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在二楼国内航班安全检查口外面的沙发圈里坐下。所有国内航班过站和到站客机的机组人员,都要走这个口出来去三楼餐厅吃饭。中午前后,是锦云机场北飞客机落北京最集中的时候。

大厅里不停广播着各地到站飞机的航班号和飞机号,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到那些飞机在停机坪上滑行。机械臂似的客桥自动与客仓门吻合,潮水般的旅客通过自动走道,从一楼的出口出去。一些飞行员和乘务员从二楼检查口出来。我走过去问两个从广州飞来的航班下来的乘务员,是那个乘务队的?她们说是北京乘务队的。我走回沙发圈。又过了一会儿,在一架刚刚飞走的波音飞机的空档上,一架“三叉戟”滑了过来,接上客桥。我留心听了航班号,确认这架飞机的机组是锦云乘务队的无疑。客人下光后,先出来了几个飞行员,闷声不响地走过。接着,几个面带忧伤的空中小姐也出来了。我看见薛苹。

我迎着她走过去。她略一怔,便扭过脸和别人说话,从我身边绕过去。我叫她,她只好站住,十分不快地望着我。

“算了,你先吃饭去吧。”我灰心地对她说,“吃完我再找你说句话。”

我蹒跚地走回沙发圈坐下。她呆了呆,也垂着头走了。我想,不到再次上客。她不会出现了。十分钟后,她回来了,手里拿个花卷儿,在我面前停下。

“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迫切希望知道两年前我从杭州走后阿眉的情况。”

“你凭什么,有什么权利要知道?阿眉早就跟你没了关系。在我眼里,你是个陌生人。”

重新提起了阿眉,我们都有些歇斯底里。

“我有理由。我要知道一句话。那年,在最后的时候她要对我说却没说。”

“我知道那句话,她对我说了。”

“你知道?”我激动极了,“告诉我。”

“她说,她错了,她后悔了,不该总是让着你,反倒让你这个没有人味的东西,蹬着鼻子上脸把她甩了。”

我犹如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心都凉透了。沉默了一会儿,我坚决地说:

“不是这句话。她要跟我说的不是这话。”

“确实不是这句话。”薛苹淡淡地说,“这句话是我说的。”

“我恳求你告诉我真实的情况。”

薛苹说了。

“从杭州回来,阿眉几乎变了一个人,不笑不闹,沉默寡言,只是要飞行。不管队里哪个人提出什么站不住脚的理由不飞,她都主动替飞。哪怕对方是和她吵过嘴、谁也不理谁的,也不例外。甚至‘安—24’飞‘三亚’这样又长又辛苦的航线,平时避之唯恐不及,现在也抢着飞。她历来,从来乘务队的第一天起就晕‘安—24’的,这样大小时量的不要命地飞,吐得真是骇人。人明显憔悴了。

“队领导一开始看她刚疗养回来,就放心排她飞。后来发现不对头,她身体消耗太厉害,也有点看出阿眉情绪上的变化。找她谈,她什么也不说。问我,我也不便妄自汇报,毕竟这是私人的事,而且她也跟我说过别把这事捅出去,她的自尊心受不了。这期间,我们机场有个很不错的小伙子追她。给她写来长长的、热情的信,约她出去,她却象木头人一样无动于衷。我曾私下问她,是不是还忘不掉你这个混蛋?她说不是,说早就把你忘了,只是情绪还有点转不过来。有时候,梦里醒来,还觉得心寒。她说——这确实是她说的,我没有添枝加叶——她因为太想和你好了,结果反而好不成。

“我想她的意思是指她对你的无原则迁就。我全知道你们之间闹的那些破事,最细微的情节都知道。你表现的象个无赖,而阿眉呢,也做得不好,象个资产阶级小姐。我对她讲,应该去见见那个小伙子,总要再嫁个什么人,况且这个小伙子比前面那位强上百倍。阿眉只是说不想见。她对你还抱有幻想,真是傻得不能再傻了,你把话说的那么绝。她当然是无法再给你写信。而你,你也真的一封哪怕露出一点试图挽回意思的信,一封信都没有。

“立冬后到春节前,有个短暂的萧条,去一些风景城市的机票打了折扣仍不满客。阿眉的身体越来越糟,再这么搞下去,非停飞不可。队领导便研究决定利用这个不太忙的空隙安排她探次家。那天是队长跟她谈的。在飞成都的航班上。我也在场。因为我忙着给客人开饭,没注意他们还谈了什么。好象队长跟她说这样下去不行。国家培养一个空勤人员要花一大笔钱,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把自己毁了。大概批评的很厉害,我开完饭回来看见阿眉哭了,哭得很伤心。从杭州回来,阿眉一次也没哭过,虽然她是很娇气的姑娘。那次是第一回哭,也是唯一的一回,后来没再哭过。就是那次哭,也不是为你哭。是为了别的,比你更重要的东西,怕失去那些更重要的东西,想起爸爸妈妈禁不住哭的。她妈妈对她非常疼爱,阿眉是她最小的女儿,本来是掌上明珠。那时,恐怕也只有她妈妈能抚愈她的伤口……你算是把她伤透了。

“她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假期满后又续了几天。在家里大概是把疙瘩都谈开了。阿眉回来时,象阳春三月的晴天那样开朗明媚。我真为她高兴,尤其是她告诉我她又有了个男朋友,我更高兴!这说明她完全从你粗暴地加在她身上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这对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又可以开始新的、更美好的生活。我还要特别着重地谈谈她那新的男朋友。他叫沈同平,是一个非常好的青年,一个优秀的海军飞行员。对阿眉情真意切,一点没有社会上某些青年矫饰做作、妄自尊大的恶习。人长的也是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比你强多了。我们乘务队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认为他和阿眉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极为般配。

“他给阿眉带来了欢笑,带来了对生活的信心,对工作的热情。阿眉考上了天津民航学院的英语进修班,在天津学习了一年。对,她经常周末坐火车来北京玩,寒暑两个假期也是在北京度过的。你不要瞪大眼睛,她告诉过我,她在火车站碰见过你。她说这话时很平静,一点不冲动。她象一颗进入轨道的星,始终在自己的位置上稳稳的运行,不再受任何引力的干扰,放着自己晶亮的光芒,同其它无数星一起织成夜空璀璨的星幕,直到陨落下来……”

仿佛突然袭来一道强光,薛苹用手蒙住了眼睛。片刻,她镇定下来,接着说:

“她入了党,追认的。出事的头天晚上,她跟我说,后天小沈从北京回来,她要跟我换飞北京,去接他。我答应了她。那天,我跟她一起坐车进停机坪。我去上海,她去桂林。她要我给她买上海的奶油瓜子和酱油瓜子回来嗑着吃。我要她买桂林的板栗回来煮着吃。我从上海买回了她要的瓜子,她却一去没回头。晚上,他们机组没回来,飞机也没回来,传言却起来了。我们飞行队的人都慌了,不知出了什么事,问调度值班室,他们也不说。我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头班飞桂林回来的机组带回了昨天一架飞机撞山的最初消息,说桂林已动员了军队和民兵进山搜索。接着,民航领导飞来了,报纸、电台都证实了飞机失事的消息。

“可能你们听到哪里摔了一架飞机,上百人丧生,只是嗟叹一阵,或者骂两句民航人员太差劲,草菅人命,也就罢了。可我们就不同了,别说我们自己的飞机摔了,死者里面有我们最好的朋友。就是不相干的外国摔了一架飞机,我们也要难受好久。夜里在被窝里哭完,白天还要上飞机哟。还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飞下去。

“遗体运回机场那天你看电视了吗?成百上千的人都哭了。哭的人各有各的原因,我是为阿眉哭的。她太年轻了,不该死呀!她活着还会对我们国家有很多用,她还没有尝尽人生的欢乐。还没有孩子。为什么不让一个废物去替她死?有很多混吃等死的废物在愉快地活着,白白消耗着社会的财富,譬如你。”

“我不是废物,你不能随便侮辱我。”

“可能你现在不是了,可过去有段时间你确实是。”

“那么说,阿眉到最后也没再提起我什么。”

“没有。你在她生活中不再占任何位置了,她忘掉了你。她跟我说的最后的话是想念小沈,是要一包瓜子。对了,她还说过要我做她的入党介绍人。那是出事的前几天,她们共青团员旁听我们的党课时,她悄悄跟我说的。”

“可她确实是有话对我说呀。”我绝望地大叫。

“如果你坚持认为她最后有话对你说,那我想,也无非是要说你是个废人。”

“可能这是你对我抱的至死不变的看法,但阿眉不会。她比你了解我,所以我们过去才相爱。”

“粉碎她对你的好看法的,正是你自己。不仅如此,你还重重打击了她的生活信念。”

我不想再和薛苹吵了,旁边很多人看我们。便问她:

“最后那几天,除了你,还有谁常和阿眉在一起。”

气咻咻的薛苹一边往安全检查口走去,一边说:“张欣,她和阿眉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第十八章

第三天,我看到张欣从安全检查口出来。她和阿眉同龄,都比薛苹小几岁,因而也更脆弱一些,更不容易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她简直还带着满脸哭痕,眼睛红肿,盈盈欲滴,低着头看脚尖走路。这次,我决定等她吃完饭回来再找她谈,免得象上次薛苹那样激动得饭都没吃好。张欣很快又一个人回到大厅。看来没我刺激,她也吃不下多少饭。她蔫蔫地在商店区转了转,我注意到她并没有认真去看琳琅的商品。离上客时间还早,她在我邻厢的沙发圈里坐。我走过去,看到她闭着眼睛仰在沙发背上。我叫她,她睁眼认出我后,红了眼圈。

看来她并不象薛苹那样对我怀有恶感,也许我可以从这点上获得一些希望。如果说薛苹是阿眉思想上、生活上的志同道合者和保护人,张欣则是她的一个不分你我、情同骨肉的密友。她更容易接触到阿眉某些不欲见人的心底秘密。

你说你觉得阿眉最后有话要对你说。那我先问你,你现在对阿眉究竟是,是什么态度呢?

我我不是羞于启齿,而是不知道我现在还有没有这个权利,还配不配说这个话。我还是对张欣说了:我爱她。

好,我告诉你,她也一直爱着你。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从和薛苹谈过话后,我已对此无望。张欣再三说:她是一直爱着你的。

等一下。我哽咽一声,撇下张欣,赶忙跑进最近的一间男盥洗室。我几乎都不能再次走出来,可是我还有话要问。我把自己泪水纵横的脸搞干净,走回沙发。

把情况告诉我,把阿眉说的每一句话告诉我。

在人前阿眉从不哭的,可是背地里她常暗暗饮泣,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是在梦里。我和她一个宿舍,有时一觉醒来,发觉她在小声哭,过去看她,她是在做梦,我就把她摇醒。她从家里回来,表面上没事了,正常了,实际上她的性格有了变化。过去她是嬉笑无心的,现在敏感得不行,戒备得不行。和我还算好,可也不象过去那样无所不谈、无话不讲。有次她在前面走,我和几个人在后面说话,说的完全是跟她不相干的人和事,说到好笑处我们都笑了。等我追上她时,她的脸色已经变了,问我刚才笑谁呢?我说了我们在笑谁,她却说我们在笑她。我说没有笑你,我还说了句气话:我们笑你干吗?她生气走了,以后见着就不理我了。我找她问为什么不理我?我发誓说那天我们没有说她,我还哭了。她才跟我说,是她的不对。她总怕再受人家骗,和她假好,所以谁都不敢相信了。

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既然你说你还爱她,那我就要问你当时干吗那么干?你多伤人。阿眉跟我说,你不要她,可能是因为嫌她幼稚,在有些方面,你感到困难的时候不能象个有经验的女人那样帮助你。说实话,这你太不公平,阿眉至少也为你做了一些牺牲,有些牺牲连我都未必做得到。你又不是没有缺点的人。阿眉和我谈到你的缺点时,一直都是体谅你,并不计较的。可能她有时爱咬个尖儿、撒个娇,惹你心烦了,这不是因为她信任你、和你好吗?你对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点不珍惜。现在再说爱、再难过又有什么用?

可能你也听说了,她后来又找了个朋友,小沈,她家给她介绍的。但她不是心里一点波澜不起就顺顺当当地接受下来、适应过来的。一开始她都不让我们见那个人。小沈一来,她就领着他躲得远远地说话。其实小沈经常来来往往坐我们飞机,我们很多人都见过他。大概是小沈太好了那个人真是特别好。阿眉又总觉得对人家不起。她也想对小沈好些,偏偏你又象个阴影似地老影响着她,阿眉是很纯情的。我跟她讲,这样吊着不好,要不,就跟小沈谈清。她不肯去。有次小沈来了,我去跟他谈的。我告诉他,阿眉过去有个朋友,本来感情很好,可后来那个男的没理由地把她甩了。阿眉伤了心,有些不敢轻易再相信别人。小沈的回答让人十分感动。他要我告诉阿眉,天下的好人是多数。不要因为一个人的缘故,对所有同志、朋友都疏远了,不信任了。如果说那个人指你用事实证明了有些人是不堪信任的,不值得去爱的;那么,他也要用事实证明还有一些人是值得信任的,是懂得珍重感情的。他又亲自找阿眉摆开了谈了谈。那以后,阿眉和她好了起来,真心实意地好了起来。

小沈是个相当坦荡、胸怀开阔又能细致入微地体贴他人的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和阿眉之间真正做到了赤诚以待,肝胆相照。阿眉碰到的任何为难和偶尔涌起的茫然心情,在他那里都会得到合情合理的忠告和意志坚定的感染。同时,小沈又是个富有生活情趣的人,有幽默感,有孩童心。不怕你不舒服,阿眉和你关系好的时候,有时回来,也要生生闷气。可和小沈好起来以后,是她笑得最多的日子。她就象净水洗过的玻璃器皿,重又晶莹透明了。

阿眉出事后,小沈刚好第二天要从北京回来。本来是薛苹的班,她怕由她把阿眉的死讯告诉小沈,不飞了,是我飞的那班。飞机在北京上客后,我看见高高兴兴的小沈,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给阿眉带了一纸箱鸭梨,让我给放到行李舱,还笑着让我随便吃。那天还有一些死者家属乘那班飞机南去,在飞机上哭哭啼啼,我的心情乱极了。我把他安排在前舱,悄悄问他:你还不知到吗?出了什么事?他反问我,我说不出话,他看我的脸色才感到不对头。他很聪明,也知道我们摔了一架飞机,就是不愿正视事实。还笑着对我说:不会是阿眉在那架飞机上吧?我昨天还收到她的一封信,要我回去在机场住两天,和我商量结婚的事。她有点等不及了。我可受不了他的玩笑话,硬着心肠对他说:阿眉在那架飞机上。这不可能。他在飞机里大喊大叫,我把他死死地按在座椅里,他还掏出那封信和我吵着说:你看看信,看看信你就知道不可能了。她不会从阴间给我写信。我提醒他注意信封邮戳上的日期,并对他说:你怎么想象得出我会拿这样的事和你开玩笑,我和你说的是真的。他这才象一个终于被药物控制住了的精神病人,疲倦地安静下来。在后来的航行过程中,他没再说一句话,一直紧闭着双眼,脸白得象张纸。

飞机落地后,他恍恍惚惚地抓住我的手腕,要我领他去宾馆找阿眉的父母,他的手劲那么大,攥得我手腕都疼木了。他是借助手劲的醒他不要在已经哭得很衰弱的老人面前再勾起他们的悲伤,可泪水怎么能控制得住呢?那一路上,他看到飞机流泪,看到乘务队宿舍楼也流泪,用手乱抹,手湿得象水洗。到了阿眉父母住的房间,他进去就跪倒了我没敢进去,从楼里逃命似地跑了出来,一直跑到阳光灿烂的草坪上,跑到听不见那骤然暴发出哭声的地方。那是什么样的哭声哟!没有深深的爱,没有刺骨的痛,是哭不出来的。

张欣又哭了,用手捂住脸。

我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么多小沈的事呢?因为我要告诉你,阿眉曾失去的东西,又重新得到了,而且更多,更真挚。我认为她应该含笑瞑目。如果临死前,还来得及,还允许她说什么话,她也会说,她爱小沈。

那你为什么要说,她是一直爱我的?

我这时早无争宠之念,只希望阿眉的感情更纯洁些,更能和沈同平的感情辉映起来。我仰着头,竭力盛住泪水。

这不是我说的,是小沈说的。

第十九章

我向张欣要来沈同平的部队番号和地址,动身去他那里。在不停运动着的、锵锵作响的火车上,我想着阿眉。如果断定我预感中的她一直要对我说而没说的那句话是我爱你,那么,从九溪镇分手到她魂魄入梦这前后,她的全部感情活动已不仅仅是一个爱字所能包涵了的。即便真是爱,也一定有更深、更远的含义。

窗外广袤、充满生命力的田野和起伏、连绵不断的丘陵,在我视界里持续展现着,无限地向天边延伸。我经过一座座城市、乡村、新兴的大厂矿建设工地。看到巍峨的楼群,林立的烟囱,川流的载重卡车;看到丰收在望的麦子、水稻,闪闪发亮的水库、灌渠。我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我一生中目睹到的最蔚为壮观的场面,此刻和那时的心情产生着共鸣。

那是次大规模的舰队演习:导弹驱逐舰、护卫舰、扫雷舰、猎潜舰摆满海域;大量的炮艇在外围游弋、警戒;天上布满航空兵呼啸的飞机;水下有待机而动的潜艇。整个舰队在旗舰的统一号令下,以特大编队破浪前进。在蓝色的海洋上,一队队舰艇从天边排到天边。到处是飘扬的军旗,互相呼应的信号灯以及推进器划出的、交错纵横的白色水迹。海上协同攻击开始了。鱼雷艇队从侧翼率先冲向靶船,进入射程后,依头转向把一条条鱼雷射入海水之中,箭也似地离去。顷刻间,靶船周围响起猛烈的爆炸声,掀起冲天的水柱。接着驱逐舰列阵向前驶去,用一百三十毫米口径的大炮遥遥地、有节奏地把成吨的弹药倾卸在靶船上,将靶船张结的篷布炸得粉碎。凶悍的强击机群俯冲而下,以完美的角度射出火箭、投下重磅炸弹。最后炮艇队蜂拥而上,用三十七毫米口径炮和二十五毫米口径炮激烈地一通密集射击,最终结束了攻击。舰队进行了凯旋的海上分列式,耀武扬威地返航。猎潜舰队打出了助兴的火箭弹阵,将演习海域打成一片火海,与已用瑰丽的晚霞将天边的云、海染成血红的夕阳壮丽告别。那时,我的脸被连续发射的炮火硝烟熏得漆黑,我的心却用真正鲜红的血液推动着、搏跳着。在赫赫武力的炫耀下,我体内充满着爱,我的爱从来没象那时那么圣洁、醇厚;从那摧毁一切、排山倒海的炮火中,我吸取了伟大的力量,是那么激昂、亢奋!我和那种强烈的感情已经相违甚久

我在一个边陲海疆的海军小城找到沈同平。第一眼,我就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他是那种铁骨钢筋的硬汉子。他的一个接待我的同志告诉我,他已经战胜了巨大的悲痛,重新投入战斗巡逻的飞行中。我和他见面时,他刚结束一次飞行,穿着皮靴和飞行服。脸是坚毅的,依稀露出痛苦的痕迹。我们大量抽着烟。军人式的、面对面、互相正视着开始直言不讳的谈话。

她的的确确一直在爱着你。那年,她在天津学习,我也正巧在北京开会,周末她来,一脸激动不安的神情。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哭了,半晌才说:我看见他了,在另一列火车上。我忘不了他。我说:也许你们应该再谈一次。她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谈也是没用的。我只是忘不了他,你懂吗?我点点头。实际上,我点头时并没全懂。她不愿再到杭州疗养,尽管去杭州我也可以同去。我们在杭州有个疗养院。她执意要去大连,最初我想她是不愿在蹈伤心地

她是重温英雄梦。我悲伤地说。

你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海上吧?那时你是个舰炮瞄准手。她都告诉了我,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种种。特别着重、几乎是神往地谈到你那时对她的巨大感染。正是这种英雄式的感染力以及由此激发出的少女的浪漫主义想象,促使她放弃了在城市中找个舒服的工作机会,去考了动荡的、随时潜伏着危险却又十分具有魅力的空中小姐职业。她在这种工作中是感到了乐趣的。为此她一直怀念你,认为你在她走上人生道路的过程中是起了重要的、积极的作用。她是个心地善良、十分容易原谅别人的姑娘。不瞒你说,最后那些日子,我们之间信件、交谈的主要话题是你。她没说你一句坏话,说的全是你美好的一面。说起这些,她是怀着多么真挚的深情!嘿,除了说明

她爱的是那个叱咤海疆、栉风沐雨的水兵,不是沉溺于京杭温柔富贵乡的我。

是这样的,你很明白。

换了我们谁也会这样做的。

她曾经跟你说过,也许她对你的这种绵绵不休的感情是不健康的,不应该的。我对她说的就是你这句话:换了我们谁都会这样的!很健康!很应该!扬弃他的伪俗,爱他的璞质。请相信我,我说这话时没有半点醋意和做作。她是无可非议的。为什么不能怀有这种爱呢?而且我还要跟你说明,虽然她对你怀有这种感情,但即便是你,在那时,也不能破坏掉我们的爱。我们已经是牢不可破的,最纯洁的心心相应知道这些,你还能爱她吗?

当然爱!仍然爱!

好朋友!你知道吗?她准备给你写信的。她是那么激动地对我讲过想向你倾诉的话,不是一句,而是很多很多。她死了,但我可以肯定告诉你。她是决不甘休的!尽管她不能再用语言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相信,她也一定会用某种形式向你传达信息的。你这几天要警醒!

阿眉来了!

冰清玉洁,熠熠生辉。

她拥抱了我,用空前、超人的力量拥抱了我,将我溺入温暖的海洋中。她用岩浆般沸腾的全部热情,挤榨着、置换着我体内的沉淀垢物;用她那晶莹清洌的全部激情,将我身心内外冲刷得清清白白。我在她的拥抱、治疗下心跳、虚弱、昏厥,她的动作温柔了。蓦地,我感到倾注,象九溪山泉那样汩汩地、无孔不入地倾注。从她眼里、臂膀、胸膛,从她的心里。流速愈来愈快,温度愈来愈高,我简直被灼疼了。天哪!这是贮存的全部鲜血、体液,是她积蓄的,用来燃烧青春年华的能量,她不能再发出耀眼的光亮,就无偿、慷慨、倾其全体地赠与了我。我感到一个人全部情感和力量的潜入,感到自己在复苏,在长大。我象一支火炬熊熊燃烧起来。而阿眉,却象一盏熬尽了油的小灯,渐渐暗淡下去,微弱下去。我清晰地看到她泪流满面却是微笑着,幻做一个天蓝色的影象,轻松地、一无所有地飘飘升飞。

说句话,阿眉!别叫我醒来茫然。我深知自己在梦里,为了证明非梦,我向苍穹喊。

看你的船,它来了!

空中传来热烈的呼喊。

我来到晨曦初染的街上。这小城是我熟悉的世界。整齐的海军营房。禁严的司令部大楼,一队队穿着海魂衫跑步的水兵。远处山峦上雷达扫视着天空,山那边是航空兵机场,山本身则被挖空成巨大的弹药库和油料库。街上另一端是码头,桅杆林立。各式舰艇把港湾塞得满满的,武装卫兵把守着码头入口。我在满街水兵和军官们中间走着,听他们用熟悉的粗话互相笑闹着、喧嚣着,一直来到码头边。港内淡蓝色的海雾尚未散尽,雪白的海鸥在雾里、桅间飞翔,低低掠过漂浮着油渍的水面。我看见了我服役过的那艘鱼雷舰。它如梦地向港外无声无息地驶去,舰首破开平滑如湖的海面。水兵们在各层甲板走动着,井井有条地工作着,它更新了,更漂亮了,一切安好,在尽着自己的职责。它在转向,迎着海面初生的太阳,身披霞光地驶去。追逐着它的鸥群也被灿烂的霞光鼓舞,大声鸣叫,漫天飞舞。

是老兵吧?

一个脸被长年累月风吹雨打刻划成岩石般的老军官问我。我指着远去的舰大声说:

那条船上,有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最年轻、最热情的日子都在那上面度过了。

可不是虚耗殆尽了,对吗?你远没到风烛残年,你还会驾上新的船,破浪而去,对吗?

对的。

这海滩由于荒芜而显得苍凉空旷,天低水阔,海风遒劲。海水象呼吸一样有节奏地把清波碧浪一道道推上岸来,似在笑容可掬地邀请:来,让我为你洗涤。得不到回应,一步步退回,消逝、湮灭;继而又笑盈盈地走上岸来,周而复始,盛情不衰。远处海水波晃鳞闪,跳跃不休,也象万千人头攒昂。搔首弄姿,各执一态;恋恋不舍,生生不息。

站在这情意感人的大海面前,我涕泗滂沱。

第二十章

我坐飞机回北京时,旁边一位常坐飞机旅行的外贸人员,指给我看一位空中小姐,说她就是那个著名的反劫持机英雄机组的成员之一。那位姑娘送水过来时,我吃了一惊,以为阿眉再现了。细一看,不是。她也看了我两眼,我想起九溪山xx道上那个赤脚玩水、眉眼肖似阿眉的女孩。

“这就是我们举国瞩目的英雄。”

“……”

“你说什么?”

“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全文完)

(《空中小姐》,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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