桌上的杯盘,一声也不响。

“讲给我听听,你是怎么等待丈夫的,怎么珍惜丈夫的名声的?啊!”

他在阿克西妮亚的头上猛击一拳,打得她两脚离地,摔倒在门坎儿上。她的脊背撞在门框上,她嘶哑地叫了一声司捷潘这巧妙的当头一拳,不要说是无力的娘儿们,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禁卫兵也要被打翻在地。不知道是恐怖还是女人的特有的韧性帮了阿克西妮亚的忙,她躺了片刻,喘了喘气,就爬了起来。

司捷潘正在屋于当中点烟,所以没有看到阿克西妮亚站起来了。他把烟荷包扔在桌子上,但是她已经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他追了出去。

阿克西妮亚浑身是血,一阵风似的跑到隔开他们家和麦列霍夫家院子的篱笆旁边。司捷潘就在篱笆边追上了她。他的大黑手像鹞鹰一样落在她的脑袋上,抓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扯,按倒在地上,按在煤渣堆里——这是阿克西妮亚每天掏完炉子,就把煤渣倒在篱笆边,日久天长堆起来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丈夫把手倒背在身后,用靴子踢自己的妻子?……独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从这里路过,看了看,挤了挤眼睛,咧开长满乱蓬蓬胡子的嘴,笑了:很清楚,司捷潘为什么惩罚自己的结发妻子。

沙米利要是能停下来看看就好了坏论谁赶上这种热闹都会感兴趣的)——看看会不会打死她,——但是良心不允许这样于。不论怎样说,他到底不是个娘儿们呀。

从远处看去,司捷潘很像是在跳哥萨克舞。葛利什卡从内室窗户里望见司捷潘跳动的时候,正是这样想的。可是再一看——他就从屋子里跑出来。他把麻木的拳头紧紧贴在胸前,用脚尖窜到篱笆边;彼得罗紧跟在他后头沉重地踏着靴子,跑了出去。

葛利高里像鸟一样飞过高高的篱笆。跑着就从后面照司捷潘打去。司捷潘踉跄了一下,转过身来,像只大熊似的朝葛利什卡猛扑过来。

麦列霍夫弟兄拼命打起司捷潘来。他们像鹞鹰吃死兽一样去啄司捷潘。葛利什卡有好几次被司捷潘的铁拳打倒在地上。跟身强力壮的成年人司捷潘较量他还太嫩。但是矮小、灵活的彼得罗却像被风吹着的芦苇一样,拳打过来,就把头一低,躲了过去,而脚跟却站得很牢。

司捷潘榨动着一只眼(另一只肿得像还没有熟透的李子一样了),往台阶边节节退去。来向彼得罗借马笼头的赫里斯托尼亚把他们拉开了。

“拉倒吧!”他挥动着像钳子一样的大手。“拉倒吧,不然我就去报告村长啦!”

彼得罗小心地把血和半个牙齿吐在手巴掌上,嘶哑地说道:“咱们走吧,葛利什卡。咱们改日再收拾他……”

“当心,你不要落在我手里!”浑身是伤的司捷潘在台阶上威吓说。

“好吧,好吧!”

“甭好,看我把你的魂儿和五脏六腑都捏出来!”

“你是说真话,还是闹着玩呢?”

司捷潘迅速地从台阶上走下来。葛利什卡迎着冲去,但是赫里斯托尼亚把他推到板门日,劝说道;“再敢去斗——我就像对付小狗一样肥你好好地接一顿!”

从这一天起,在麦列霍夫弟兄和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之间就结下了一个难解的仇恨疙瘩。

直到两年以后,在东普鲁士的司托雷平城下,才由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把这个疙瘩解开。

第一卷 第十五章

“告诉彼得罗,套上骤马和他的战马。”

葛利高里走到院子里。彼得罗正在把一辆车从板棚檐下推出来。

‘爸爸叫套上骡马和你的战马。“

“不用他说也知道。别叫他多管闲事啦!”彼得罗一面装着车辕,一面回答说。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就像主持礼拜的神甫一样,庄严地喝完菜汤,出了一身热汗。

杜妮亚什卡仔细地打量着葛利高里,在弯弯的睫毛下的阴影里隐藏着处女的微笑。矮小、端庄的伊莉妮奇娜,披着一条淡黄色的节日披肩,嘴角上隐藏着母亲的忧虑,看了葛利高里一眼,又向老头子说道:“别吃啦,普罗河菲奇,拼命地塞。简直像饿鬼托生的!”

“他们是不会管饭的。你真是个急性子娘儿们!”

彼得罗把像麦芒一般黄的长胡子塞进门来,说道:“请吧,大人的轿车准备好啦。”

杜妮亚什卡扑味一笑,用袖子捂住了嘴。

达丽亚抖动着弯弯的细眉毛,打量着新郎,从厨房里穿过去。

伊莉妮奇娜的一个堂姐妹——一个狡桧的女人——寡妇瓦西丽萨姨妈是大媒。她头一个钻进车去,扭着像河里的鹅卵石一样的圆脑袋,不断地开着玩笑,嘴唇里露出歪歪扭扭的黑牙齿。

‘瓦先卡,你到那儿可别呲牙,“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提醒她说,”会为了你这张丑嘴把整个事情弄坏的……看你那牙齿东倒西歪:一个往这边歪,一个又歪到那边……“

“哎呀,大哥,又不是给我说媒。我又不是新郎。”

“话是不错,不过还是以不笑为好。你的牙太不像样啦……一抹黑,一看就叫人恶心。”

瓦西丽萨觉得受了侮辱,但是正在这时候彼得罗开了大门。葛利高里理了理香喷喷的皮缰绳,跳到车夫座上去。潘苦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和伊莉妮奇娜并排坐在车后座上,简直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新婚夫妇。

“用鞭子抽它们!”彼得罗喊叫着,松开了手中的马嚼子。

“跑吧,妈的!”葛利高里咬住嘴唇,用鞭子抽了摇动着耳朵的马一下于。

两匹马拉直车套,冲了出去。

“小心点儿!别挂住车!……”达丽亚尖声叫道,但是马车已经飞驰而去,在坎坷不平的街道上跳动着,哒哒地驰去。

葛利高里侧俯着身子,用鞭子使劲抽着彼得罗那匹拉套的战马。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用手掌捧着长胡子,好像是害怕被风吹走似的。

“抽骡马!”他的眼睛向四面张望着,身子朝葛利高里的脊背倾斜着,嘶哑地说。伊莉妮奇娜用绣花的上衣袖子擦了探风吹出的眼泪,眼一眨一眨地瞅着葛利高里的蓝棉绸的上衣在背上抖动,被风吹得鼓起来,成了个罗锅。迎面走来的哥萨克都躲到路边,对着他们的后影看半天。从院子里跳出来的狗,围着马腿跳个不停。

刚换过新铁瓦的车轮轰隆轰隆响得连狗叫声也听不见了。

葛利高里既不吝惜鞭子,也不怜惜马匹,过了十来分钟,村庄已被抛在后面了,村头上人家的小花园绿油油的在道旁旋转。看到了科尔舒诺夫家的宽大的宅院。一道木栅围墙。葛利高里勒住马缰,铁车轮子中断了吱吱扭扭讲着故事,停在一座雕着小花的油漆大门边。

葛利高里留在马匹旁边,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往台阶那里走去。像红罂粟花似的伊莉妮奇娜和紧闭着嘴的瓦西丽萨,跟在他后面。老头子急忙走去,很怕失去一路上积蓄起来的勇气。他在高门坎上绊了一下,碰着了瘸腿,痛得直皱眉头,大声地在擦得光光的台阶上跺起脚来。

他差不多是和伊莉妮奇娜并排走进屋子来的。他觉得跟妻子并排站对他很不利,她比他足足高出两俄寸半,因此他从门坎那里向前迈了一步,像只公鸡似的蜷起一条腿,摘下制帽,对着昏暗的黑圣像画了个十字。

“你们好啊!”

“托福托福,”主人——一个身材不高。生着雀斑的老太龙钟的哥萨克——从板凳上站起来答礼。

“接待客人吧,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

“我们总是欢迎客人来的。玛丽亚,给客人搬坐的来。”

上了年纪的、胸部扁平的女主人只为装装样子,掸了掉凳于,推到客人面前。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坐在凳子边上,用手绢擦着汗津津的、黝黑的额角。

“我们是有事情看你们来啦,”他单刀直人地开口说道。

伊莉妮奇娜和瓦西丽萨在他说到这地方的时候,也撩起裙子坐了下去。

“说说吧:为了什么事情呀?”主人微笑着说。

葛利高里走了进来,向四面看了看。

“你们好啊。”

“托福托福,”女主人拉着长声回答道。

“托福托福,”男主人又重复了一遍。他那布满雀斑的脸上透出一层棕色的晕红:这时候他才明白了客人的来意。

“你去告诉一声,把他们的马牵到院子里来。给它们拿点草。”他对妻子说。

女主人出去了。

“我们到府上来有点小事……”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继续说道。他抚摸着卷曲的大黑胡子,激动得直攥耳环。

“你们府上有个待嫁的大姑娘,我们家有个该娶亲的小子……咱们能不能想法促成这门亲事呀?我们想打听打听,你们现在是不是要把她嫁出去?或许咱们可以成为亲家哩?”

“谁知道她……”主人搔了搔秃脑袋说道。“说老实话,今年开斋节前我们还不想把她嫁出去。目前忙得不得了,而且她的年纪还不太大。才刚过十八岁。是不是,玛丽亚!”

“是啊。”

“现在正是一朵鲜花,为什么耽误在家里呢,——难道说窝在家里的老姑娘还少吗?”瓦西丽萨插嘴说,她在凳子上扭个不停(在门廊偷的、塞在上衣下面的扫帚直扎她:媒人从姑娘家能偷到扫帚,是不会被拒绝的先兆)。

“今年一开春就有人来给我们姑娘提亲啦。我们的姑娘是不会老在家里的。我们的姑娘,——是不会惹神明生气的——样样拿得起来:不论是地里活,还是家里活……”

“要是遇到好人家也可以嫁出去啦,”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插进婆娘们哇啦哇啦的谈话里说。

“嫁出去是不成问题,”主人又搔了一下脑袋,“随时都可以嫁出去。”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以为是要拒绝他们了,便激动起来了。

“这当然是府上的事情啦……新郎就像神甫一样,到哪儿去请一个都行。倘若您,譬如说,也许想找个生意人做女婿,也许想高攀,那当然完全是另一回事啦,请您原谅我这么说话。”

事情眼看着就要吹了: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喘着大气,脸涨得像紫萝卜,姑娘的母亲像母鸡看见了鹰向下落的影子似的咯哒咯哒地叫了起来。但是在紧要关头,瓦西丽萨插嘴了,快口说出一连串细声细气的悦耳话语,就像把盐撒到烧伤的皮肤上,又把裂痕粘合起来。

“这是怎么啦,我的亲人们哪!既然谈的是这样的儿女终身大事,那可要认真行事,一定要使自己的孩子得到幸福……就说娜塔莉亚吧——像这样的姑娘,你就是打着灯笼找都难得找到!你说是绣花做衣裳,你说是料理家务,样样都是能手!我的好人们啊,你们自己还不明白,”她两手一摊,画了个美丽的圈子,朝着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和气呼呼的伊莉妮奇娜说,“这个女婿也不含糊呀,我的好人们。我一见他,心里就难过起来,太像我那死去的多纽什卡啦……而且他们是勤俭的人家。普罗河菲奇——你走遍全区去打听打听吧——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和大善人……说实在话,难道我们是自己孩子们的仇人和想谋害他们的坏蛋吗?”

媒人的话像潺潺流水,灌进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的耳朵里。麦列霍夫老头子一面听着,赞赏地想道:“哎呀,这个嚼舌的老妖精说得多妙呀!她说起话来,就像织袜子一样。一面织,一面就会想出应付的办法。

有的娘儿们甚至能用花言巧语把一个哥萨克说得哑口无言……真行,你这个娘儿们!“他欣赏着这位媒婆,而她正在不住口地夸奖着姑娘和她的亲人,从五辈的祖宗夸起。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受苦啊。”

“说到出嫁,好像还太早,”主人露出了笑容,和解地说道,“不早啦!实在不早啦!”潘苦菜·普罗河菲耶维奇劝导主人说。

“早也好,晚也好,总归是要分手的……”女主人半真半假地抽泣说。

“把姑娘叫来,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让我们看看吧。”

“娜塔莉亚!”

姑娘胆怯地在门口站住了,用黝黑的手指头忙乱地玩弄着围裙的花边。

“过来,过来!看你那害羞的样子,”母亲鼓励说,泪汪汪地笑了。

坐在一个笨重的、已经褪了色的蓝箱子旁边的葛利高里瞟了她一眼。

黑灰色的针织头巾下面,眨着两只灰色的大胆的眼睛。在富有弹性的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粉红色的酒涡,由于窘急和抑制的笑容,在不停地颤动、葛利高里又把目光移到她的手上:是两只干活磨得很粗糙的大手。

紧裹着结实、挺拔的身躯的绿色上衣里,两只不大的、硬邦邦的处女乳房幼稚、难看地鼓着,两个鼓胀的钮扣似的小奶头分向两边,朝上凸起。

葛利高里的眼睛很快就看遍了她的全身——从头直到两条好看的长腿,就像马贩子在成交之前察看一匹小马一样,他心里想:“很漂亮,”于是和她那投向他的目光相遇了。她那天真的、略微有点儿难为情的诚实目光似乎是在说:“我的一切全都亮出来啦。你想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吧。”“是个漂亮姑娘,”葛利高里用微笑和眼睛回答说。

“好,去吧。”主人摆了摆手。

娜塔莉亚一面关着身后的门,一面看了葛利高里一眼,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和内心的好奇。

“这样吧,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主人和妻子交换了一下眼色以后,开口说道,“你们回去商量商量,我们自家也商量一下,然后我们再来决定,究竞咱们是否可以成为亲家。”

下台阶的时候,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约定说:‘下星期日我们再来。“

送他们到大门口的主人故意沉默不语,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

第一卷 第十六章

只是野营时从托米林那里听到有关阿克西妮亚的事情以后,司捷潘心怀思念和憎恨,才终于明白了,尽管跟她一起生活得很不如意,尽管有过去她使他蒙受的耻辱,但是他还是在以一种痛苦、敌视的感情热爱着她。

夜里,他盖着军大衣,躺在大车上,两只胳膊交叉着放在脑袋底下,想着回到家里,妻于怎么接待他,就感觉到胸膛里装的好像不是心,而是一只有毛毛的毒蜘蛛在蠢动……他躺在那里,脑子里想出成千种惩罚办法,而且觉得,牙齿缝里仿佛有一粒大沙子。跟彼得罗打了一架后,发泄了一点儿愤怒。回到家里时,已经筋疲力尽,因此只是轻轻地收拾了一下阿克西妮亚。

从他回家的那无起,阿司塔霍夫家里就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幽灵。阿克西妮亚踞着脚尖走路,低声说话,但是眼睛里面还燃烧着被恐怖的灰烬埋着的星星之火,这是葛利什卡点燃的烈火残留下来的火星。

司捷潘仔细打量着她,与其说是看到了这种神情,倒不如说是感觉到的。他非常痛苦。夜里,当厨房里横梁上的蝇群已经睡熟,阿克西妮亚正嘴唇哆嗦着铺床的时候.司捷潘就用毛烘烘的黑手巴掌捂住她的嘴,打她一顿,不要脸地审问她和葛利什卡姘居时的细节。阿克西妮亚被打得在散发着羊臊味的硬板床上滚来滚去,气都喘不上来。司捷潘在把她那柔软的、像揉透了的面团似的身体折磨厌烦了以后,就用手摸她的脸,寻找眼泪。但是阿克西妮亚的脸颊却于得像火烤过的一样,只有她的上颚和下颚在他的手指下面一张一合地蠕动着。

“你说不说?”

“不说!”

“我打死你!”

“打死吧!打死吧,看在基督的面上……我这是在受苦……不是在生活……”

司捷潘咬紧牙关,把妻子胸脯上大汗过后,凉丝丝的细肉皮拧来拧去。

阿克西妮亚哆嗦着,呻吟着。

“疼吧?”司捷潘高兴地问道。

“疼。”

“你以为我不痛苦吗?”

他睡得很晚。睡梦里还把关节肿胀的黑手指头攥得紧紧的,不住地抖动着。阿克西妮亚用胳膊肘儿撑起身子,久久地打量着丈夫那漂亮的、睡梦中变了样子的脸庞,然后又把脑袋伏在枕头上,低声嘟哝些什么。

她几乎看不见葛利什卡了。有一次在顿河岸上正好遇到了他。葛利高里赶着牛去饮完了水,正沿着斜坡向上走来,手里舞弄着一根红色的小树枝,眼瞅着脚尖。阿克西妮亚迎面朝他走过去。一见到他,她立刻觉得手里的扁担突然变得冰凉,一阵热血冲上了太阳穴。

后来,她一想起这次会面,就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使自己相信,这并不是梦。葛利高里几乎是在她走到自己身旁的时候才看见她。他听到她故意弄响的水桶声,才抬起头来,眉毛颤动了一下,傻里傻气地笑了笑。

阿克西妮亚一面走,一面从他的脑袋顶上望着波光粼粼、碧绿的顿河和远处——沙子嘴上的沙岗。

一阵红晕使她的眼睛里挤出了眼泪。

“克秀莎!”

阿克西妮亚走过去几步,像被打了一下似的,低头站住了。葛利高里恶狠狠地用树枝抽了一下那只落在后头的、红褐色的公牛,连头也没有回,便问道:“司捷潘什么时候去割黑麦?”

“马上就要去……他正在套车。”

“你把他送走以后,就到草场上的我们家葵花地里去。我也去。”

阿克西妮亚的水桶碰得叮当直响,向顿河走下去。岸边的泡沫,好像在波浪滚滚的绿水边镶了一道弯弯曲曲的、黄色的美丽花边。捉捕小鱼的白鸥吱吱叫着,在顿河上空盘旋。

小鱼在水面上溅起了银色的雨点。河对岸的白沙角后面,雄伟。严肃地高耸着几棵被风吹动着的老杨树的灰色树顶。阿克西妮亚打水的时候,不小心把水桶掉到河里。她用左手撩起裙子,走到水深没膝的地方。河水搔得被袜带勒肿的腿肚子痒酥酥的,使得阿克西妮亚自从司捷潘回家以后,第一次迟疑地低声笑了起来。

她回头看了看,葛利什卡在慢慢地爬上斜坡,仍然舞弄着树枝,好像是在驱赶牛蛙。

阿克西妮亚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用泪水模糊的目光亲热地看着他那强健有力的、坚定地踏着土地的双腿。

葛利什卡的裤子掖在白色毛袜筒里,上面的丝绦闪着红光。背上靠肩胛骨的地方,肮脏的衬衫上有个新撕破的口子,布缕随风飘着,闪露出一块儿黝黑的、三角形的皮肤。阿克西妮亚用眼睛亲吻着这一小块曾经是她占有的可爱的身体;眼泪落到微笑着的苍白的嘴唇上。

她把水桶放在沙滩上,用扁担钩儿去钩水桶梁的时候,她看见了葛利什卡的尖头靴子留在沙滩上的脚印。

她偷偷地向四面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远处的码头上有几个孩子在洗澡。她蹲下去,用手掌抹平了脚印,然后挑起扁担,暗自微笑着,急忙赶回家去。

蒙着一层薄雾的太阳在村庄的上空移动着。远处,一堆棉絮般的白云下,一片深广的牧场透着碧蓝的凉意,可是在村庄的上空,在晒得滚烫的薄铁房顶的上空,在尘土飞扬、沓无人迹的街道上空,在长满被干旱蒸晒得枯黄的野草的院落上空,却笼罩着一层死气沉沉的暑热。

阿克西妮亚挑着水,摇摇晃晃地登上台阶,桶里溅出的水洒在干裂的地上。司捷潘戴了一顶宽边的草帽,正在把马套在收割机上。他整理着在车辕里打盹的骡马的肚带,瞅了阿克西妮亚一眼。

“往水壶里倒些水。”

阿克西妮亚往大水壶里倒了一桶,铁桶箍把她的手都烫疼了。

“应当弄点冰来。水一会儿就会热起来的,”她望着丈夫汗湿的脊背说道。

“到麦列霍夫家去拿……别去啦!……”司捷潘忽然想起来,喊道。

阿克西妮亚走去关敞着的板门。司捷潘低下头,抓起鞭子。

“上哪儿去?”

“去关门。”

“回来,贱骨头……我说过——别去啦!”

她慌忙走上台阶,想把扁担挂起来,但是哆嗦着的手偏不听使唤,——扁担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司捷潘把一件帆布斗篷扔到前面的坐位上;他理着马缰绳,坐了下去。

“开开大门。”

阿克西妮亚打开了大门,大着胆子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傍晚儿。和阿尼库什卡约好一块儿去割黑麦。也给他送饭来。他从铁匠铺一回来,就到麦地里去。”

收割机的小轮子吱吱扭扭地响着,轧进像天鹅绒似的灰色的尘埃中,滚出了大门。阿克西妮亚走进屋子,把手掌按在心上,站了一会儿,然后蒙上头巾,向顿河岸边跑去。

“可是,万一他回转来呢?那可怎么办?”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她如临深渊,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接着——又小跑似地匆匆走下顿河岸,向草场跑去。

篱笆。菜园。一片黄色的、迎着太阳的向日葵花朵。开着苍白色花朵的绿油油的马铃薯。啊,这是沙米利家的婆娘们,因为先前误了农时,现在正锄马铃薯地里的杂草;她们弓着穿粉红色上衣的脊背,迅速上下挥动着锄头,在灰色的城沟里锄草。阿克西妮亚一口气跑到麦列霍夫家的菜园。四面看了看;把插着篱笆门的小树枝拔下来,推开园门,顺着一条踏出的小径来到一片绿油油的向日葵丛边,便弯下身子,钻到向日葵长得最密的地方,满脸都是金色花粉;她撩起裙子,坐在长满了冤丝子的土地上,她侧耳倾听:静得连耳朵里都在嗡嗡地响。头顶上什么地方,有一只黄蜂在寂寞地嗡嗡叫着。遍身硬毛、空心的向日葵茎子在默默地吮吸着土地里的水分。

她坐了有半点钟,疑惑不定,非常苦恼,——他会不会来呢,她已经站起身来,整理着头巾下面的头发,想要走啦,——这时园门突然咬扭地响了,有脚步声。

“阿克秀特卡!”

“这儿来……”

“啊哈,你已经来啦。”

向日葵的叶子响着,葛利高里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满脸都是些什么呀?”

阿克西妮亚用袖子擦了擦香喷喷的金黄色的粉尘。

“大概是向日葵花粉。”

“这儿还有呢,眼睛边上。”

她擦干净了。两人的目光相遇了。在回答葛利什卡无声的询问时,她哭了。

“我受不了啦……我完啦,葛利沙。”

“他把你怎么啦?”

阿克西妮亚恨恨地扯开上衣领子。粉红色的、像处女一样的坚实隆起的胸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紫青色的伤痕。

‘你不知道他把我怎么啦?……每天都打我!……吸我的血……你也是好样的……像只公狗一样干完了坏事,就夹起尾巴躲到旁边去啦……你们都是一流货……“她用哆嗦着的手扣好钮扣,惊慌地——他是不是生气啦——朝扭过身去的葛利高里膘了一眼。

“你是在寻找罪人哪?”他咬着一根草茎,拖着长腔说。

他那平静的声调激怒了阿克西妮亚。

“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她激动地喊道。

“母狗要是不愿意,公狗是不会爬上去的。”

阿克西妮亚用手捂住脸。她委屈得就像被无缘无故地蓄意当头猛击了一拳似的。

葛利高里皱着眉头,斜了她一眼。从她的食指和中指缝里渗出了眼泪。

一道斜照进向日葵丛中的、尘埃朦胧的阳光,把那透明的泪珠照得闪闪发光,晒干了留在她皮肤上的泪痕。

葛利高里就是见不得眼泪。他激动得如坐针毡,不住地转来转去,狠狠地把一只黄蚂蚁从裤子上抖下来,又迅速地瞥了阿克西妮亚一眼。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见手背上,原先是一个泪珠,现在却是三个泪珠在追逐流淌。

“你哭什么呀?受委屈了吗?克秀莎!好,等等……停一停,我想跟你说点什么。”

阿克西妮亚把手从泪湿的脸上拿下来。

“我是来跟你要主意的……你干吗要这样?……我已经够苦啦……可是你……”

“我这简直是投井下石……”葛利高里心里想,脸也红了。

“克秀莎……我无心中说了几句刺儿话,好,别生气……”

“我不是来死缠你的……别害怕!”

这会儿,她确信,自己并不是为了纠缠葛利高里才来的;不是,当她从顿河陡岸向草场跑来的时候,自己确曾下意识地想过:“我劝劝他!不叫他结婚。不然我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指望呢?‘这时她想到了司捷潘,就刚强地摇了摇脑袋,驱逐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这么说,咱们的好事是完结啦?”葛利高里问道,然后趴在地上,用双臂支着身子,向外吐着说话时嚼烂了的冤丝粉红色的花瓣。

“怎么完结了呢?”阿克西妮亚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说的呀?”她又问了一遍,竭力探视起他的眼睛来。

葛利高里翻动着鼓出的浅蓝色白眼珠,把目光向一旁移去。

风吹日晒、疲惫不堪的土地散发着尘埃和太阳的气味。风沙沙地响着,翻动着向日葵的绿叶子。一堆棉絮似的白云遮住了太阳,天突然昏暗了,于是烟雾般的云影落到了草原上,村落上,落到了阿克西妮亚的低垂着的脑袋上,落到了茧丝的粉红色花萼上,然后又盘旋、翻滚飘逝。

葛利高里猝然叹了一口气,仰面躺下,肩胛骨紧贴在滚热的土地上。

“你听我说,阿克西妮亚,”他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实在太烦人啦,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吸吮似的,我拿定了主意……”

菜园上空响起了一阵吱吱扭扭的大车轮声。

“往右拐,秃顶的畜生!往右拐!往右拐!

这吆喝声是那么大,吓得阿克西妮亚赶紧趴到地上去。葛利高里抬起点脑袋,低声说道:“摘下头巾来。太显眼。别叫人看见。”

阿克西妮亚摘下了头巾。掠过向日葵丛的热风吹弄着她脖子上的金色细发卷。渐渐远去的大车的吱扭声消失了。

“我想了这么个主意,”葛利高里开口说,“过去的事情,是不能挽回啦,干吗还要寻找罪人呢?好歹总要活下去……”

阿克西妮亚抖擞精神,听着,期待着,手里撕着从蚂蚁嘴里抢下的花梗。

她看了看葛利高里的脸,只见他眼睛里闪着冷酷、令人不安的凶光。

“……我拿定主意,咱俩来结果掉……”

阿克西妮亚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用弯起的手指头抓住茎蔓坚韧的茧丝,龛动着鼻孔,在等他说出最后的几个字。恐怖和焦急的火焰拼命舔着她的脸,烤得她口干舌燥。她以为葛利高里是要说:“……结果掉司捷潘,”但是他烦躁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它们在困难地龛动着),却说:“咱们来结果了这桩相好的事儿,好吗?”

阿克西妮亚站起身来,胸膛乱碰着摇摇晃晃的向日葵的黄色花盘,朝园门口走去。

“阿克西妮亚!”葛利高里气急败坏地喊道。

回答他的是吱扭的园门响声。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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