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周渔下班。一出图书馆大门,就看见中山的车停在那里,他靠着车门站着,歪歪的身体显得异常疲惫。这可不是那个生龙活虎的中山。

你不上工啦?周渔知道六点钟正是赚钱的时间。

没劲。中山摇摇头,周渔,你不理我,我干什么有劲?没劲!

周渔看看左右:中山,别这样说话,她顿了一顿,说,我没有不理你。

那你跟我走,好不好?就听我一次。

中山,不要站在这里让人看。周渔说。

中山把车停在天鹅酒店,带周渔上了十七楼他开好的一个房间里。周渔说,你干什么?你疯了?这得花多少钱!

中山说,不多,也就八百元钱!

周渔喃喃:这得够陈清跑上十几趟了——中山隐忍地:是呵,可是他来不了了 ——周渔就不说话了。中山说,今天我在这里开房间,我们好好吃顿饭,我想我是必须弄明白了,我们今后怎么办?

周渔低声说,中山——你得给我时间。

中山坐下来:是的,一年并不算长,但这一年我摸不到你,就像水里抓鳗鱼,好像抓了一大把,到头来一尾也没有。周渔,是不是人一辈子只有一次爱情,如果是这样,我立马就走。

说完转身就走,周渔喊一声:站住!

中山疑惑地回过头,看见周渔的神情是惶惑的,甚至有一丝惊恐。他慢慢走回去,在周渔的膝旁跪下来,感到无比辛酸:——干吗让我爱上你,我这是没事找事 ——周渔摸了摸他的头发,说,爱一个人难道是那么难受的事情吗?你爱我,应该感到幸福,就像我爱陈清。

当然,死人总是没有错误的。中山说,只要我活着,是永远也比不上他了。

中山,你这种话让我听了很难受,知道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离开你?还是这样无休止地干耗下去?

周渔奇怪地看他,你把爱情说成是干耗?我就烦你不懂爱,你把我刚刚培养的好心情又弄糟了,你怎么能把爱情说成干耗?我和陈清分居两地,那也是干耗?你什么也不懂,所以你别怪我,中山!我永远也不会跟你结婚。……中山愣在那里,难耐的沉默过后,中山说,周渔,别吵了,我们喝点酒吧。

服务生把订的菜和酒送进了房间,有龙虾、象拔蚌、生牡蛎,还有法国干红。

周渔说,是我们的告别宴吧?

中山叹了口气,这口气好像是从他的脚底慢慢升上来的:周渔,没人会抛弃你,除了他,陈清。总有一天,我也要用死来抛弃你,干杯!

周渔觉得那酒液像一只手慢慢探进她的身体,抓住了她的心。她记得她和陈清也喝过一次干红,不过没那么贵。周渔决定辞职后去了一趟三明,当她赶到陈清住处后,他似乎刚刚睡醒。陈清对周渔的突然到来十分吃惊,问她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周渔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省钱罢了。陈清愣了一下,低声说,我没说有什么意思。当晚,他们喝了张裕干红。

这天晚上他们破天荒没有做爱。陈清不同意她辞职,周渔很伤心。她伤心的不是陈清不同意她辞职,而是陈清好像根本没在意她的苦心,便急着反对,他不像那种不细腻的男人。陈清缓过神来之后才向周渔解释: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不想在一起我隔三差五往省城跑干吗?周渔气就消了。陈清说,我工作好不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只要你好,就一切都好。

周渔感激地看着陈清。

陈清道,再说,我习惯了两地跑,我还喜欢上了这浪漫的爱情之旅呢。说着他笑了。

周渔也笑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忧虑:陈清,你这样跑我很感动,可是我—— 我真的有点害怕——我有点害怕了,这样跑下去——陈清问,你害怕什么?

周渔一下子没有说话。陈清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害怕?——什么?怕失去我?

还是我失去你……

周渔连忙说,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难道我这样来回跑——还让人不放心?陈清说,我们一定非得在一起吗?

周渔皱着眉问:难道你不喜欢在一起?

陈清答道,难道非得在一起?——他低下头,又说,我这样来回跑,你还说我不想在一起。

他们又喝了点酒。不过那天晚上没有做爱。此后陈清没再提调往省城或者周渔辞职的事。周渔觉得有一种感觉在慢慢生长:像一根草,本来长在地上,有一天突然被风吹离,据说吹到另一地落下后,仍会成为种子生长起来。但什么时候落地什么时候生长,周渔一点把握也没有,幸福的周渔好像渐渐变成了一个忧郁的周渔。

陈清在周渔再次来三明后发现了她的忧郁。那天晚上刮台风,暴雨将至。周渔缩在陈清怀里,两人紧紧依偎。望着窗外的暴雨,陈清说,从小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在暴雨时躺在被窝里更舒服。周渔问,为什么呢?陈清想了想,说,更显得温暖呀。

周渔说,我看是因为害怕。

害怕?陈清奇怪地问,谁害怕?

你呗。周渔说。这时一记响雷,窗外好像有人的喊叫声。周渔说,有人在喊你吧?陈清说,没有,雷声把你的耳朵炸糊涂了。他拉上被子把两人盖住。在电闪雷鸣中,周渔品尝了自从他们相遇以来最甜蜜的一次做爱。

大雨过后,周渔看见陈清睡着了。以前做爱后陈清从来没有独自先睡过,他不是那种男人。周渔定定地看着他,渐渐也感到疲劳。正当她似乎要沉入梦乡时,窗户玻璃上好像印着一个女人苍白的脸。周渔惊叫一声,陈清一下子坐起来,周渔说窗户外有人,陈清一看,什么也没有。你今天怎么啦?陈清道。不知道。周渔用手捂住胸口:我胸闷得慌。

这是天气的原因。陈清下床穿靴子。

你要干吗?周渔问,不要离开我。

陈清穿衣服:我去配电房看一下。雨这么大,我得看看线路。

周渔穿衣服:那我也去!

陈清笑了:我一会儿就回来——配电房有什么好看的。

不,我一定要去。

陈清把她揽在怀里,看她的眼睛:周渔,你真的那么爱我?唉,你真的爱我。

陈清看着又渐渐加大的骤雨说,其实我更喜欢在暴雨中相偎的感觉。

为什么?周渔说,我倒希望平和的生活。

因为暴雨中抱在一起那种感觉更真实,更实在。陈清说,你还是别去了吧。

他们走入了风雨。他们果然在雨中紧紧拥抱着前行。雷电大作,风把雨吹斜了。

到了配电房门口,陈清说,你在门口等着。周渔喘着气说,陈清,我们回去吧,我胸口痛得很。

陈清笑了:来都来了,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

说着他向配电房走去,周渔的心一阵绞痛。陈清站在配电房门口还回了一下头,一记闪电突然来临,白光照亮了陈清的脸。他突然变成了一个白胡子老头那样的脸,周渔从未见过这张脸。白白的陈清向周渔笑了一笑,挥挥手进了配电房。但他一踏进配电房的积水中就扑倒在地。

陈清被抬出来的时候,半边身子是黑的。电线掉进了配电房的水里,陈清是触电而死的,他的耳根处也是黑的,像被人抽打过。三天的守灵中,周渔没掉一滴眼泪,倒是穗子端着爸爸的遗像一直哭。周渔没哭,陈清打网球的相片不像遗像,周渔哭不出来。她一点也没觉得陈清走了。倒是寿衣穿在他身上让周渔感到怪异,特别是棉球塞在陈清的耳眼里让她不舒服,还有没鞋底的简易寿鞋穿在一个威猛的男人脚上,那种感觉极其怪异。

三天后,陈清火化掉了。他成为一罐子灰后,周渔才放声痛哭出来。她不理解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刚刚还会表达爱情的人,会突然变成一把灰。周渔泪水滂沱。

几天周渔一直是这样,到骨灰盒下葬之后,周渔已经淹没在哭泣的河中。刚刚止住哭,稍稍一点刺激就又把她抛入河里。她好像哭上了瘾。小华劝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你哭人哭不回来,你自己也要哭死过去。周渔说,不哭就想死,一哭就好了。

小华叹道,这样看,哭倒是一种幸福了,我就没有一个能让我这样哭的人,还真想有一个。

周渔叫了一辆出租车上了山,趴在陈清的墓前哭了。不知哭了多久,天渐渐暗了,身上渐渐冷了。周渔望着偌大而寂寥的墓园,想,要是能来当一个守墓人,多好。

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大束花。是中山,那个出租车司机。

他望着她,眼里浸着忧伤。看来,这种东西是能传染的,起码,这个男人被征服了。

其实,我很想做你和陈清做的事。中山呷了一口酒说,别看我一开车大老粗,我挺爱幻想。

谁都能幻想,但各不一样。周渔说,一个人如果在备受摧残之后还能幻想,那么这个理想是真的。

什么意思!

如果你真想听,我就告诉你。看来不告诉你也不行了。周渔的脸被酒烧红了,看上去她陷入迷茫。你想知道我和陈清为什么那么相爱吗?这不是无缘无故的。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爱情是什么?是责任吗?不是,是关心吗?也不是,爱情就是爱情,是感觉。老实说,陈清不算是一个在生活上很体贴的男人,他连自己的生活都料理不清楚。他惟一做的事就是两地跑,这就足够了,有几个男人肯这样跑?他这样在爱我,所以我爱他。我为他买衣服,从内衣到外套、鞋子到袜子整套行头都是我给他买的,我喜欢这样打扮我所爱的男人。只要我在场,他的领带总是我系的。

我帮他做完这些事,然后他就吻我。我想这就是爱情。我不需要别人为我做事,我需要的是爱,是那种很容易就让我能感觉到的爱,我喜欢那种把爱都表达出来的男人。如果这爱是隐藏的,我就会疑惑,就会害怕,就会怀疑这爱可能是没有的,我已经没有能力去发现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十一岁那年,我和母亲终于调到父亲所在的矿山。他们分居已经十几年了。我的姐姐和父亲在矿山住,我和妈妈在坡下乡住,妈妈是小学教师。他们俩分居时还好,一调到一起就不停地吵。我姐姐长得像父亲,我长得像母亲,父母吵了两三年,我也慢慢长大了。

搬到矿山后,我发现父亲好像不怎么喜欢我,我的零用钱都是母亲给我的,父亲脾气不好,爱喝酒,一喝醉就把我叫到跟前,悄悄问我母亲在坡下教书时跟什么男人来往。我说没有,他不相信,骂我是母亲的跟屁虫,说他再也不会给我零用钱了。我感到委屈,我真的没看见母亲有别的男人,可是他不相信。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直接去问母亲,这是他们之间的事。

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父亲越来越少跟我说话了,却常常在打量我。他的眼神是很奇怪的,哀哀的有点可怜的那种。有一天,妈妈带姐姐去姥姥家,我在洗澡,让父亲再提一桶热水来。父亲把热水提到门口,突然把门打开,我尖叫起来。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发出过这样的尖叫。父亲直直地看着我,说,我来替你洗,孩子。我哆嗦着,父亲说,你从小没跟我在一起,我没关心到你,我来帮你洗。

那一年我十四岁,一个对一切都似懂非懂的年龄。父亲果真帮我洗完了澡,他的手在我身上摸一下,我就颤抖一回。我什么都不敢说,但我感到那天下午的一切都是古怪的,热水、空气、父亲的眼神都渐渐变了味道。搬到矿山两年多,我刚刚捕捉到的父亲的爱在那个下午像天气一样突然变了。父亲帮我洗完澡后用毯子裹着把我抱到了床上,开始更仔细地摸我的身体。我阻止他,他说,伢妹,我知道你来潮了,你是大人了,女儿长成以后要嫁人,嫁人之前让你明白人世,让父亲教你怎么做,你不要害怕。

可是我害怕了。他折腾了我整整一下午。我还小,找不出什么谴责父亲的理由,但我非常难过,抱住父亲恳求他放手。可是他突然从衣服里抽出十块钱来,说,从今天开始,我给你零用钱,你妈给你的也是我的钱,不过你不必还我,你就拿双份好了,但今天的事不要跟你妈说,也不要跟你姐说,永远不能说。

那天以后,父亲就再也没跟妈吵过架了,他们好像变得好了起来。我知道一切都是因为什么。每次我看见母亲因为父亲不跟她吵后为了表示感激,做好菜款待父亲的讨好神情,我心中有一股火焰升起来。后来我才知道,这股火焰叫仇恨。

父亲教会了我一课,这世上是没有真爱的。连父亲都可以如此这般,还有什么天理。可我的仇恨丝毫没有使父亲收敛,他越发猖狂,好像吃什么东西上了瘾,母亲一有事出去,他就走进我的房间闩上门。我哭着求他不要这样,他叫我不要哭,说我一哭他也想哭,我把他的心哭碎了。我说,爸,你也知道这是不对的,你就放过我吧。父亲突然露出可怜的表情:……伢妹,可是我忍不住啊。我问:你就这么忍不住吗?你有妈啊。

父亲说:她不理我,她一点不感兴趣。

我说:可我是你的女儿啊。

父亲立刻用手掩住耳朵。

我大声喊:你就那么喜欢做吗?你不做就会死了吗?连女儿都不放过吗?

父亲呆在那里。我以为他害怕了,谁知他越发疯狂了,我哭喊:父亲真坏,太坏了!

他用手捂住我嘴巴,我看见他下垂的肚皮和起皱的后脖梗子,只觉得这是我见到的最丑陋的人体,我一点儿想不到人的身体会这么丑,而我就是从这个人体中降生出来的。

我忍不住恶心,吐了出来。经历过这一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可以发生的。

这是我一生最耻辱的时刻。

我用这五十块钱,买了乐果和安眠药。可我还没下决心。那天我没去上学,从早到晚坐在池塘边直愣愣地看对岸的一只鹅。

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我从池塘边回到家,听见母亲在房间里哭,我大约明白了。回到房间听见母亲还在哭,一阵伤心蹿上来,我忍不住也大哭起来。母亲听见我哭,她倒止住了哭。她好像在朝我这边走过来。我想我似乎看到了即将到来的结局:母亲和父亲离婚,然后带着我远走高飞,我会丢下安眠药,长出翅膀,擦去眼泪,把一切都忘记掉,然后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眼泪,眼泪都变成了清泉,整日哗哗地流淌,那里也没有人,因为人让我害怕,只有我和母亲———母亲推门进来,止住了我的想象。我缩在床角,看见母亲坐到了床上,慢慢往我这边挪。我的委屈倾泻而出,大声哭起来,但母亲却出乎意料地阻止了我的哭泣:别哭!你想让街坊邻居都听见吗?我被吓得噤了声,恐惧地望着她,因为母亲的表情很严厉,她问我父亲的话让我惊呆了。母亲最后严厉警告我不得把这事露出去。别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她说。

我彻底绝望了,尤其是母亲的态度,使我怀疑活着的意义。我终于下了决心。

一个晚上,我向池塘走去。

走到同学阿珍家门外,我突然哭了,蹲在阿珍的窗户底下流着泪,不敢出声,心想,阿珍,同学们,永别了。这时我听见里面传出说话声。我趴在窗户上,看见阿珍的父母正在切鸭肉,桌上摆了好多菜。阿珍的父亲对阿珍说,阿珍,你要好好念书,我和你母亲这么爱你,你要懂事,你看隔壁伢妹,她父亲老打她,整天叫,多苦,所以阿珍你要珍惜。

我听了哇地一声痛哭出来,阿珍一家走出来。当晚,他们把我留下了,我没有提自杀的事。从此,我也没自杀过,但我的心死了。直到两年后,我考上了艺校,终于离开了父亲。

所以中山,你现在该明白了,为什么我和陈清那么好,因为他使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爱没有死绝,还值得活下去。中山,你为什么不流泪?那次我也是这样讲给陈清听,他一听完就流泪了,发誓要好好爱我,一辈子不分离。中山,你呢?你为什么不流泪?

中山掏出烟来抽。他沉默了好久,说,想不到你真可怜。可是我看你一点感动也没有。周渔说。

这——中山说,因——为我见过比这更操蛋的事,尽管我是孤儿,什么都见过。

你是说你习以为常了吗?周渔问,你不觉得经历过这些之后,还有理想,这理想才可贵吗?

中山点点头,所以,我觉得……我只是不像陈清那么会说话,但我实在,我会为你做一切。我觉得做点实事的好。

周渔把酒杯重重放下,站起来:你以为陈清只是会说话吗?

中山说,至少他应该做到一点,干脆搬去跟你住一起好了,干吗搞得那么复杂,两地跑?这事儿我整不明白,反正我觉得有问题。

周渔大声道:中山!你不爱我就算了,别这么说陈清!

我说他什么啦?中山辩解道,我到底说他什么啦?我一提到他你就对我发火,对我公平不公平?——我同情你的遭遇,但这样的父亲也是少有,全国也算不出几个,周渔,你还是不能这么想不开,好人多。

周渔冷冷地:但它毕竟发生了,只要发生过一次,这个世界就让人痛苦得绝望。

两人都沉默了。——中山好久才抬起头来,说,你没有发现我抽烟?

周渔疑惑地摇摇头。

你没注意?见到你后我就戒了烟,可最近不知怎么,又抽上了。

周渔摇摇头。

中山又问:你不在意我抽烟?我记得你是不喜欢男人抽烟的。

周渔说,我只是没注意——中山摁灭烟头,疲惫不堪地站起来,说,周渔,我该走了。

中山!周渔叫住了他,你要到哪里去?

中山勉强笑了一下:放心,总不会到坟墓里去,还没到时候。

中山在秀家里吃饭。中山是秀硬拖来的,中山本来并不想来,秀拖他来的时候,他心中空虚,就跟着来了。中山觉得周渔抛弃了他,她一年下来跟他扯不清,最终还是抛弃他了。中山的脑子没有能力理清楚周渔那鱼网似的心情,反而,他觉得他被抛弃了。

秀做了丰盛的菜,有中山爱吃的糖醋鱼,还有酒。中山喝了很多酒,秀劝他不要喝太多,可中山不依。秀说,中山,你多吃点菜,都是我特意为你做的。你看,我对你多好,我为你做菜,可是你却宁愿去为别人做菜,中山,你这脑子想想,哪一样好?放着舒服不要,宁愿去当奴才。

中山道:——那——爱谁就是为谁做菜,那——互相爱——得——互相做菜?

秀夺下他的酒杯:你醉了,中山。

中山说,我明白了,爱情就是做菜。——可——可人家不领这个情。秀说,对呀,这叫单相思,单相思有什么意思?中山,让别人爱那才叫有意思,我爱你,还不好吗?中山: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情?

秀愣了一下:爱情——就是帮他做菜,关心他呗!

中山摇摇头,不对!——你别蒙我,那不叫爱情,那——叫感情。

秀说,感情不就是爱情吗?中山,你都把我搅糊涂了。

我问你。中山拍拍她的肩,说,按你这么说,两个没意思的人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互相——做做菜,这爱情就出来了?

秀说,这有什么奇怪?多少人都这样吗。中山摇头,不对。

秀说,要是两个人有意思,天天盯着对方看,都不想给对方做菜,喝西北风,成吗?

中山摆摆手,还是不对,照你这么说,天底下随便找两人,一男一女,都能成喽?

秀也摆手,中山,我给你越搅越糊涂了,咱不是周渔陈清那种人,咱是开车俩大老粗,想简单点好。中山,你别再喝了,你已经醉了。

秀又去夺他酒杯,中山不让她夺,酒杯掉地上碎了。中山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杯子,突然狠狠踩了一脚:——操他的,我是想醉,可他妈的——就不醉!偏醉不了!

说完眼角挤出两滴眼泪。

秀上前抱他。中山蜷缩在床上像婴儿一样。秀抱住了中山,他的身体在发抖。

秀问他,你想吐吗?中山摇摇头,打着寒颤说,我……我不想吐。秀把他冷冰的手牵进自己怀中,牵进了胸脯。中山闭了一下眼。秀轻轻问,她——让你碰了吗?中山仍紧闭眼睛,摇摇头。秀说,那叫什么爱情,连碰都不让你碰,中山。中山开始揉捏她的乳房。秀也闭上了眼睛,说,中山,我好舒服。中山更快地抚摸。秀说,中山,这才叫爱情,做爱做爱,爱得做出来才叫爱情。

两人飞快地宽衣解带,像惊慌的兔子。然后狂风暴雨了几分钟就结束了。中山疲惫地趴在了秀身上。

秀推推他,说,你出汗了。她摸摸自己额头说,我也有汗。中山慢慢睁开眼。

秀紧抱着中山不让他起来:你像——狮子一样。今天——快了点儿,还是很好,中山,我喜欢你。

你快乐吗?秀问。

嗯。中山道。

我也很快乐。秀把头都埋进中山的胸脯。

你放手,我要去穿衣服。中山说。

秀不放:不要嘛,抱久一点嘛,第一次嘛——中山,我——秀低下头,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中山说,嘿,又不是处女,还不好意思。

秀嘟囔道,人家和你是——第一次嘛。

我现在明白了,爱情就是做菜和做爱,这是你说的。中山点燃一支烟。

秀说,哎,我给你买了十几条烟,5条中华,10条三五,都放在这儿,等会儿你带走。

别。中山挣脱她的手:我还是把衣服穿上,待会儿被烟灰烫着。他下了床,快速地穿衣,似乎要掩饰在秀面前暴露的难堪。

……中山穿好了衣服。秀看着中山的眼睛说,中山,你不爱我。

中山愣了一下,叹了口气,去接另一支烟。

中山,你别躲我的话,我可把什么都给你了。秀说,告诉你,自从我离婚以后,没人碰过我的身子,你是第一个。

秀——这——中山猛吸烟,在床上坐下来。

你不喜欢我就不要碰我。

中山拥了拥她,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想事儿,我想,无论如何,陈清和周渔那——更像爱情一些,我想是这个道理。

你别打花腔了,你就是一点也不喜欢我。

中山在心里承认,他不爱秀。所以,刚做爱完毕,秀钻进他怀中撒娇说她跟他是第一次时,中山非但没有快乐,反而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他知道这是对她没有爱情的表现。所以他用冷冰的口气讥讽她说,嘿,你又不是处女,还不好意思。中山想,这句话是很尖刻的,像是对敌人说的,不该是对情人说的。由此可见,两个没有感情的人硬要扯在一起,其结果就是变成敌人。

中山想到这里。对秀说,说实在的,秀,我还是羡慕周渔和陈清,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我想,爱情这东西……总得跟生活里别的东西有点不一样,是吧?生活嘛天天在变,总要有一种东西是……不变的,是吧?这样人才活得踏实。你看陈清他们,人都死了一年了,还是没变。……秀听了好久没有说话。后来她说,给我来支烟。

秀是不抽烟的。不过中山还是为她点上了一支。秀吸了两口,说,如果我对你说点什么,你不会抛弃我吧?

中山道,抛弃什么呀,你说吧。

本来不想告诉你,因为怕周渔对陈清失望,投入你的怀抱。秀又吸了几口,好像下了决心。今天就告诉你吧,你说的那个爱情神话全他妈是鬼话!世上哪有什么爱情!我能为你中山做这一桌的菜就算不错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呀?

陈清有情人。秀说。

中山就呆在那里。过了半晌他才问:陈清的情人不是周渔?

你怎么连老婆跟情人都分不清呢!秀摁灭烟头,站起身来说,我也是上周才知道的,陈清的情人叫李兰,是我嫂的妹妹,现在还住在我嫂家呢。哼,这陈清也真有能耐,死了那么久还能让两个女人为他疯,八成是借尸还魂了。好了,中山,该讲的我都讲了,现在你可以去找周渔领赏了,她要知道了没准会投入你怀抱,你这回满意了吧?滚吧。

中山穿上外衣就走。秀急忙叫道,你还真去呀!妈的我算瞎了狗眼!

我去找李兰。中山说。

秀笑了:得,去吧,赶紧,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去晚了人家可回三明了,六点的火车。

(待续)

(作家出版社,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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