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孬舅发给我的传真全文(2)

说完毛驴,说完主意,在这除旧迎新、爆竹一声旧岁除的让人心情激动又难言的时刻,我接着想跟你谈一谈读书的问题。你知道你吃亏吃在什么地方?就吃在不读书不看报的事情上。连《一地鸡毛》都读不懂,把握不住,生活中不就成了一地鸡毛了吗?我现在身处高位,深深体会到这一点。说起学习,我又想起了我的童年。舅舅孩提时代读个书可不容易啊。不像现在的你,书摆在面前也不学习。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多少代知识分子和没有挤进知识分子圈的人用一生做代价总结出来的经验,你就是不汲取。为此让我和你姥爷伤了多少心。一直到现在,你那么大了,还不能自立,写文章还写不出个名堂,还要靠时代广场靠旁门左道靠投机取巧去捞根稻草,去骗些不正当的钱和不正经的女,你惭愧不惭愧呀。要把你放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早把你给饿死了。我见过世界上一些伟大的作家,人家都是年纪轻轻的时候,像你这么大甚至比你还小,就写出了震动世界的作品,把自己民族的痈疮和原始风景展示给了人家,得到了已经死去的伟大的对世界起过建设作用更多的是破坏作用的人所留下的钱的利息,拿着这些利息,自己到集市上去买一头驴,理直气壮地骑着它去赶集,看闺女的辫梢和小媳妇的屁股。可你呢,直到现在,骗不了别人,还靠骗你舅舅去混头毛驴骑。我不禁要问,你骑在这样的毛驴上,能够心安理得吗?看你舅这么不容易,你就不能争口气吗?我对你要求并不高,我也想时时刻刻帮助你,没想到你却利用这种帮助去与人合伙谋害和出卖你舅——然后从中渔利。你真是个朽木不可雕、竖子不足与其共谋的人。我算是死了这条心了。你就不能静下心读一两篇好文章,提高一下自己的思想境界?我小时上学的时候,可不是你这种样子。不信你什么时候回老家时问问你姥娘。采访一下大人物早年勤奋刻苦的经历,倒是一篇能够引起轰动的好的文章题目。当然,我不是非要你放下手头的创作去写宣传我的文章,我再说一遍,你不写,就没有人写了吗?世界上有骨气的人不好找,奴颜婢骨和溜须拍马的人还不好找吗?这时你倒长志气了是不是?到别人面前你孙子一样,到你舅面前你倒一身正气跟我装起了大爷是不是?世界上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在外边他窝囊得很,别人把屎尿撒在他头上,他也只是“嘿嘿”地对人笑笑;可一回到家,他就横了起来,窝里横,门墩虎,你的好脾气,怎么不留到家里给我们用一用?我小的时候,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吧,在一个小小的村庄里——前途未卜,夜路如蛇,就意志坚定地秉烛待旦、一读一夜,你姥娘让我休息,我就是不休息;先一天的功课温完,还温第二天老师要讲的功课;每天把功课温得像煮急的沸腾的热粥一样。这个时候还两眼发光。第二天公鸡一叫,我就爬起来上学——你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想让公鸡从天而降,“公鸡,给我一口干的!”我却不是这样,我从小就闻鸡起舞,把鸡抱到屋里——当然也是怕被村里白蚂蚁一类的人偷去——天刚蒙蒙亮,就去上学。有几天公鸡感冒了,不能啼鸣了,我就一夜不睡,把自己当成公鸡。刚要睡着,我就爬起来摸着黑问你姥娘:

“娘,天该亮了吧,该上学了吧?”

接着就自己用手捏着嗓子,扯声学公鸡打鸣。

(注:为此,有一年春节我回去过年,专门采访过俺姥娘。俺姥娘听我说完,照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放他娘的狗屁!他从小踢死蛤蟆弄死猴,哪里见他正经读过一页书?倒是他把书上的难字一个一个都扣掉了,说:‘书上的字这么多,哪里差这两个?’上学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他认识先生,先生不认识他;小小年纪,就偷瓜摸枣和偷鸡摸狗——他的鸡还怕别人偷去?先生家的鸡都被他偷吃了。最后弄得一村子没鸡,一到黎明万马齐喑。接着战乱一起,鬼子兵一来,就出家当了土匪,开始‘不行挖个坑埋了他’的生涯,让我替他白担了多少心;这才是历史的真相。现在许多报刊都宣传他早年如何刻苦读书,他们就不想想,如果他早年刻苦读书,现在能当上礼义廉耻的秘书长?”

(我听了恍然大悟。恍然大悟不是说如何揭穿了俺孬舅,而是正如俺姥娘所说,事情如果是这样,俺孬舅当秘书长就不奇怪——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俺姥娘这么说话,俺孬舅有俺姥娘这样的娘,俺孬舅当秘书长就不奇怪。——俺孬舅当了秘书长,开始拥有另外版本的童年。久而久之,孬舅也忘记了自己身出何处,忘记了小乔初嫁时,忘掉了自己生动有趣和有血有肉的童年,成了一个三好学生。从此便以三好学生的面目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多么地注意听老师讲课,双手背在背后,一个上午纹丝不动;别人用马尾去撩他的耳朵眼,把辫子给系在后面桌腿上,他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有次放学回家,不知因为一件什么事,或是公鸡与他开玩笑啄了一下他的小鸡,或是他吃饭时吃出一粒米虫,勾起了他小小心灵的满腹心酸,突然放下手中的小木碗,委屈地抱着俺姥娘的双腿,失声痛哭起来。俺姥娘虽然不明就里,但看见一个六岁的孩子平时不哭,现在一哭哭得这么心酸,小嗓子一哽一哽地,也不由心酸起来,一把抱住六岁的俺孬舅,也想起她自己的满腹委屈,叫一声“我的儿”,开始失声痛哭起来。这是俺姥娘和俺舅在历史记忆上的惟一一次会合。后来俺姥娘哭得乏了,俺孬舅在俺姥娘怀里睡着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公鸡叫了,一切烟消云散了,俺姥娘该起来纺棉花,就起来纺棉花;俺孬舅该起来上学,就起来上学——或是该起来捣蛋,就起来捣蛋。历史在这里又分道扬镳。成年以后,俺孬舅当了秘书长,一次坐着直升飞机回去探望母亲,在当地众多参议员、众议员的陪同下,共同回到了我们的院子,共同坐在我们家院子的大枣树下,坐在俺姥娘身边——当然,孬舅离俺姥娘更近一些;开始听俺姥娘叙说俺孬舅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说到了痛哭这一细节,在场的所有人,都共同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当然这笑并不是畅快的笑了,而是每一条笑声用都是一个小耙子,在那里像刨地里的毛毛根一样讨好地刨着俺舅的神经末梢,试图唤起他另外一些记忆。最后记忆倒是唤起一些,但已经笑得孬舅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小时候是这种样子吗?’又让一帮跟着的人马上严肃起来。当时还有一帮跟随他们的各类记者——苍蝇,他们倒兴奋得神经发抖——倒是刨着了他们的神经,回去奋笔疾书,添枝加叶,添油加醋,发了一版又一版的秘书长童年史;这些童年史后来又被编入小学教材,成为新的一代学生的课外读物。一些家长常常指着这些文章,训斥自己不争气的孩子:“看人家小时候是怎么学习的,要不人家有出息,长大当了秘书长!”我也这么教育过自己的孩子。还说:“你明白不明白,这是你的舅姥爷!”)

这些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也都不说它了。我要说的是目前,目前我们的读书。我小时候的学习精神,你固然可以不管,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求你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上课不能交头接耳、吃饭不许说话、坐床不能甩腿等等,这些固然也很重要,一切好习惯,都得从小养起;你小的时候,没有养成好习惯,听你姥娘讲,你从小就踢死蛤蟆弄死猴,好的有发展前途的事情,你个个不会做;歪门邪道的事情,你倒个个精通,最后在社会上混成这个模样,沦落到一群艺人堆里,也就不奇怪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想你改也难;这些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和教训,你都留着教育下一代吧。现在你的问题,是比这些日常习惯更重要,即你的内心和灵魂深处,藏着一些污垢、邪恶、非正义、别人早已摈弃你还在那里珍藏的垃圾一样的肮脏见不得人的东西,我们需要用挖耳勺探进去把它们一点一点地清理出去、重新打扫卫生、重新装修和粉刷,然后再将好好的思想和观点、好的情感和眼泪、人类的真善美,一点一点再小心装进去,让它们重新排队和组合,使你换一个新脑子。不要低估这个工程,这个工程艰巨而复杂。接别人的天下,不如自己打出的天下更好治理,更理直气壮;接别人的老婆,不如重新谈一个恋爱更加浪漫;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你这样的就不行,世间的坏事你历经沧桑,正经的事情你百么不会,你让你舅舅怎么办呢?你想,你连你舅舅都敢欺骗,在他眼皮底下挖陷井,别的你还在乎谁?罢了罢了,如果是件别的东西,如果是世上别的一个什么人,我乐得它被毁灭,我乐得他在堕落,我站在安全的岸边上,乐得看一只落水狗在水里挣扎,一点点地遭受灭顶之灾,被漩涡吞噬下去;管他娘嫁给谁,咱只管跟着喝喜酒;管他是谁家的狗,咱只管拿根竹杆跟着痛打。可是不行啊,你是我外甥,你是我乡亲,你是我一千多年的好朋友,咱们在曹丞相的时代,就一块在猪蛋的新军里摸爬滚打;后来又有大槐树下的千里迁徙,风雪迷漫,我们身上长满了冻疮和癣疥,谁心疼过我们呢?一想到这些,现在天也新地也新,我就不忍心你徘徊在歧路和天的尽头。我的外甥,你就不能让你舅为你少操一点心吗?想想过去,想想现在,你捧着碗吃饭的时候,你对得起谁呢?人非草目,孰能无情?如果换了我,我一定是一边吃饭,眼泪“唰唰”地就流到了碗里。我吃的是饭吗?我吃的是自己悔恨的泪。但你不是这样。你吃的还是米。事到如今,你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我伤心就伤心在这一点。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为什么只当浪子不成金呢?——哎,这句话也把它当成歌词怎么样?我再一次发现,我如果从事你们艺术,早已经大放光芒了。你看,正在工作和教训人,灵感又“唰唰”地涌出来,别说整天专门干这一行一辈子当这只鸟吃这碗饭了。我考虑这两句歌词用信天游曲调或用意大利美声唱出来都会不错,都能将那种既恨又爱恨铁不成钢的缱绻又无奈的情绪用声音和曲调的变化完整无缺地表达出来。当然,要告诉演员,在唱这首歌时,心中抒发的对象一定不能想着是你这种人;如果想着是你这样的人,再是好演员也唱不出情绪;要想着是一个失恋又失足的情人,与她(如果是女演员演唱,就想着是他)分了手,心中又放不下;没分手之前,倒觉得她(他)罄竹难书;一与她(他)分手,走了的马大,去了的妻贤,全忘记了她过去怎样因为馊豆腐与你闹得人仰马翻,天天你脸上被她抓成血道道,就记得她在床上给你的为数不多的也是为了她自己彻底痛快的几次小意;人是多么健忘啊,人是多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啊。你去监狱里探望她(他),隔着铁栅栏看着她(他),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何必跟小刘儿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呢?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你就是不听,看看,现在明白了吧?你为什么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见黄河不死心呢?”这时音乐起,过门,前奏,开始意大利唱法,就像帕瓦罗蒂;或者就是信天游,就像韩起祥:

浪子回头金不换

你为什么只当浪子不成金呢?

……

想象着赶毛驴上山。你的毛毛眼妹妹被别人夺走了,情绪也是一样的。这些也就不说了。你跟我在一起,所受的启发总是多方面的。我不明白的是,你在艺人圈子里混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容易混出个头脸的地方,我业余时间想一想,都能成为大腕,你怎么直到现在,还靠你孬舅提携、骗不了别人靠骗你孬舅过日子呢?我的一些朋友,毕生从事政治,当然他们不写歌词了,他们见我写了,老孬写歌在前头,他们就不写了;他们业余时间写些小诗,跟我一样,也不见他们怎么在意,就那么写出来,也成了伟大的诗篇,成了诗歌的楷模,发行几百万册,你们在行的人,也个个击节称赞;而你们像虫子一样毕生从事这么一个事情,蚂蚁啃骨头,土里刨食,怎么还个个搞得掉皮掉毛、蓬头垢面、上边顶着一个大秃瓢呢?你们不觉得有些夸张吗?文学和艺术,是一个天才的事业,搞不了就别搞,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去到街上捡驴屎也可以嘛,何必搞得这么辛苦和紧张呢?有人拿着枪在后边逼着你吗?正视自己,才能正视别人和世界,是这个道理吧?外甥,好好读书,然后才能正视你的错误。刚才所说的你的一切错误的根源和本质,就是一个:不像我那样随时随地地读书。过去古代的圣人和贤者,曲不离口,书不离手,骑在毛驴身上还读书,你占我毛驴这么多天,只知道骑着毛驴四处行骗,哪里知道她身上还可以读书?历代伟人都说读书有三个好地方,驴上,厕上,床上。这三个地方你读过书吗?我想是没有。我却在这三个地方,像做其它事情一样,一个也没拉下。我为什么能当秘书长?全赖这三个地方。当然它的意义就不仅限于读书上了。我实话告诉你,这次所以能及时发现你的错误,识别你的阴谋,没有让丽晶时代广场跟着你的错误导向继续往前滑行,没有使世界上大多数人陷入水深水热之中,没有使同性关系者借你的阴谋把我打倒,使我大江大海都过了,也没有在这阴沟里翻船,葬身于鱼腹,现在重新与你算帐,剥夺你骑驴的权力,得到这样一个翻身和扬眉吐气的机会,跟我这次又把读书和床联系在一起大有关系。你知道我当时处在一种什么情况下,是在一种什么心情下把两种毫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历史屡次证明,能够把两种不同事情联系到一起的人,就是了不得和惹不得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当时你孬妗正在床上与我打架。她的两颗巨峰葡萄压着我,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个女人一与人生气,就用她的两颗大葡萄压人,你说可怕不可怕?这都是你的好主意,给我招来的灾祸,当时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同性关系是一个多么大的人生难题,它牵涉到你是拒绝世界上一半人还是接纳这一半人的大事,你怎么能掉以轻心呢?你怎么能说一句“研究研究”就像解决世界上其它问题一样来解决这个难题呢?你说完这句话骑着驴走了,留下我回到家中卧室与谁研究?不还是得面对你孬妗?她是个好研究的人吗?一抬腿走遍世界,它是雪白如玉。但有一利必有一弊,它也不像柴禾妞的腿那么好对付的。你不一定能制服得了它,你不一定能使它满足。我就不一定次次能使它满足,何况你和瞎鹿之类?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想些什么,但我也明确告诉你们,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跟她在一起,她的心还在发野,要搞同性关系——她搞的同时,还想把这种罪名加到我头上,你说她有多恶毒?——何况你们?她双跨骑在我身上,用她两颗大无比的葡萄压着我问:

“你还研究不研究了?别以为你在广场一下子把我打懵了,我回到家里就想不过来了。你不是要研究吗?我们今天就在床上研究吧。”

我的外甥,我就这样生生地被葡萄压得喘不过气来。平时欢乐的时候,这葡萄也挺好玩,可一到这时候,它可就变成了太行、王屋两座大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现在在我的脑袋和身子之上。就这样,她还显不解气,又把她的屁股也压了上来。像一个温暖的高压阀。她可千万不要开闸,一开闸,所有的良田、庄稼、房屋、牛羊,顷刻间都有灭顶之灾。边压边说:

“你说,给我们家园不给?给我们批地皮不批?你要不答应,我今天和你没完!”

然后把电话听筒递到了我手上:

“快给土地部门打电话!不打我就让葡萄憋死你,让屁股开闸。我不信憋死淹死一个秘书长,比在另一方面憋死一个世界名模,会在世界上引起更大的震动。憋死像我一样的世界名模,世界上就不会产生第二个,几百年之间都是空白;而少你一个像土鳖一样的秘书长,世界上只会更加现代和发达;死了一个秘书长,会有无数人欢呼雀跃,这老孬,可死了,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这个世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秘书长;这外世界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像我这样的世界名模;你可世界再找一找,还能找出这样的大腿、屁股和葡萄吗?刘老孬,我以前年轻不懂事,瞎了眼嫁给你这样不懂人生和趣味的人;自嫁了你,我在人生得趣方面受了多少委屈。现在有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来找我,我何不乐得跟他们走?何况这些朋友你也睁眼看一看,哪一个不是各方面的像我一样的一缺就是空白的世界级大腕?我们在一起才是同类,我们在一起才气味相投;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没有爱情的异性关系简直就是法西斯。刘老孬,你还我青春!我从娘家初嫁给你的时候,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这些年来,你把我蹂躏成什么模样了?该还我自由了,小子,担心你吃黑枣!不行我就去组织黑社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行把王八蛋‘挖个坑埋了你’!看我做不出来!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

她就这么有节奏地喊叫着。一边喊一边摇晃着她的身子。令人可恼的是,这时窗外闻风而动,一帮同性关系者又赶过来声援,打着旗子,在外边和着你孬妗的声音,一蹦一跳地在那里喊:

“打电话,打电话!……”

你让我怎么办?这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你只用了四个字,广场上的同性关系者是被你制服了,他们懵了头,转了向,一下不知所措,只好在那里偃旗息鼓;现在像割了一茬的韭菜一样,又在我窗前冒了出来。在广场上还有成千上万的围观的群众,群众虽然大部分不明真相,但大部分群众眼睛又是雪亮的;我身在群众之中,胆子还壮一些,在那里同性关系者毕竟是少数,群众是多数;现在呢?窗里窗外都是同性关系者,受孤立受逼迫的就我一个人——因为你出的这馊主意,使我一下由优势变成了劣势。——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上,替什么人说话,搞什么阴谋,不是昭然若揭了吗?我现在甚至怀疑,你是不是也是搞你那个并不成功的艺术搞的,自己不成功,就开始追随现代派、后现代、前卫和先锋,也赶时髦而不是发自内心、肤浅地而不是深刻地背着你姥娘你舅舅你家里人偷偷摸摸地搞起了同性关系呢?小心我告诉你姥娘,你放学回家她抽你!世上别的人你不怕,你还不怕你姥娘吗?我当秘书长都怕她,你一个小文人如何敢不怕?我们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说清楚,那就是在你姥娘面前,在我们家院子的大枣树下。说起这些乡土乡情,我真不想整天跟这些妖魔鬼怪呆在一起了,娘,我要回家——哎,你说这句话作为一首歌曲的主题词怎么样?又是一首漂亮的曲子。

娘,我要回家

……

这是多少人心中想说的话。只是他已经成年了,不好再对社会和娘说了。他有泪水只好在心中流,他被打碎的牙只好往肚里咽。这些伤感的情绪也就不说了。我现在还在你孬妗葡萄和屁股下面压着呢。冯·大美眼,你个小妖精,把身子放轻一点,让我在这雪地上喘口气。但这小妖精就是一点不放松。你舅舅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急中生智,忙而不乱,急用先学地想起了读书。看着人压在墙下,捧著书先学一阵再救人没有什么不对;那总比视而不见和站在一旁幸灾乐祸把自己的欢乐架在别人的痛苦上要好得多;虽然那痛苦也不是我们造成的。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还忘不了把书和床联系在一起。你看到这里就不受教育吗?我的床头柜里都是书。上边有人压迫着,外边有人喊打着,我从容不迫地拿起一本书来学习;你的办法不行了,我得从更高明的地方,找到对付同性关系者要家园的新的解决办法呀。——难哪。许多大人物常常对亲近的人这么说。在一个暴雨初歇的夜晚,房间的灯光打在窗外的芭蕉上,房檐上残剩的雨点“噗嗒噗嗒”落在窗外摇晃的叶子上和影子上;你突然流了泪,一把抓住身边的女服务员的手说:

“这就是我此时此刻的心境。”

我现在也深深体会到这一点。我一页一页地翻书,一页一页地寻找。这时你孬妗竟在上边吃起了三明治。窗外的一帮扯旗吶喊者,也每人捧起一个快餐饭盒,在那里吃肯德鸡。吃饭时嚼咬的“巴咂巴咂”声,从小到大,越来越大,响彻整个房间,响彻整个宇宙;房间的玻璃,被他们震得“嘎巴嘎巴”响。但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虽然他们吃饭嘴巴响,但吃饭也占住了他们的嘴,使他们不再对我吶喊;虽然他们的巴咂声震耳欲聋,但这声音比起他们刚才的口号和吶喊声,毕竟单调多了,不具威胁性多了。知足者常乐,许多大人物早年读书,为了锻炼自己的毅力,还故意跑到嘈杂的街头呢;十字街头那些嘴发出的声音,不是比这些声音更加芜杂吗?——那些嘴长在什么人身上?尽是些卖猪大肠和卖驴肉的;他们嘴里发出的味道,不是比这些同性关系者更加不堪吗?虽然窗里窗外人的嘴的用途一到床上甚至比那些卖猪大肠和卖驴肉的还要丰富和我们所认为的下流,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他(她)们的嘴,一到舞台上、银幕上、走台上和赛场上,曾引起世界上多少人疯狂的欢呼和雀跃,“大美眼,我爱你!”“卡尔·莫勒丽,我爱你性感的嘴!”“呵丝·温布尔,我要在你嘴里发出的歌声中死去!”“巴尔·巴巴,今晚你会不会来?”一些如你和瞎鹿这样的发烧友、支持会的成员,就这么泪流满面地忘情和肆无忌惮地喊叫。现在我在他们这些人的嘴的包围中,总比被十字街头的嘴包围要好得多吧?他们用他们的嘴吃他们的饭,我用指头沾着我嘴里的唾沫看我的书。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在一个太阳当空照的午饭和午睡人们精神恍然和迷糊的时刻,暂时在嘴、饭、床、书四个方面找到了平衡,从而使世界有了片刻的宁静。我要利用这片刻的宁静,去寻找处治这些人的手段和办法;我要利用他们提供的条件,他们提供的锹和镐,掘土机和拖拉机,去挖“不行埋了他们”的陷井。我要用现成的宾馆和地毯,去“不行拉块地毯办了他们”。我的顾问团和智囊班子在哪里?我所寻找的书的段落在哪里?同性关系者们,不要认为你们利用了时代广场上小刘儿犯的错误,就可以在这里使你们与小刘儿共同合谋的阴谋得逞。我要以你们之道,还治你们之身。这时我突然明白,像小孩做游戏一样,像电视里出的要你解答的疑难题一样,任何事物针锋相对地顶牛、死拉硬拽地拼凑,都不是好办法;要么庖丁解牛,抓住他的弱点和短处,用锋利的双刃牛刀沿着他的骨头的缝隙一刀一刀零割他,让他死也死个无可挽回和无可奈何,死个彻底和服气,说“解得好!”要么干脆绕开问题走,用草儿哄着牛往前走,把草儿吊在他们的脸前,说是解放他们,带他们去牧场、去原始森林,到了那里就解开笼头放了他们,任他们在大自然中生长,再也不做牛马活、出牛马力了,再也不限制他(她)们与别的牛交配了,再也不给他们人工授精了,一哄把他(她)们哄到现代化的屠宰场。他(她)们一闻到这里的气息就发了慌:

“娘,爹,我不要到这里来!”

你这时心中有底,到了屠宰场可不像在路上,在路上到处是高梁地,是撒腿不见踪影的茅草和茂草,到处都伏藏着危险、逃跑和躲避,这时你要笼络他,安慰他,与他同舟共济,说“咱们是朋友”。就像刑警和刑事犯在路上一样。有一盒饭,也要分给他半盒。他以为不是去屠宰场和监狱,而是哥儿俩一块去泰国旅游、去麦加朝圣或是去悉尼歌剧院听歌剧呢。你们说说笑笑就到了监狱和屠宰场,这时他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以及旅游和朝圣的目的;他有些着慌和害怕,他甚至不敢埋怨和责备你对他的欺骗,他彻底知道他的命运就实实在在控制在你的手中,你二拇指头一动,他的小命就没有了。他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过去真是愚蠢,不该与你做对;面对着庞大的监狱和轰鸣作响的屠宰场,他马上变成了一个在世界上无依无靠的孩子和小牛犊,他只好认贼作父,他只好把将他送到这里来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因为他和这里的看守和屠宰工一个也不认识,他怯声声地给你叫了一声爹和娘,说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吧,你看,这里的看守和屠宰工正对咱们不怀好意地和下流地坏笑呢。又像市场上插草标正被拍卖的孩子,爹,娘,不要卖我了,我回家好好割草和刷锅,他流着童年的泪,拉着你的裤管哀求着。但你心中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家里早已断炊,爹的肚里都饿得咕咕叫,腰里就剩一根烂草绳,世界上已经没有锅让你刷了。你早干吗来着?到了监狱和屠宰场,你明白你的处境、我的厉害和手段了?任你奸似鬼,喝了老爹的洗脚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当初你们后现代地搞同性关系、与我花马掉嘴地谈条件、游行示威、要家园,还与一个不与刘家争气的堕落后代小刘儿勾结在一起,现在看,这种勾结在电网密布的监狱和忽起忽落的半个墙壁一样大小的现代化屠刀面前,算得了什么?事到如今,我是再也不会做暖蛇的农夫和暖风中的共和主义喽。太阳出来了,我该回家睡觉了。他(她)们瘫软在地上,理亏和气馁地自动变成笼子中可怜的松鼠和癞蛤蟆。你提起这笼子,微笑着将他(她)们交给了看守和屠宰工。你还与看守点了一下头,看着屠宰工将牛的屁股推进了屠杀分解机,帮他关上了机器的后门。接着又绕到机器的前脸,看着机器分门别类地吐出了他(她)们的胳膊腿、头、脸、鼻子、胃和猪大肠,你才放心地拍拍手,将手背到身后唱着歌离去。——贤甥,我在巨峰和屁股底下、在他们嘴巴的嘈杂声中,看书所要寻找的,就是这样一个将他(她)们引向屠宰场而使他(她)们浑然不觉似乎是去在大森林、是去幸福乐园是去他(她)们所寻找的同性关系的理想家园的即一下将他(她)们置于死地而他(她)们还死得不明不白留下我们来后快的策略。这不比你那个空洞的“研究研究”要高明一百倍吗?你只是支吾而没有策略,你只是躲避而没有进攻,你只让我有招架之功而没有还手之力,你把我当成了沉默的羔羊,你与这些共谋的同性关系者们,倒是成了监狱的看守和屠宰场的屠宰工。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地球被我翻转过来了,你们的阴谋就要破产了,我就要从书中找到惩治你们、迷惑你们、最后屠杀你们的办法和策略了。公鸡就要啼鸣了,太阳就要出来了,梦想遍地成金的人们,你们再不撒离,马上就要被劈头而下的石头砸成肉饼了。就这样吧,书和我的智囊班子和小团体。看着,睁大你的眼睛,我的贤甥,精彩的话语,如山上的清泉,刚刚还觅影无踪,突然就汩汩流了出来——野寂的山前,汩汩的山泉自天而降,就形成了壮观的瀑布。我们要的就是这个。生活总在设计之外,好运气总不在意料之中。我的智囊班子也在高速运转。后来,当我们聚在一起,各人将各人挫败同性关系者要家园阴谋的计策写在手上,最后亮出来比赛高明;有的写“火”,有的写“水”,有的写“建议秘书长找老丈人”,有的干脆写“暗杀”、“成立突击队”等。等他们都亮完了,我将我的手亮了出来。我的手上不是一个字,也不是两个字,而是密密麻麻一大片。这就是我在你孬妗巨峰和屁股的压迫下,在窗里窗外同性关系者“劈里啪拉”的嚼咬声中,读书读出来的。当时智囊班子所有的人都楞在了那里,不知这句话所云,也不知我运用这句话所云。这句话和惩治同性关系者能联系在一起吗?别是秘书长被一帮不男不女的人给气胡涂了,在这里拿着过去时的一句话开玩笑——那就显得肤浅了。就好象一个神经病者站在立交桥上对着桥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严肃地大喊一样。“我告诉你们……”你要告诉我们什么?我的智囊班子异口同声地问:

“秘书长,你给气胡涂了吧?”

“秘书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理解!”

“这段话岂能治得了同性关系者半根毫毛?”

我看他们真不理解,只好给他们解释了一下。他们一听解释,都楞在了那里。接着恍然大悟,异口同声地大叫:

“高,高,果然是高!”

“这是一药治百病嘛!”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

“这样的高招,我们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未完待续)

(华艺出版社,1998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