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一个半月了，剧烈的创痛感逐渐平缓，但思念如沟壑一般在内心延伸，看不到尽头。各种思绪慢慢地在心中漂浮，纷乱复杂，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最需要整理的，应当是母亲留给我的遗产。
这里说的遗产，当然不是存款，房屋之类。我母亲是一个知识分子，没有什么金钱上的财富，有时候会硬塞给我一点钱，也就是她的退休金。我早就跟她说过，我不会用她的退休金的，硬要给我，我以后也会拿来成立以她的名字命名的人道救助基金，去帮助其他的政治犯及其家属。母亲去世后，我兑现了这个诺言。因此，我没有继承到什么物质上的遗产。
但内心整理一下后我发现，我母亲留给我的，其实是两项精神遗产。第一项，就是阅读的习惯。我小学开始认字之后，就喜欢上了阅读，原因之一就是家里有不少藏书。母亲工作的单位有一个不小的书库，我初中之后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跟她去上班，然后一头扎入书库，半天才出来，什么书都拿来翻翻。我母亲的同事经常跟她夸我：“你儿子真好，这么爱看书。”每当此时，我都会在母亲脸上看到一种谦逊但明显是满足的笑容。对一个儿子来说，这样满足的笑容就是最大的鞭策和鼓励，让我从此开启了一生最大的生活习惯――阅读。
现在人到中年，我早已经体会到了阅读带给我的莫大的好处。那远不仅仅是为了得到知识，更是一种生活的方式，和面对生活的态度的培养和薰陶。人的一生总是会遇到一些坎坷崎岖，内心的稳定清明就是迎接挑战最大的利器，而阅读，至少对我来说，就是维持内心稳定清明的最佳方式。不管是在监狱中，还是面对莫名的抹黑和攻击，因为有阅读在，我永远可以有一个地方去找到安宁，那就是书中的世界。现在想想，我母亲从小就刻意培养我对阅读的爱好，对我的一生真是获益无穷。
另一项精神遗产，是十二个字。1989年我第一次坐牢，那时我才二十岁，就要面对国家机器和不可知的未来，内心自然是有些忐忑的。被捕一年后才第一次见到父母，当时我母亲交代给我一句话：“君子所期无愧，圣人随遇而安。”大意是说：一个人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内心，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面对逆境，要调整自己，顺应环境，安心面对。当时我已经是北大历史系的学生，自认为也懂了很多道理，但这十二字箴言对我来说，仍然是黄钟大吕，让我如同醍醐灌顶一般，知道了该怎么在监狱中坚持下去。这十二个字一直陪伴我到现在，不仅帮助我以问心无愧的心态度过了两次牢狱生涯，也让我在后来的流亡生涯中以随遇而安的原则克服了无数难关。尤其是面对挫折的时候，每每用这十二个字来自我勉励，就会感觉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十二个字，对我来说，也是一生获益无穷的。
到底什么是最好的遗产呢？也许在很多人看来是庞大的物质财富。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的，如果我母亲留给我巨额存款或者豪宅，我也会心存感激。但是，对我来说，我母亲留给我的上述那两项精神遗产，思来想去，还是比任何东西都更加珍贵。阅读的习惯，“所期无愧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这些资产或许是无形的，但带给我的好处是所有物质财富无法比拟的。这是我毕生都要感激我母亲的原因。
自由时报2022/0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