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3

狄恩来到的情景,就象是一出过时的电影。一个明媚的下午,我正在芭比家,房间里空荡荡的。她母亲到欧洲去旅游,家里只剩下伴娘夏洛蒂,她已经75岁高龄,走起路来却象年轻人一样有生气。罗林斯家族遍布整个西部,她经常从一家跑到另一家,以显示自己还有点用。她曾经生过一打儿子,他们却都远走高飞,抛弃了她。现在,虽然她已经老了,对我们的一举一动却仍然很感兴趣。当我们在卧室里喝着威士忌时,她总是悲哀地摇着头。“现在你们可以滚到院子里去啦,年轻人。”楼上——这是一种木制楼房——住着一个叫汤姆的家伙,他毫无希望地爱着芭比。他来自佛蒙特的一家富裕家庭,他们都这么说,还说那里有一个职业在等着他什么的,但是只要芭比住在什么地方他就住在什么地方。到了晚上,他常常坐在卧室里,脸躲在报纸背后,无论我们中的哪一个人说些什么,他都注意地听着,但却一声不吭,一旦芭比开口说话,他就会变得兴奋异常。如果我们强迫他放下报纸看着我们,他就会露出非常尴尬和痛苦的表情。“嗯?哦,当然,我一定这么做。”他总是这么说。

夏洛蒂坐在角落里,手里编织着什么,老眼昏花地盯着我们大家。她的任务是看护,但是她却什么人也看不见。芭比坐在沙发上咯咯地笑着,蒂姆·格雷、斯但·希泼哈德和我则倒椅子上。可怜的汤姆忍受着痛苦,他站起身,叹了一口气,说,“得了,一寸光阴一寸金。晚安。”然后,便消失在楼上。作为一个情人,他对芭比毫无办法。她爱蒂姆·格雷,他却象条黄鳝一样从她的手中溜掉了。一个晴朗的下午,我们又这样围坐在一起。快吃晚饭的时候,狄恩突然开着他那辆旧车出现在门口。只见他穿了一套粗花呢西装,里面套着马甲,衣服上还挂了一条表链。他跳下车。“嗨!嗨!”我听见街上有人在叫,他同罗伊·约翰逊在一起,后者同他的妻子多萝茜刚从圣弗兰西斯科回来,现在就住在丹佛啦。邓克尔、盖拉蒂·邓克尔还有汤米·斯纳克也在丹佛。所有的人又都来到了丹佛。我走出门廊,“喂,我的孩子,”狄恩说着,伸出他那双大手“我知道这里会一切如意的。你好,你好。”他跟每一个打着招呼,“噢,蒂姆·格雷、斯但·希泼哈德,你们好!”我们把他介绍给夏洛蒂。“噢,你好,这是我的朋友罗伊·约翰逊,他很热情,一直跟我在一起。”他说着,又把手伸向汤姆,后者一直盯着他。“哈,索尔,老伙计,有什么故事吗?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到墨西哥,明天下午?啊,太好啦!现在,我要用16分钟赶到埃迪·邓克尔家,把我在铁路上时用的旧表找出来,赶在拉瑞默街打烊之前把表当掉,还要尽量抓紧时间看看我们家的老头子会不会在哪个酒吧,我跟多尔有个约订,他总是答应资助我,几年来我什么变化也没有——快到6点钟啦——听见我的话了吗?——我想让你等在这里,我很快会来接你去罗伊·约翰逊家听听流行音乐,轻松一个钟头。45分钟前你和蒂姆和斯但和芭比今天晚上可能已经有计划,没有想到我会来,而我开着37型福特车来啦,车就停在那里,你们都可以看见。我开着它在堪萨斯城停了很长时间去看望我的表兄,不是山姆·布拉迪而是另一个年纪小点的……”他一边唠叨着这一切,一边忙忙乱乱地在卧室里避开人们的视线,脱下西装换上1恤衫,把他的表塞进另一条肮脏的裤子里。

“伊尼兹呢?”我问,“纽约出了什么事?”

“索尔,这次旅行为的是搞到一张比其他地方都要便宜和简单的墨西哥离婚证。我总算跟凯米尔谈妥了。一切都解决啦,一切都安排好啦。一切都很顺利。我们知道我们现在什么也不用担心,不是吗,索尔?”

噢,太好了。我总是随时准备跟随狄恩,我们开始安排一系列新的计划准备过一个狂欢之夜。这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夜晚,我们在埃迪·邓克尔的兄弟家举行了一个晚会。他的另外两个兄弟是巴士司机,他们板着脸坐在那里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桌子上摆满了点心和酒。埃迪·邓克尔一副快乐而又满足的神色。“喂,你现在同盖拉蒂和好了?”

“是的,先生。”埃迪说,“你知道,我要上丹佛大学啦、我和罗伊。”

“你准备学什么呢?”

“噢,社会学和所有这方面的课程,你知道。嗨,狄恩每年都要发一次疯,不是吗?”

“的确如此。”

盖拉蒂·邓克尔也在这里,尽管她跟每个人都能聊几句,但是狄恩却是房间的中心。他站在那里,在希泼哈德、蒂姆、芭比和我面前表演着,我们一个埃一个地坐在厨房里靠墙的椅子上。埃迪·邓克尔迟疑地站在狄恩身后,他那可怜的兄弟则被挤到了角落里。“嗨!嗨!”狄恩叫着,拉了拉T恤衫,摩挲着肚皮,在那里上窜下跳,“噢——我们现在都聚集在这里了。几年来我们四处奔波,但是你看我们谁也没有真正改变,这太令人吃惊啦,真是经久——嗯——耐用。我这里有一副纸牌,我可以用它准确他说出每个人的命运。”他拿出来的还是那副下流纸牌。多萝茜·约翰逊和罗伊·约翰逊呆头呆脑地坐在角落。这是个令人沮丧的晚会。狄恩忽然安静下来,坐在厨房里斯但和我之间的椅子上,茫然若失地直视前方,谁也不理会。他只是暂时隐退一会儿,为的是积聚力量。只要你一碰他,他马上就会象挂在悬崖上的一块石头那样摇晃起来,他可能会直冲下来或者左右摇摆。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就象一个人刚刚清醒过来一样环顾着四周说:“啊,看看所有这些可爱的人儿,他们正同我一起坐在这里,这真是太好了,索尔!”他站起身,穿过房间,拉起晚会上两个巴士司机中的一个,“你好,我的名字叫狄恩·莫里亚蒂。是的,我一直记得你,一切顺利吗?哦,看看这些诱人的点心,我能来几块吗?这是我吗?是可怜的我吗?”埃迪的姐回答说:“是。”“啊,太好了。人们都那么善良,桌子上摆满了点心和其他诱人的东西,都是为了让人高兴,太好了。”他摇摇晃晃地站在房子中间吃着点心,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所有人。他转过身来扫视身后,他所看到的一切都使他感到惊奇,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聊天。他叫道:“太棒了!”墙上的一幅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过去凑近看着,然后退后几步,勾着头,又跳起来,他想从各个方向和角度欣赏这幅画。“他妈的!”他不清楚最后获得的印象到底是什么,就不再去关心它了。人们开始注视狄恩,脸上带着长辈关切的神情,他最后成了天使,我知道他最后总会成为天使。但是象其他天使一样他仍然会生气会发怒。那天晚上我们离开晚会以后,一大帮子人拥进温得萨酒吧,狄恩酣醉淋漓地喝起酒来。

温得萨曾经是丹佛最受人欢迎的旅馆,它的许多地方都令人感到有趣——在楼下大厅的墙上还留着弹孔——这里也曾是狄恩的家,他和他父亲就住在这里楼上的一个房间里。现在,他不再是旅客。他喝起酒来就象他父亲一般,他象喝水一样喝着葡萄酒、啤酒和威士忌;他的脸涨得通红,满头大汗,在酒吧里乱吼乱叫;他蹒跚地走过舞池,几个西部艺人正弹着钢琴,同姑娘们跳舞。他挥舞胳膊,对他们尖声叫着,我们参加晚会的人围成两大桌,有丹佛的多尔、多萝茜和罗伊·约翰逊,一个从怀俄明的希布法罗来的姑娘,她是多萝茜的朋友,斯但、蒂姆·格雷、芭比、我、埃迪·邓克尔、汤姆,斯纳克和其他几个人,一共13个。多尔别出心裁:他抱来了一个花生米机,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往里投入9美分,便可以吃到花生米。他还建议我们每人在一张1美分的明信片上写点什么,把它寄给在纽约的卡罗·马克斯。于是我们胡乱写了起来。拉瑞默街的晚上传来阵阵提琴声。“这不是很有趣吗?”多尔叫道。在男厕所,狄恩和我使劲撞着门想把它撞破,但是它有一英寸厚。我的中指手骨被撞伤了,直到第二天才发现。我们喝洒喝得乌烟瘴气,只想冲出去换个酒吧重新喝。一群城市里的小伙子跟我们在一起,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喧闹。一切都乱作一团。到处都在举行晚会,甚至有一个庄园也在举行晚会。我们全体驱车而入——除了狄恩以外,他驾车到其他地方去了——在庄园里,我们坐在大厅中一个大桌子旁边尽情地嚷着,大厅外有一个游泳池和避暑凉棚。到了后半夜,狄恩和我、斯但·希泼哈德、蒂姆·格雷、埃迪·邓克尔、汤米·斯纳克坐在汽车里,一切在我们面前延伸,我们来到墨西哥人聚居区,又到了黑人酒吧,我们四处乱转。斯但·希泼哈德只管享乐,其他什么也不考虑。狄恩被他迷住了。重复着斯但所说的一切,不时挥手擦擦脸上的汗。“我们不是要去及时行乐吗,索尔?带上这个斯但一块儿去墨西哥!”这是我们在丹佛的最后一夜,我们过得痛快而又疯狂。这一夜是在地下室的烛光中喝酒结束的。夏洛蒂穿着睡袍打着手电筒在楼上蹑手蹑脚地来回走动。我们还带来了一个黑人,他自称戈曼兹,他坐在黑人酒吧中,一言不发。我们看到了他,汤米·斯纳克叫道,“喂,你的名字叫约翰尼吗?”

戈曼兹回过身来,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说:“你能重复一遍你说的什么吗?”

“我是说你是他们叫作约翰尼的那个人吗?”

戈曼兹走了过来,“我看上去很象他吗?我真希望我是约翰尼,但是我无可奈何。”

“啊,伙计,到我们这儿来吧!”狄恩叫道。戈曼兹跳上车,我们走了。为了不影响邻居,我们在地下室兴奋地轻声聊着。到了早上9点,人们都走了,只剩下狄恩和希泼哈德,他们仍然象疯子一样叽叽喳喳的没个完。人们起来做早餐时,会听见地下传来奇怪的声音:“好!好!”芭比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我们该出发去墨西哥了。

狄恩开车来到附近一个加油站,把一切都准备停当。这是一辆37型福特牌轿车,右边车门坏了,只能挂在那里。右边前座也坏了,你一坐上去就会人朝后仰脸朝天。“别看车成了这样,”狄恩说,“我们一定能开到墨西哥,它会日夜兼程把我们带到那里里。”我查看了一下地图,全程大约有1000多英里,大部分是在得克萨斯,一直到边境线上的拉雷多,然后再走767英里,穿越整个墨西哥到中美洲地峡和奥克萨根高原。我几乎无法想象这次旅行,这是我所有旅行中最惊人的一次。它不再是东西横贯,而是到充满魔力的南方。“伙计,这辆车会带你们到达那里的。”狄恩充满信心他说,他拍着我的手臂,“等着瞧吧,啊哈!”

我同希哈泼德一起去了结他在丹佛的工作,正好遇上他可怜的祖父。他站在门口,叫着:“斯但——斯但——斯但。”

“怎么啦,祖父?”

“不要走。”

“噢,这事已经定了,我现在必须走。你为什么要操心这个?”老人头发灰白,眼泡浮肿,头颈僵硬。

“斯但,”他轻声说,“不要走,不要让你的老祖父伤心,不要再把我孤独地留下。”看到这些,我的心都要碎了。“狄恩,”老人对着我说,“不要把我的斯但从我身边拉走,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常常带他到公园给他讲天鹅,后来他的小妹妹淹死在那个池塘里。我不能让你把我的孩子带走。”

“不。”斯但说,“我们现在就走,再见。”他同祖父的控制作着抗争。

他的祖父拽住他的胳膊,“斯但,斯但,斯但,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我们低着头急急忙忙开车走了。老人仍然站在门口,他的小屋建在街道的一侧,门口挂着几串念珠,屋子里摆满了家具。他的脸色象床单一般惨白,走起路来有气无力,嘴里还在叫着斯但。他没有离开门口,一直站在那里,叫着“斯但”和“不要走”,焦急地望着我们的汽车拐弯消失了。

“上帝呀、希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去想它!”斯但吼道,“他总是这样。”

我们在银行遇到了斯但的母亲,在那里她把钱递给他。她是个可爱的白发女人,看上去仍然很年轻。她和她儿子站在银行的大理石地板上轻声他说着话,斯但穿着夹克衫和紧身裤,我一看就知道是个要到墨西哥去的人,这是他在丹佛最喜欢的装束,他要跟热情似火的狄恩一起走。狄恩四处跑了一圈准时回来跟我们会合,希泼哈德夫人坚持要给我们每人买一杯咖啡。

“照顾好我的斯但,”她说,“谁也说不准在那个国家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会互相照顾的。”我说。斯但和他母亲走在前头,我和狄恩跟在后面,他正在给我讲着东部和西部厕所墙上所刻的字。

“它们完全不同。在东部他们常常写一些猥亵的笑话,明显的暗示和尖刻的数据及图画;在西部,他们只是写上自己的名字,蒙大拿州布鲁夫镇,雷德·奥哈里;接着再写上日期。一本正经,就好象我们在说埃迪·邓克尔。当你一渡过密西西比河,甚至连头发的式样都有明显的不同。”我们的前面走着一个孤独的家伙。希泼哈德的母亲是个可爱的母亲,她不愿看到她的儿子离开但她知道他一定要走。我知道他是想逃避他的祖父。我们三个人——狄恩去找他的父亲,我去寻找死亡,斯但是为了逃避他的老祖父——就要一起出发走进黑夜。在17街的拐角,他吻了吻他的母亲,她坐上了一部出租车,向我们挥了挥手,再见,再见。

我们开车来到芭比家向她道别。蒂姆驾着车跟随我们一直到城外的家中。那天芭比很漂亮,她那金色的长发就象一个瑞典人。在阳光下,她脸上的雀斑变得很明显,看上去真象一个小女孩;她的眼睛蒙着一层朦胧的薄雾,她可以同蒂姆随后赶上我们——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再见,再见。

我们颠簸着驶上了公路。在城外的平原上,我们离开了蒂姆家的院子,我回头望着蒂姆·格雷的身影在平原上渐渐退去。这个奇怪的家伙站在那里足足有两分钟,注视着远去的我们,不知道他脑子里转着什么悲哀的念头。他渐渐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为一个影子。他一只手在头上挥舞着,象个船长。我痛苦地转回头想再看看蒂姆·格雷,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我遥望着东部堪萨斯方向,一直往东走,到了大西洋岸边就是我的家。

现在,我们的老爷车正吭哧吭哧往南向科罗拉多州的洛克庄园出发。夕阳开始变得昏黄,丹佛离我们越来越远,最后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4

现在是5月,在遍布农汤、沟渠和背阴山谷的科罗拉多——小孩子们常常去那里游泳——怎么会出现这样一种叮了斯但·希泼哈德的小虫子?汽车行驶时,他把胳膊靠在坏了的车门上,兴奋他说着话,突然一个小虫子飞了过来,用刺狠狠地叮了他一口,他大叫一声。这是美国一个普通的下午。他挥起另一只手使劲一拍,然后拔出了刺。几分钟以后,他的手臂开始肿胀,钻心的痛,狄恩和我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只好等着看看是否继续会肿下去。我们离开家乡还不过3英里路,那里有我们的童年,前面,则是陌生的南方的土地,不知从哪个神秘龌龊的地方飞来的一只可能携带热病的虫子,把恐惧注入了我们心里,“怎么回事?”

“我从不知道这里会有一种虫子叮人以后会肿这么高?”

“该死的!”这使这次旅行变得凶多吉少,我们继续开着车。斯但的胳膊越来越糟,我们只好来到医院,给他打了一针青霉素。我们经过了洛克庄园,黑夜降临时来到了科罗拉多的西普林斯、巨大的帕克峰在我们的右侧隐约可见,我们驾车驶上了普韦布洛公路。“这条路我走过了几万次。”狄恩说,“一天晚上,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便躲到了那边栏杆后面。”

我们都同意轮流讲述我们以往的经历,斯但第一个。“我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狄恩直截了当他说,“所以你必须把你所能想到的每一件让你兴奋的事情的每一个细节都讲一遍直到它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这很容易。”他告诫着斯但。后者开始讲述他的经历。“你解释得太多了。”当我们在夜色中奔驰时,斯但已经陷入对他生活往事的回忆中。一开始他讲述了在法国的经历,但是讲到一半他讲不下去了,只好又开始讲述他少年时代在丹佛的经历。他和狄恩互相比较着见面的次数,不断地在这上面兜圈子。“有一次你已经忘了,我还记得——及阿拉已赫修车库,还记得吗?我把球扔给在角落里的你,你用拳头把它向我打来,球掉到了阴沟里。那还是中学时代。现在想起来了吗?”斯但有些神经质,脑子发昏,他想把一切都告诉狄恩。狄恩现在身兼数任:仲裁人,长辈,法官,听众,证明人和旁观者。“是的,是的,请继续讲下去。”我们忽然发现正在经过特立尼达,查德·金可能正在前面的路上,同几个人类学家围着篝火讲述着他的生活经历,不会想到此刻我们从公路上驶过这里,向墨西哥奔驰,也在互相讲述着我们自己的往事。噢,这忧郁的美国之夜!不久,我们进入了新墨西哥州,经过雷顿时停下来吃了一顿饭,我们狼吞虎咽了许多牛肉饼,剩下几块用餐巾包好过一会儿再吃。“我们前面还有整个得克萨斯,索尔。”狄恩说,“天亮前就能赶到,它太大了。不久我们就可以进入得克萨斯,这样不歇气地一直开,要开到明天这时候才能走出去,想象一下吧”。

我们继续开车上路,穿过巨大的平原,在夜色中来到了第一个得克萨斯州的城市,达尔哈特。1947年我曾经来过这里。明亮的城市在黑暗的大地上熠熠放光,我们走了大约50英里才走出这个城市。旷野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荒凉落寞,臃肿而巨大的月亮挂在地平线上,缓缓地移动着,直到黎明才从我们的车窗上渐渐退去。我们来到了处在一片绿草地之中的阿玛瑞拉。几年前这里还到处都是帐篷,现在已经有了加油站,还有1950年新出现的破破烂烂的自动电唱机。唱机上有一个可以塞入10美分的小孔,现在它正不停地放送着可怕的歌曲。从阿玛瑞拉到查尔得斯的一路上,我和狄恩把我们读过的所有著作的情节一个接一个地灌输给斯但,他请求我们这样做,因为他想了解。在炎热的太阳下,我们从查尔得斯直接向南驶上了一条小路。现在,狄恩想睡觉了,我和斯但坐在前面开车。这部破车开起来上下颠簸,摇摇欲坠,微风吹拂着巨大的云团在后面追逐着我们。斯但一边开车,一边讲述他在蒙特卡罗的经历,他讲起在蒙顿附近的一个地方,面色黝黑的人们在雪白的围墙间款款而行。

得克萨斯真是无与伦比,我们缓缓地驶入阿比利恩,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望着它。“想象一下在这个离其他城市1000多英里的小镇上的生活吧。啊,啊,那边竟有卡车驶过,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上,人们赶着牛群,穿着橡皮套鞋,眼睛因喝酒而变得血红。快瞧!”狄恩对着窗外叫道,他歪着嘴,跟w·C·费尔茨一样,他不再关心得克萨斯或者其他地方,路边一闪而过的红脸的得克萨斯人引不起他的兴趣。到了小镇南头,我们把车停在公路上吃点东西,夜幕覆盖了大地,我们重新上路向卡尔蒙和布拉迪驶去——这里是得克萨斯州的中心。我们的车在一片旷野中行驶,偶尔会在干涸的河沟附近看到几户人家。“离墨西哥还远着哩。”狄恩睡眼惺松地在后座上说,“小伙子们,好好侍候这辆福特车呀,她可是一个好小姐,她能跑,只要你们懂得怎样跟她交谈。这很容易,别担心,它会把我们带到目的地的。”随后他便睡着了。

我驾驶着汽车,一直开到了弗雷德里克斯堡。我又一次在这里穿梭往来。1949年的一个下雪的清晨,玛丽露和我手拉手从这里走过,但是现在玛丽露又在何方?“加油!”狄恩在梦中大叫。我猜他一定是梦到了圣弗兰西斯科的爵士乐,可能还有墨西哥的流行音乐。斯但不停地唠叨,昨天晚上狄恩使他兴奋起来,现在他一时无法停住口。这时他讲起了英国,讲起他在从伦敦到利物浦的路上的冒险奇遇,他头发披肩,衣衫褴褛,陌生的英国卡车司机在黑暗中让他搭车前行。得克萨斯凛冽的寒风不断吹来,我们的眼睛被吹得生痛。我们知道在这里每走一步都可能遇到危险,一定要小心驾驶。汽车跌跌撞撞地向前行驶。从弗雷德里克斯堡起,我们开始在西部巨大的高原上穿行,许多飞虫不断扑撞着我们的挡风镜。“我们开始进入这个热带地区啦,小伙子们。沙漠结束啦。这是我第一次到得克萨斯南部来。”狄恩兴奋他说道,“他妈的,这就是我们家老头子冬季常来的地方,这个老叫化子。”

突然,我们的的确确感到进入了热带。在远方山坡之上,古老的圣安东尼奥城的灯光隐约可见,你会有一种这就是墨西哥的领土的感觉。路边的房屋各式各样,加油站寥寥几盏灯懒洋洋地亮着。狄恩兴奋地驾车驶入了圣安东尼奥。我们来到城里,到处都是墨西哥式的东倒西歪的小屋,没有酒窖,只在院子里放着几把结实的旧椅子。我们把车停在加油站,准备给车加点油。墨西哥人站在炽热的灯光下,头顶上方的灯泡上布满了飞虫。他们走进酒吧,拿过啤酒瓶,把钱扔给侍者。常有一家人一同来此处喝酒。这里酒吧遍布,树木低垂,空气中充满一股樟脑的味道。放荡的十几岁的墨西哥少女跟着小伙子四处游逛。“哈!”狄恩叫道,“快看,这些小妞!”各种音乐从四处飘送而来。斯但和我喝了几瓶啤酒,微微有些醉意;我们好象已经离开了美国,但实际上还在这里,在美国最疯狂的中心,高速汽车在这里横冲直撞。圣安东尼奥,啊哈!“现在,伙计,听我说——我们可以在圣安东尼奥停留几个小时,我们可以去找一家医院看看斯但的胳膊。索尔,你和我一起去转转这些街道——快看街对面的那些房子,你可以看到前面的房间,那些漂亮的女人正手捧爱情杂志躺在那里。哈!来呀,我们走吧!”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子,向几个人询问附近最近的诊所在什么地方。商业中心附近,许多东西看上去十分时髦和充满美国味。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霓虹灯耀眼夺目,毒品商店遍布各处。黑暗中,汽车在城市里横冲直撞,仿佛这里不存在交通法规。我们把车停在一家医院门口,我陪斯但去看医生,狄恩留在车里。医院大厅里挤满了穷困的墨西哥妇女,有些人怀着孩子,有些人自己病了,有些人带着生病的孩子,这种情景真让人目不忍睹。我想起了可怜的特里,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斯但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才有一个实习医生走过来看了看他肿痛的手臂。他们说他是受了某种感染,但是我们都没注意那个名称。他们又给他打了一针青霉素。

这时,狄恩和我一起出去逛逛新墨西哥州圣安东尼奥城的大街小巷。空气是芬芳和温柔的——是我曾经经历过的最温柔的空气——微风习习的金秋里充满了神秘的气氛。突然,一个身穿白色印花绸衫的少女的影子在充满生气的黑夜里出现,狄恩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一句话也没说。“噢,她真是美得让人不敢相信。”他轻声对我说,“我们悄悄跟上去看看。快瞧!快瞧!一个疯狂的圣安东尼奥酒吧。”我们走了进去,许多小伙子正围坐在桌旁赌博,他们都是墨西哥人。狄恩和我要了可可,把几枚硬币投入自动唱机,听起了怀多尼·哈里斯、莱昂内尔·汉普顿和露茜·米兰达的歌,在音乐的伴奏下我们跳了起来。狄恩告诉我注意观察。

“喂,在听怀多尼唱他可爱的布丁时,用你的眼角看看那个小子,那个瘸了的小子,他正坐在桌旁喝酒哩。酒馆里的人都在嘲笑他,你看,他一定一生都是别人的笑柄。其他人虽然冷酷无情,但是他们爱他。”

这个瘸子是个畸形的侏儒,却有一张宽大而清秀的脸,他的脸实在太大了,上面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见了吗,索尔?一个圣安东尼奥的墨西哥人汤姆·斯纳克。世界上真有同样的故事,瞧,他们一直在欺侮他。哈哈哈哈,听他们在笑,你瞧,他总想获胜,他赌了四点。瞧!”我们看到他瞄准了庄家,赌注,但是他又输了,其他人都怪叫起来。“啊,伙计。”狄恩说,“现在再看。”他们抓住这个小伙子的颈背,闹着玩似地捶打着他,他尖叫着跑了出去,再没用他那张羞涩可爱的面孔回头望一眼。“啊,伙计,我真想知道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在想些什么,他有什么样的姑娘。噢,伙计,我真要在这空气中陶醉啦!”我们走了出去,漫步在黑暗对神秘的街头。无数的房屋掩映在青翠的树木中,我们可以看到房间里,走廊上,以及和男孩子一起躲在灌木丛中的姑娘。“我总算看到了这个疯狂的圣安东尼奥!想想墨西哥会怎么样吧!快走!快走!”我们回到医院,斯但正等在那里,他说感觉好多了。我们拥抱着他,告诉了他我们所做的一切。

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就绪,再走150英里就能到达精奇的边境,我们钻进汽车重新上路。我感到很兴奋,从狄累和安西诺到拉雷多的一路上我都在睡觉,直到凌晨两点我们的车停在饭馆门前我才醒了过来。“啊!”狄恩感叹他说道,“这就是得克萨斯的尽头,这就是美国的尽头,以后我们就一无所知了。”天气很热,我们都汗流浃背。没有露水,没有生息,只有成千上万的飞虫在灯光下四处飞舞,还有在闷热的夜里,附近的河水散发出的腥臭味。

那天早晨,拉雷多笼罩着不祥的气氛。各种出租汽车司机和边境居民都在四处寻找着好运,但能够找到的人并不多,想在现在的时代里靠运气发财已经太晚了。这里聚集着美国下层社会的糟粕,所有不三不四的人都会在这里出没,一些罪犯不得不四处潜伏以躲避人们的耳目;走私者在粘稠污浊的空气中盘算着;警察板着通红的面孔,汗水直淌;女招待衣冠邋遢,态度恶劣。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使你感觉到整个墨西哥的存在,似乎从夜色中就可以嗅到墨西哥油煎玉米饼的味道。我们不知道真正的墨西哥到底是什么样,只是又一次来到了大海的身边。我们每人吃了一份快餐,却根本无法下咽,我把它包在餐巾里留着以后路上吃。我们有些急不可待了,我们的汽车穿过一座大桥,正式踏上墨西哥的土地。这时,外面的景色发生了变化。我们驱车来到边境检查站。我们的车开始在墨西哥的街道上行驶。我们好奇地东张西望,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这里同墨西哥州完全一样。现在是凌晨3点,许多戴着草帽,穿着白裤子的家伙正靠在一爿商店门前懒洋洋地打着盹。“快——瞧——那——些——家——伙”狄恩一字一句他说,“噢,”他压低了嗓门,“等一等,等一等。”几个墨西哥警官笑嘻嘻地走了出来,请求我们把行李拿出来。我们照办了,但是眼睛一直没有停止扫视街道,我们真希望能够自由自在地开车,迷失在这神奇的西班牙式的街道中,虽然这里只是拉雷多,但对我们来说,就象是到了圣城拉萨。“伙计,这些家伙整夜都站在这里。”狄恩轻声说。我们把证件递给警察,他们警告我们说不要喝自来水,于是我们就越过了边境。墨西哥人只是漫不经心地检查了一下我们的行李,他们一点儿也不象警察,做起事来有气无力,待人却很热情。狄恩一直盯着他们,这时他转过头来对我说:“瞧这个国家的警察居然这样,真让我难以相信。”他揉了揉眼睛,“我象是在做梦。”接着,我们去兑换钞票。我们看见桌子上放着几堆比索,知道1美光可兑换大约8比索,我们把身上的钱换了一大半,兴高采烈地把口袋装得满满的。

(未完待续)

([美]杰克·凯鲁亚克/著,杨蔚/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20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