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方展博 馒头山下的守望者 2022-04-09 00:30

大约10岁的时候,我们家拥有了第一台冰箱。牌子不记得了,国产无疑。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半部分是冷藏室,下半部分是冷冻室。

冰箱买回来的第一天,母亲就用冰箱自带的冰棒模型,做了几盒牛奶冰棒。现在回想,那无疑是当时最最好吃的人间美味。因为,当时我吃得最多的,是那种用自来水制作而成的白砂糖冰棒。牛奶冰棒,需要用5倍的价钱才能换取,十分罕有。

结果那天,我差点吃撑,到了晚上,一个劲的拉肚子,跑了七八趟卫生间,吓得母亲直嚷着要把我送医院吊水。也幸亏表姐是医生,闻讯赶了过来,喂我吃了几粒止泻药,这才把病情稳住。

冰箱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制作牛奶冰棒。吃剩的饭菜,之前母亲喜欢用来喂鸡,现在突然就舍不得了,扒拉扒拉,收集到一个碗里,然后放进冷藏室。第二天早上用来下到面条或者米粉里面,居然也不是太难吃。

母亲说,这下好了,以后剩菜就这么办,早上不用在面条里放鸡蛋了。

我颇为不满,说,鸡蛋值几个钱,用得着这么省吗?

母亲说,让你见识一下当年的“苦日子”,你就不敢这么说了。

母亲说的“苦日子”指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所谓的“自然灾害”。当时我的年龄还小,并不理解。直到后来,读了新华社某记者的著作,才知道,那是真饿呀,饿得连树皮都没得啃,饿得观音土都挖得精光。

除了存放剩饭剩菜,母亲开始有规律的往冷冻室储存各种各样的肉类。猪肉肯定是必不可少的,排骨也不能缺席,牛肉当然也得占据一个角落,草鱼、雄鱼个头太大,那就剁成一小块收集到一个塑料袋里。很快,冷冻室就被塞得满满的。这个时候,母亲再看冰箱,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之情,仿佛在看一个刚刚诞生的新生命。

这下,我更为不满了,母亲把冷冻室的空间全部挤占,那里还有地方让我制作牛奶冰棒?我向父亲投诉,父亲耸耸肩,说,我反正不吃冰棒,和我没关系。

我当然不甘心,趁着母亲不注意,把少数几包猪肉,转移到了冷藏室。母亲没有发现,过得几天,冷藏室发臭,有了异味,她才恍然大悟。气得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抽起她上课用的教鞭,对着我的手掌心一顿暴打,打得我嗷嗷直叫。

为了保持冰箱的肉类永远都是满员状态,母亲每隔一个星期,就会去菜市场大采购,进行补充。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家里的菜都少有新鲜的。

母亲最常见的动作就是,从冰箱里取肉来解冻。通常,中午要吃的肉,早上取出来解冻,晚上要吃的肉,中饭后取出来解冻。

母亲的这一个习惯可谓终生保持着,哪怕后来父亲去世,家里并不需要储存太多的肉。她似乎有着极大的不安全感、危机感,仿佛这个世界,随时会陷入饥荒。

时间行进到2020年,随着新冠疫情的到来,我所在的小区也被半封控。没有特殊情况,每天每户只允许一个人外出买菜。而事实上,超市里早就抢购一空,偶尔见到一个私人肉摊,不但肉质差,还贵得离谱。

也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变魔术一般,从冰箱里掏出牛肉或者羊肉,用桂皮、八角炖上一大锅,香气四溢,弥漫了整栋大楼。惹得左右邻居在楼下喊,罗老师,你哪里来的牛肉呀?我今天六点钟出去买,都没有买到哩。

母亲呵呵一笑,说,我上个月就买啦,这不,终于派上了用场。

下面的人继续喊,罗老师,你是神仙吧?你上个月就知道疫情要来啦?

母亲继续道,我可不是什么神仙,老习惯啦,冰箱不放满东西,心里不踏实。

和八十年代半人高的冰箱相比,如今的冰箱,容量早就有了大大的提升。所以,母亲完全可以储备半个月以上的肉类。事实上,现在的人,对肉食的需求也不像八十年代那般强烈,所以,母亲的这块牛肉,始于一个月之前,也纯属正常。

当然,风味可能比新鲜的差了一点,但总比没得吃要强。据说,那段时间,很多邻居家里只剩下鸡蛋,所以只好早上吃水煮蛋,中午吃荷包蛋,晚上吃炒蛋,吃得人看到蛋就想吐。

母亲的这一习惯,我从小适应了,倒也还好。后来,女友搬来和我一起住,对母亲的这一做法很不适应,强烈要求单独开伙。她倒也不嫌麻烦,每天早上很早就起床出去买菜,在她看来,吃菜就是要吃新鲜的。

不过,经过这一次疫情,她也理解了母亲的良苦用心,懂得了什么叫未雨绸缪。所以,现在她也不反对母亲每天把新鲜的肉送过来,放进我们的冰箱了。没错,母亲觉得放满一个冰箱还不过瘾,又开始把我的冰箱作为新的放置对象。我甚至觉得,假如我的儿子,她的孙子以后有了自己的冰箱,她也一定会想办法全部塞满。

上海疫情爆发后,就连著名资本大佬徐新也要通过网络求助买面包,看到这则消息,母亲一副惋惜的模样,说,我要是有徐新那么多的钱,就专门腾一间房出来,放五六个超大的冰箱在里面,然后统统塞满。

我讥笑母亲,你是准备吃一年的僵尸肉吗?

母亲说,有问题吗?想当年,我还吃过野菜呢。

母亲的饥荒记忆果然源自于1960年代初,她说,当时真是饿呀,饿得哪怕是野菜,也觉得是美味。

外婆一共生了四个儿女,母亲是老幺,她上小学的时候,大舅就已经参加革命工作。所以,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首先优先大舅。大舅吃饱了,才轮到剩下的三兄妹。所以,母亲每次都只能分得一点点剩饭剩菜。

到了“ziran灾害”期间,母亲几乎每天都要挨饿,每天都处于那种肚皮咕噜咕噜叫的状态。后来,母亲有幸考取湖南省第一师范,不但免学费,吃饭也不要钱。

结果,学校安排开饭的第一天,母亲就整整塞了三大碗米饭,吓得那些出生于城里的同学大惊失色,生怕她把肚皮撑破。

所以说,母亲把冰箱塞满的习惯,实际上是一种时代创伤所带来的后遗症。我们国家,我们的老百姓,数千年来,所追求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如何吃饱肚子。然而,偏偏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在我们国家的历史上,总是解决得很不好。远的不说,近期一些城市,食品供应不足的现象,接二连三的发生。

仔细想想,连徐新这样的资本大佬,都得网络求助购买面包,那些生活在底层的老百姓,过得又是什么日子呢?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迪亚森关于饥荒的研究有这样一个结论,即,现代社会的饥荒几乎没有一次是食品短缺造成的,而是均来自于政治,再说白点,来自于控制。

如果一个人能够拥有食物交换的权利,拥有生产的权利,拥有劳动的权利,最次拥有获得的权利,那么便不会导致饥荒。

也就是说,大饥荒往往来自于将市场剥夺,实行配给。而这个过程,资源交换是低效的,可能会有菜烂在那里,另外有人饿死在隔壁。

母亲的亲身经历也证实了这一点,她说,当年,她在家吃野菜的时候,村里的干部们啃着鸡骨头,满嘴流油。

写到这里,母亲的来电响了起来,我接通后一听,母亲在那头叫道,明天记得多买点菜,你的那个冰箱,空了一大半,这不行,要赶紧补齐。

我这才想起,由于隔壁长沙市疫情严重,我有好几天没去人员密集的菜市场了,想到冰箱即将空空如也,我对正在刷抖音的女友说,明天,我们一起去买菜吧。

2022年4月8日于株洲家中

作者简介:刘淼,网名方展博,自由写作者,现居湖南株洲。

告读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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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新约·约翰福音》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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