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这段时间,苏阳变得越来越焦躁,通宵地赌球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总说:“今天晚上这三场一定看得准了,绝对不会走眼。”

但周末的这个晚上,苏阳虚弱得像一个被废掉武功的人:“靠,又走远了!卡洛斯怎可能漏人呢?三个人都冒顶了,还他妈银河舰队呢。”他无心唱歌,一直两眼赤红地盯着KTV包房那台电脑。欧冠联赛开战以来他都输了一百三十多万了,这场球又错押在了上盘。

浅浅一边点着歌一边对严丽莎抱怨:“买钻石项链的话都可以买三十条了!一天到晚就是什么上盘下盘,水高水低,半球一球,钱扔水里连响都没听到。”苏阳大吼:“钻石!没钻石你他妈会死吗?”浅浅噙着泪花把话筒扔在沙发上砰然作响……唐显和我赶紧把正像敌人一样逼近的他俩分开。

唐显拍着苏阳的肩膀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要是都让你们赚了庄家不关门了吗,那天我给你签的三十万够不够,不够跟我再言语一声。”

我说:“唐哥这是拉他上岸还是推他下水?用成都话说他就是已经‘走远了’,再下去他那辆X5也快进典当行了。”

唐显扶着他的阿玛尼眼镜:“下不为例,谁让我是你哥呢。对了,那边风声紧吗?”

苏阳说:“审计局新来的那帮小嫩们太‘轴’,上次请他们吃饭也不来,送的五部8800手机也给退回来了。不过他们的头说肯定没问题,毕竟是我妈的老战友啊。”

唐显总有一种风度翩翩:“狸猫和太子,金钱和阴谋,没有波浪的湖养不了鱼。杨一,明天长城饭店有个‘城市地产联盟论坛’,你很聪明,聪明人就该把它用在刀刃上。”

第二天中午,我端着一杯红酒踩在厚实得有种眩晕感的波斯地毯上,向认识以及不认识的人频频点头。那身西装让我的身体像被强盗绑票一样极其难受,我不时撕扯着领带,想像着正断然地把自己撕票。

所谓的“论坛”其实是一个红酒会,很多秃顶而臃肿的男人,很多露出漂亮后背的女人。男人们高谈阔论,女人们妩媚风骚,世界是一场假面舞会。其实男人和女人们都知道对方所说的和真实意图风马牛不相及,但大家认同这种游戏,像最精妙的暗语专家,我们把它叫做“上流”,然后再“下流”地一前一后跑到楼上开房。

我又看见了卓敏,她像一个漂亮的根雕孤零零地站在阳台上,我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准备打个招呼,但她的眼神里布满了冰棱,突然莞尔融化,向我身后轻笑着:“是钱董事长啊,今天的温莎结打得蛮漂亮的啦。”

我像被静电倏然触击,愣在那里,转身把整杯的红酒狠狠泼在一盆兰草中。

第47章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卓敏了。这座巨大的城市里,她像一枚时隐时现在湖面的浮标,我伸手去抓,她就神秘消失在水波里,我正要转身离去,她却再次漂浮出来;或者,她像一架判断不出高度的风筝,我手里有一根线,但无从发力,有几次感觉掌心微颤,但快速收线后却发现那头空空如也,只剩下云层深处未知的信息……

我对苏阳说起过她,苏阳眼神闪烁地问:“你是不是产生幻觉了?”我也偶尔怀疑那是幻觉。

直到那个气温升高、树叶发亮的晚上。我开着车跑在府右大街,我把车窗全部打开想让风吹进整个肺部,把“杀人吧”里混浊的空气赶跑,然后我看见她正在辅路上披头散发地和一个男人抓扯。她明显喝醉了,出招凌乱,步伐飘浮,头发像刚被暴风雨吹打过般一缕缕贴在脸颊上,嘴里还骂着脏话……

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脸色阴沉,一边推开她一边压低喉咙:“收声!你疯了,不要脸到了不可理喻。”她歇斯底里扑向那个男人:“你他妈才不要脸。”那男人手一推,她受不住力跌落在地。

我暴怒地冲过去,一拳砸在那个男人的颧骨上,趁他痛苦地捂住脸,再抬起膝盖狠狠顶在他的腹部。感觉真他妈酷!

我过去把她扶起来,但她根本认不出我来,她发疯似的打我骂我甚至咬我,我的脸上被抓出几条辛辣的伤痕,最后我只能用胳膊锁住她瘦削的肩膀让她难以动弹……她挣扎了一会儿,体力透支,吐了我一身,然后瘫睡在我的怀里。我缓缓地把她移到车上。

我拍着她的脸想让她清醒,我大声问她到底住在哪里,她迷幻地睁开眼睛,指着路边的树丛含糊不清地说“到家了”,然后沉沉睡去……我是从她包里那张电子进门卡猜测出她住在哪里的。卡上面写着详细的楼幢号和单元号,但没有写房号。

我背着她在单元楼道里飘来晃去,我犹豫不决到底该进哪一扇门。感谢宝宝,我突然听见它在某一扇门里急促地挠着,鼻腔里发出“吱吱”的声音,我从她包里翻出一串钥匙摸索着……一开门,一头温暖的动物扑上来使劲舔着我和她,我受不了那股大力,瘫坐在地下。

恍然回到过去。是卓敏的家,黑暗中那股幽香让我确定这肯定属于她的家。打开房间里的灯,宝宝蹲在地板上歪着脑袋憨憨地看着我,不时舔着她脸上残留的泪水。它的个头长大了很多,毛发也散发出一种金黄。我熟悉这个家伙的气味和眼神,它也记得我,它没完没了地纠缠着我,用牙轻叼我的手,用舌头湿湿地舔。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我帮她换下衣服,擦净身体,又把沉睡的她抱到床上。我没有任何猥亵的念头,我只是和过去某天晚上一样,从岸边捡到一个从上游漂流而下的熟睡的婴儿。

我赫然发现,她的胸前有一颗过去没有的红痣,像从心房里渗出并凝结了的一滴血,经久不散……想起菩空树那天在“鲜花寺”说过的:“如果一个人常常哭,就会在左心口长出一颗痣。”

我坐在她的床前冷清地抽着烟,宝宝懒懒地趴在旁边玩它的网球,我打量着这间一居室的房子,一股奇异的东西从丹田渐渐涌上。床头是那个我以为丢失了的浣熊闹钟,墙上是那张“非典”时我和她隔着玻璃窗写着那首民谣的题板——在那东方的山顶/升起皎白的月亮/未嫁少女的脸庞/浮显在我寂寞的心房……桌上的台灯下显眼地闪亮着那串水晶。

天蒙蒙亮,我悄悄开门,亲了亲颠颠儿跑来和我纠缠的宝宝,然后走掉。

整个白天我像患上轻度感冒一样无精打采。我决定去找浅浅,不顾一切。

第48章

“你真的想知道那么多?”

“我只想知道我应该知道的。”

“知道太多……对你,对她,都没有好处。”

“有个消失的人突然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但我却对她什么都不知道,这已经是最大的坏处。”

“杨一,你不应该再闯入她的生活了,这样对她不公平。”

“不是我闯进她的生活,而是她率先闯进我的生活,她就在对面的火车上,她就在我对面的桌边,她冲上来泼我酒,她抽我的耳光,她甚至还安排好了我未来的住处……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在路上捡到了一个喝到不省人事的女孩儿,她骂着最脏的脏话,她烂醉到不知道怎么回家,她完全不是过去我知道的卓敏了!整个晚上我送她回家、陪她……”

空旷的练功房只有我和浅浅,我们冷酷地对峙着,高高的穹顶把我俩的声音吸上去又砸下来,像世界尽头的回音。正在练功杠上压腿的浅浅愣在那里,眼神惊慌地观察着杀气腾腾的我。对视不过我锐利的目光,浅浅幽幽地说:“这么大的世界你俩居然又碰上了,不知道这是你俩的善缘,还是孽债。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所知道的并不多……”

也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吧,那天夜里,卓敏回来了,回来时眼睛直直的像一个死人……她躺在床上两天两夜,面无血色,不吃不喝,我们问她任何问题她都不说话,后来她拼命哭。

我以为你俩又掐架了,我给你打电话却一直关机。等到第三天早上她终于起床,自己跑去食堂买了一瓶二锅头,站在楼下喝到一半就昏死过去……我们把她拖到医务室输液,醒了后她号啕大哭。从她断断续续的疯话中我们才知道事情的大概,虽然我知道她以前有个男朋友,也知道那串水晶的大致来历,但我们没有想到这里面那么邪性……等你回来时,我和苏阳什么都没有问你,因为那时我们已经知道真相,不想刺激已经疯掉的你。

卓敏让我们发誓什么都别告诉你,我们就指天发了毒誓——

其实在回来之后不到三个月,她就出事了,那段时间她天天喝酒,最烈的二锅头。那时学校正在排练毕业汇报的大型歌舞剧《青衣》,她是A角,却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没有任何人能劝住她,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拒绝和人说话,只是看着水晶珠子发呆,举着酒瓶子狂喝,喝完就默默地哭。那天,在做一个最简单的“前桥”时,她重重地摔在舞台上,跟腱当即完全断裂……医生说治好了不会影响正常生活,但她永远不可能作为一个专业舞蹈演员活跃在舞台上了。

我还记得,那天她在病床上听见这个消息后就一直在笑,笑得我心里一阵儿紧缩,她笑着说她没事儿,还亮出她的掌纹给我们看,说她那条像被风吹散了的纹路就意味着要夭折……

她是在一个早上带着行李悄悄离开学校的,当时我们还在睡觉,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话就悄悄离开,甚至没有留下一张字条。她只差一个月就该拿到毕业证了,气得我们舞蹈老师差点把地板跺穿,说“中国民族舞从此少了一个天才”。

她一直杳无音信。

直到去年我们毕业典礼那天晚上,她突然用公用电话打给我,她说她终于想清楚了人生的意义,她让我们大家不要为她担心,她现在一切都好,正准备去一家公司当售楼小姐,她要开始新的生活,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我们曾经到处找她,可北京的房地产公司多如牛毛。

去年平安夜,她突然又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这次是用手机。

我还记得那天雪下得很大,她的声音很虚弱,她在医院。你知道她一直贫血,为了养活自己也为了尽快在公司里博得信任,她一直玩命工作,终于在生日前一天倒下……那天晚上也是你的生日PARTY,你还怪我和苏阳过了十二点才赶来,其实那天并不是我和苏阳吵架,我们在医院一直照顾着她。她睡着的时候好像一个孤儿,她瘦了很多,躺在床上就像只是床单凸起了一根微微的皱褶,她的脸色很苍白,白得像一张纸,我分明能看得清她脖子上每一根青青的血管。我敢发誓,她在梦中好几次叫了你的名字,等她醒了后我问她,她却拼命否认,那天晚上我哭了,她也哭了,她哭着让我发誓不告诉你她所有的事。

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我曾经劝过她尽快离开北京这个不属于她的城市,回到家乡或许能和老阿妈过上平静的生活。但她说她不想离开北京,不想离开北京是因为她知道你还在这个城市里,她说虽然这辈子不想也不敢再见到你了,但她觉得如果和你同处一个城市,就知道还有最后一根细线隐隐连着她和你,皮和肉之间还有一丝粘连,她说因为确知你在这个城市,她的心里时时感到某种寄托和温暖,虽然很多时候也是痛楚……有几次,她还偷偷跑到你楼下那片白杨林去看你的灯是不是亮着,她就这样远远地守着你,就像守着一根肯定要熄灭的火柴。

她恨你,也爱你。她就这么傻傻地守在城南的一间小屋子里。

还有一件事情,后来唐显知道了她的处境曾经提出想帮助她,但她拒绝了。她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帮助,也不想再以任何一种方式踏进和你有关的朋友圈子。

浅浅说完的时候,天色渐暗,她的眼睛亮亮的有种居高临下的悲悯,而我浑身发软,哆嗦着扶紧了旁边的栏杆。

有块坚硬的东西正被风化,我只想投降。

第49章

我在那堆购房合同找到了卓敏的新号码,拨过去,无人接听,再拨,被掐掉……严丽莎惊愕地看着我,关切地问我干什么,我变态地对她大吼:“你给我滚!”

我开着车像一发经枪榴线加速后出膛的子弹冲向她家,我在她家楼下疯狂拨打着她的手机,仍然被挂断,我发去短信“求你,探出头来”也没有回信……然后我就开始拼命按喇叭弄得四邻不安,有人开始在楼上咒骂,我把头伸出车窗外对骂,宝宝也在楼上暴怒地汪汪直叫……终于,电话“咔嗒”一声被接驳,像闯进了一扇拼死防守的密码门,但门那头静悄悄地毫无人迹。

我不停述说,但她一直不说话。最后,我叹了口气:“如果你真的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那我走了。”她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一身白衫出现在楼道口,月光打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闪亮的铬,显得她神圣不可侵犯。她不说话,伸手拉开我的车门就上了车,“开车”,然后沉默不语,好像我们已有两百年没有见面。

黑夜里,对面过来的车灯打进车厢,我看着她,她骄傲的脖子如白玉般洁净,她的眼睛摇曳着枝叶晃过的影子。她仍然那么漂亮,只不过眼底已被往事抹过一丝重重的阴影……我拉着她满北京逛荡,我俩没有目的地也无所谓时间,我们像乘坐一根树枝般不知不觉漂流到一道铁栅栏外,白颐路,解放军艺术学院。那些树和枝叶仍然清清亮亮,那道铁栅栏仍然在夜色中那么摇曳生动。和过去完全一样。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

突然“哇”的一声又哭起来,拼命地打我。很疼。

“凭什么又来找我?”

“因为我不想再对自己撒谎。”

“但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

“不是谎言,只是预言。”

“你不该来找我,我是一个不祥的女孩,菩空树说过,相见不如怀念,再见就是灾难。”

“去他妈的灾难,现在我们这样子已经是灾难了!我们就要在一起,忘掉赵烈,忘掉跳伞,忘掉那个梦。人为自己活着,不是为死人活着。”

“你能预言结局吗?如果这次再赌输了,我们就输了一辈子。”

“我是我自己最狠的预言,我就把这一辈子全部推上去了,老子梭哈!我宁肯什么都没有了,也要和你在一起。”

“你真的为了我,什么也可以不要吗?”

“有了你就有了全部,其他的什么都不要了,哪怕去死。”

她破碎虚空地看着我,紧紧抱着我。我感到脖颈上有点凉,我知道她哭了,无声无息。但她眼泪流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全世界的玻璃窗都碎了。

第50章

我和她重建了山间栈道的蜿蜒联系,但这条小路在一场暴雨后只是若隐若现,她对记忆的青苔视为畏途,生怕行程过快从而失足深渊。之后我打过几次电话,她只是偶尔接听,语气开始拥有某种温度,像昨日炉膛中未及燃尽的火烬。

直到初夏的那个晚上,她惊惶地给我打来电话:“快,快救救宝宝。”

已经拉了三天三夜的宝宝趴在地板上已然脱水,它得了急性肠炎必须去医院输液,但她根本抱不动这个体重已达三十多公斤的家伙,而且它不让任何陌生人尤其是男人靠近,她找来的邻居、同事均被它龇牙咧嘴吓得抱头鼠窜……眼看它正像低电量的电池耗尽最后一丝能量,她终于给我打来电话:“它,只接受你。”

它的四肢被绑在宠物医院的长条床上输液,样子很可怜,但它的眼睛很有温度地看着我,我可以随便抚摸它的额头,试它的鼻尖,它毫不设防,甚至还勉力摇着尾巴回应着我。连续三天,我准时开车去把它抱上抱下,输完液再回家跟它讲故事,逗它玩……它的鼻尖出现了凉湿的感觉。

我激动地给她打去电话:“它开始要吃巧克力了。”她“哇唔”一声,好像要哭。

那天我在家里给它拍了很多照片,生动有力,毛发凛然,然后跑到楼下去冲洗了一组后醒目地贴在墙上。傍晚她回家推门即见,半天不挪动脚步,眼圈红红的,不断地对我说“谢谢”……

宝宝跑到我和她中间,“汪”地吠一声,很有温度。

第51章

苏阳冷静地看着我,对我和她重归于好毫不惊讶。他说如果有缘分,就算把两个人分别扔到南极北极,变成冰山,迟早有一天也会漂移到赤道融化在一起,比如卓敏和我;如果没缘分,就算天天腻成连体儿,总有一天也会掐得分道扬镳,比如他和浅浅。

我很吃惊,他挥手阻止我再问下去,他只是说其实他从来都没有爱过浅浅这样的女子,“太假,像一张漂亮的纸,自以为吹口气就成了仙女,不像卓敏,有种从骨子里让人怜爱的东西。”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四个人一起去玩,像过去的任何一次一样默契。我们开着车互相追逐,用对讲机开着荤素玩笑,一起去康西草原骑马,一起到杀人吧“天黑请闭眼”。我和苏阳总有打不完的赌,浅浅和她总有说不完的话,只不过大家都竭力不碰某段往事,我们知道,那根拉环一响,所有在场者都将血肉横飞。

那天是六一国际儿童节,我们一起去十三陵水库游泳、烧烤、放风筝并准备露营一宿,这是我和苏阳早在“非典”时就给她俩许下的愿,她们说再不趁儿童节还愿就成黄脸婆了。那天我们还带上了宝宝,“也只有‘宝宝’是有资格过这个节日的”,卓敏断言宝宝正是六一节出生的,虽然没有任何根据。

宝宝在一年中练就很多本领,比如说举起爪子谄媚地握手,比如远远跑到河滩上从一堆乱石中撒欢地叼着皮球回来,比如很乖巧地蹲在地下,让我们把线叼到它嘴里放风筝。

它是一条好狗。这一年,它和她相依为命。

那天她把它从乡下接回来,它就敏感到她的不开心,它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情,轻轻舔她脸上咸咸的泪水,还做出各种憨傻的动作逗她开心。有时候,它也会情绪低沉地趴在地板上,把下巴垫在她脚背上陪着她一起叹气。它是家里一个男人,每晚睡觉前要在屋子里转悠几圈确信安全,它警醒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手里捏了一大把安眠药,她准备这样去了。它突然蹄声“哒哒”地从外屋跑进来,爪子搭在床沿上,眼神凄凉地看着她,鼻腔里发出“唔唔”的哀叫。她已决绝,她摸着它的头说“宝宝,妈妈走了”……但她发现它竟然淌出了眼泪,并使劲用鼻尖碰她。

那一刻,她的心脏犹如遭大锤重击。她看着它无辜的眼睛,心想:如果她死了,它就是孤儿了。它那么幼小,不会明白她已死去,它会以为她是睡过了头,然后她被一些穿着白大褂的人抬出家门晒太阳;它甚至会以为她是因为它太过调皮,所以生气地扔下它不管了,然后它就仓皇地四处寻找她,流落街头……那些放学的小孩会扔石头欺负它,没有主人的它只有闭着眼睛默默忍受;也许哪一天打狗队卷土重来,见它蹲在路边,就会举着棍子冲上来疯狂追杀它;甚至有一天,它正在路边失魂落魄地走着,突然看见对面街口一个长得很像她的女孩,它会猛地放下嘴里的食物,开心地大叫一声冲过去,而这时一辆卡车呼啸而来……

所以她没有去死,那天晚上她扔掉药片紧紧搂着它的头说:“宝宝,妈妈答应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就是为了你,我们这辈子不分开。”

她舐犊情深地对我说:“这是一条好狗,我的好儿子,它比你更爱我。”这时宝宝正在水边叼着线,好像听懂了似的嘴里“汪”地吠一声,然后风筝飘了出去,它惊惶失措地箭一般蹿出试图叼住,弄得水花直溅,狼狈不堪。她哈哈大笑着和宝宝一起追赶越飘越高的风筝线,终于和它一起跌倒在水中,“杨一,快来帮帮你儿子。”

苏阳靠着一棵树玩着手里的PS游戏,突然对我说:“她看上去若无其事,其实她受的是内伤,就像被七伤拳打过的一棵树,外表毫发无损,体内奇经八脉尽断。”

我面无表情,像个木乃伊。

第52章

傍晚的夕阳打在卓敏脸庞上,给她抹上莲花般的红晕。她曾经说过,藏族姑娘只有在雪山脚下才能找到自己的魂儿。

我和卓敏终于去到丽江,自我俩重逢之后,她就总念念不忘去一次丽江。她说她要去丽江玉龙雪山脚下的那座“玉龙寺”为水晶重新开光,她说也许龙喀巴大师能解开她的一个先祖对这串水晶许下的心愿。

我问她什么心愿,她也一脸茫然,她说她只知道那是三百年前家族里一个女先祖在一场大火般的爱情后,手捧这串水晶许下的心愿。女先祖美丽而且冰雪聪明,却一直勘不破情爱的难关,她对着这串水晶发出心愿后,这串水晶从此能给人带来幸福也带来忧伤。“那只是一个传说,老阿妈一直把它藏在佛龛下——她从不准我戴,但我太喜欢这串水晶了,我悄悄从佛龛下偷出来戴上时,老阿妈脸色一变,但她一直不爱说话,就默默看着我把珠子戴上。”

她喜欢手指灵活地转动着腕上的碧玺,让阳光迎面打在上面幻化出一缕缕光芒。我知道她的心思,我们重新在一起后,她决然地又把它戴在腕上。这是她和我必须渡过的一关,那束光芒依然冰冷刺激,但我们与其逃避,不如面对。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这才是一个坚强的开头。离开北京前,我终于带着她前往八达岭长城下去玩蹦极。那天风很大,她像以前那样站在桥墩上紧闭双眼不敢往下跳,我猛地把她推了下去,听到她长长的“啊——”坠向山涧,然后弹起,然后坠下,又弹起……我也奋勇跳出,听见风在耳边金属磨擦般掠过,被一股大力拖着向未知的海底世界坠落。我觉得浑身的骨头散落,我要死了,我已经死了,我像回到过去常常纠缠的那个噩梦……弹回,阳光刺眼;坠落,一片黑暗,又弹回……我终于回到人间。

只有绝望,才有希望,我俩终于体验过死亡的感觉,觉得生命如此美好。我们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相对而视,互相知道对方心底最深处的东西。

这时,傍晚的阳光把玉龙雪山打出一片浓郁的金色,玉龙雪山的主峰像一尊宝相庄严的佛。虽然打着小黄旗的旅行团已把丽江弄得人满为患,但用无数白石头修建而成的玉龙寺仍是一座寂寞的寺庙,寂寞得像一朵白雪莲,无人采摘。

我们去的时候,一个两眼澄明的和尚正站在门口晒着干雪莲,他说,龙喀巴大师昨天走了,圆寂了。她吃惊地看着和尚,但和尚笑得很纯净,脸上全无一丝哀绝之情,他说:“上师只是回家了,回到他本来的家。”

“本来的家?”

“对,每个人都有一个真正的家,尘世只不过是我们路过的风景。”

“路过的风景?”

“上师手作拈花,面带微笑,说:‘路过也是风景,但死亡是最漂亮的风景。’”

我突然想起菩空树大师也经常说他迟早会走,去他本来应该去的地方,“死亡其实是一个最壮丽的景象,我会在等到那棵树,和等到那个人后,微笑着死亡……”我问到底是哪棵树、哪个人,菩空树闭口不谈。

那天晚上,我和她躺在一家有着木格子天窗的客栈里仰望星空,她突然说她现在把好多事情都想清楚了,她要好好地和我过完这一辈子,“我要和你一起生儿育女,等我们老了的时候儿孙绕膝,看他们吵吵闹闹,那真的很幸福。”

那天晚上,我们认真地爱了一次,她很激动,浑身发烫地问我:“如果怀上,你猜,是男还是女?听老阿妈说这个时候你看天上的星星,最先被你看到的那一颗就会投胎成为你的孩子。”

我抬头望去,满天的清澈寒意,无言倾诉着某个巨大秘密。

第53章

我们回到北京那天,就是苏阳和浅浅分手的那天。两人前一晚去“杀人吧”玩了个通宵,出门后大吵一架,然后分手。

我惊愕地问苏阳为什么,他想了想,淡然地说:“玩杀人游戏,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她太了解我而我也太了解她。当两个人连欺骗都进行不下去时,所有的生活游戏也就相当无趣。”

“杀人游戏”可能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游戏,它无需经过肉体便直击心灵最深处,而现实中每个人、每分钟、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在伪装,甚至真话也成为最好的假话。如果你想真正了解一个人的内心,就和这个人玩一个月杀人游戏,但当你真正了解这个人后,就会觉得人生非常荒谬。

据说浅浅头也不回地走了,根本不像平时那样又哭又闹。

我安慰着:“你们不是第一对走出‘杀人吧’就分手的情人,当然也不是最后一对,我听说甚至有对结婚十年的人玩了一次游戏后就直接走向民政局离婚了。”苏阳看着我,笑得非常古怪。

我庆幸和卓敏最终走到一起,虽然我俩经历那么多的磨难,但我们在灾难中想通了很多问题,我和她已不会回到一开始的激情澎湃。我们时时还会吵嘴,但我们现在却更加默契,一个眼神就互相知道很多东西。我并不像她那样已然遥遥地想到生男还是生女,但我满意现在这种柔软的状态,认为一辈子这样就是幸福。

我并不知道,那个命运的惊人秘密,正像漫天浓雾一样向我们悄悄逼近……

第54章

一片叶子把整个秋天染成金黄,满地仓皇的漂亮,我突然想起,我和她重逢已经整整半年了。

这半年来,发生了三件事情:

一,严丽莎和我分手后,神速地交了一个新男友。当她带着男友站在我面前时,我发现那个男人是车队的小刚。

二,我戒酒了,大大减少和苏阳他们出去厮混的机会。听说,他开始吸KING,有一天鼻血直流。

三,菩空树说他准备闭关一段时间,但他有一件事情放不下。他说他种的那棵柚树突然在秋天开了花,这并不是一个吉祥的兆头……

第55章

我曾经说过,很多事情的出现都不是因为预谋,比如车祸,比如相爱,比如做爱,比如……

卓敏怀孕了。那天,她拿着化验单一言不发站在我面前,目光清冷,直逼我心。

我看着化验单上的“+”号,脑子有点空白,“怎么会……”“怎么不会?是不是所有男人遇到这种事情都惊慌失措。”“对不起,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可那天晚上你的反应挺激烈的。”“这样的事情出现,只能想办法面对它,而不是吵架。”“那你说怎么面对它?”盯着青灰色的烟烬,鼻子里有种焦灼感,我缓缓地说:“难道你还想生下来?”

她居然笑了笑,转身走了……

她怀孕了,毫无预兆,我给齐帅打电话。在他细细追问下,我才突然想起这段时间她像被女巫下咒一样嗜睡如命,早上起不来床,吃饭时打盹,车上轻易睡着,就算看她最喜欢的“超女比赛”也不知不觉在沙发上昏昏睡去。她也很惊讶那么多年舞蹈训练养成的早睡早起规律居然被打破,自己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能轻易睡着,就像枕头长在了她的脑袋上。

我并不喜欢小孩,九岁那年父母离婚后,我就发誓长大以后不要小孩。我爱卓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应该要小孩。

一连三天,她都没有到我这里来,我打电话过去,她淡淡地说这几天因交房正在加班。我关心她的身体,她笑着说没事的长期训练底子硬,然后恍然大悟地说:“哦,那件事情你放心,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和别人不相干。”我约她第二天去看电影,她想了想,“就看《金刚》吧,好久没看爱情片了……”

黑暗中,卓敏的眼睛亮晶晶地最引人注目,她不断用纸巾擦着眼泪,并随着剧情变化使劲儿抓着我的手,当浑身弹孔的金刚如一座巨山从帝国大厦楼顶尖上掉下来时,她号啕大哭,指甲快把我的掌心掐破了……

直到我们在“鹿港小镇”吃宵夜时,她仍然处在深深的悲恸中。

“你说……世界上有没有金刚这样的好男人?”

“它不是男人,它是一只猿。”

“猿有什么不好!比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更懂得照顾女人,更执著,更富有献身精神。”

“是不是只有把男人弄死了,女人才能证明爱情的存在、自私、脆弱?”

“你才自私!能不能学习点人家金刚的一往情深?真是人不如猿,这世上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人家金刚——足够肉麻的!你那么胆小,别说五十多英尺高的一头猿,就算来只小公猴子你也魂飞魄散,根据我对动物心理的研究——金刚和那女人之间根本就没有爱情,它只是把那个金发美女当成自己从其他猛兽手里夺来的点心,一个可以在掌心翻跟头的玩具,这是动物的本能,而不是女人们以为的矢志不渝的爱情。不信,你现在回家去抢它嘴里的那块巧克力……”

“你真无耻!”她突然笑了,说,“有时候觉得我俩不是一路人,你觉得我俩是真正的相爱吗?”

我坚定地点点头:“我觉得是。”

她又问:“那浅浅真爱过苏阳吗?其实我倒是觉得苏阳人挺好的。”

我有点不耐烦:“我不关心别人的事情。”

她沉默了,埋头吃那杯花生冰沙。

(未完待续)

(外文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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