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国不亡,有我!

第1节 南开中学张伯苓校长

我从幼年离开小西山故乡后,经常活在病痛、转学和灾难之中。在南京虽曾有炉边幸福时日,但妹妹降生、父母欢颜,转眼都如暑花凋谢。我家随着流亡学生颠沛流离半个中国,从西南山路来到重庆,刚入市区,中山中学就有师生五人被日机炸死,战争与死亡的威胁如影随形。之后七年,轰炸宛如随着日升月落而至,不曾稍歇。但重庆是我们流亡的终点,中山中学走了五百里,在自流井大庙静宁寺安顿、复学,弦歌岂止未辍,流亡途中更收留一些新加入的湖南、广西、贵州学生和四川的本地生。

我父亲在重庆四德里祖屋恢复东北协会(负责训练东北地下抗日工作,由政府资助,一九四六年东北光复后解散),但落脚不久,房子即被炸毁。父亲托人在沙坪坝镇外找到两所平房,一所住家,一所作协会办公用,后来《时与潮》编辑部亦设于此。

在离开南京整整一年间,我们奔跑了半个中国的土地之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的一个早晨,爸爸带着我坐车由重庆上清寺出发,送我去上学。

我们沿着嘉陵江往上走,车行大约二十公里,过了小龙坎不久,在一片黄土坝子上,远远地出现一群红褐色大楼,在稀疏的树木中相当壮观——那就是沙坪坝的南开中学。在这里六年,我成长为一个健康的人,心智开展,奠立了一生积极向上的性格。

日本人占领东北后,以天津日租界为基地,积极地向华北伸展侵略的魔掌,数年间,天津的南开中学和大学透过游行呼喊自强,号召爱国抗日。校长张伯苓先生(一八七六~一九五一年)深知局势危急,战争只是早晚的问题,因此早在一九三六年即到四川觅地建立分校,由沙坪坝乡绅捐地。各界捐款盖校舍,第一年即招收了一百六十名学生。芦沟桥开战后,南开是第一所被日本人炸毁的学校,也是第一所在

后方以长期抗战为信念重建的学校。一九三七年上海失守后,国民政府在十二月一日正式迁至战时首都重庆。南开中学在抗战最艰困的八年中。教育了数万青年,每个人几乎都是张伯苓精神的延长。

张校长创业立世全靠坚强的爱国精神,他就是校歌里“巍巍我南开精神”的化身。在我成长的六年中,留给我非常温暖的印象。他长得很高,约有一百八十几公分,体型又大又壮,不胖,肩膀很宽,长年穿着长袍,戴一副有颜色的眼镜,我们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高大壮硕的他挺胸阔步地在校园行走。不论前线战报如何令人沮丧,日机轰炸多么猛烈,在张校长的带领下,我们都坚信中国不会亡。

想想在一百二十年前,幼年的他随着浪迹各地私垫教学的父亲到义学辗转读书,生活是何等辛酸!因此。他从小知道教育的重要意义。

十三岁时,考取官费的北洋水师学堂,他听得懂启蒙思想家创校的理想:当年清廷维新派的严复、伍光建等人和一些自英国留学归国的年轻军官,引进西方思想与新知,希望建立强大的现代海军,为国雪耻。这种奋发图强的志气,影响了他一生。

张校长在北洋水师学堂的年纪正是我在南开中学的年纪,我在校六年,听他在周会讲过多次的故事也成为我终生的记忆。

一八九四年,他由水师学堂毕业时,正逢中日甲午之战,北洋海军几乎全军覆没,连一艘可供学生实习的船都没有了。一年后,勉强派到“通济轮”上见习,竟是目睹甲午战场威海卫由战胜国日人手中移交给英国人占领的场面。他在自己国家的领海上眼睁睁地看着国帜三易,先下清旗再升日旗,隔一日改悬英国旗。

他在晚年回忆当时,“悲愤填胸,深受刺激…念国家积弱至此,苟不自强,奚以图存?而自强之道端在教育。”(一九四四年《四十年南开学校之回顾))他怒忆当年,“士兵上身穿一坎肩,前面写一“兵”字,背后写“勇”字,衣服非大必小,不称体,面黄肌瘦,精神委靡,手持大刀,腰怀一枪(烟枪,抽鸦片用)慢吞吞地走出来,将黄龙旗(清朝)降下。旋英军整队出,步伐整齐。精神奕奕,相形之下,胜败可知。”

这样的羞耻使他深受刺激,更因为看到怠惰无知的一般民众,既无纪律和敬业精神也不知国难当头,故思索唯一能振作民心的只有教育,教现代知识、教爱国。他毅然决然离开海军,一心办教育,一九0八年,由氏家馆扩大到天津南开(捐得校地在天津西南城角,名南开)中学。建校之前,他曾两度前往日本参观各类学校,特别是私立学校,当时不满三十岁的他,满腔热血,誓为教育新中国的子弟献身。

更令人意外的是,一九一七年他已四十一岁,竟决心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研究西方教育理念。很多人劝他,“你已功成名就,干嘛去和那些洋孩子同堂读书!”甚至说,“这个脸你丢得起,我们感到丢不起。”他还是去了,认真研究、见习,做了许多交流活动,实验主义思想大师杜威也是他的老师。回国后,他创设南开大学。

抗日战争之初,日本人恨他发起爱国活动,炸毁南开。当时蒋委员长公开宣称,南开为国牺牲,有中国就有南开。”将南开与北平的北大、清华合为西南联大,在

昆明设校,成为抗战期间最好的大学。

抗日胜利后,一九四六年哥伦比亚大学授与张校长荣誉博士,一九四八年胡适和十一位美国学者合撰thereisanotherchina一书贺他七十岁之成就。此书由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汇编,哥大CroWnPress出版,中译为《另有表现的中国》,意指藉由南开精神看到在政治军事动乱不宁的年代,尚有另一个中国在日益进步,充满了高瞻远瞩的理想。

自一九0四年只有七十五个学生到他一九五一年逝世为止,张校长一直用强烈的激情到处演讲,鼓励“国不亡,有我!”的志气,宣扬教育救国的理想,他足足说了半个世纪!那五十年间,中国的灾难有种种的新面貌。外侮与内煎并存。抗日胜利,

从重庆回到故乡天津,老病缠身的他仍在国共之战中呼号和平合作建设中国。七十五岁那年去世,临终最大的安慰是看到南开中学和大学在天津原址复校。

张校长的身影永远留在学生心里。在沙坪坝那八年,他住在校内宿舍,每天早上挂杖出来散步巡视,看到路旁读书的学生就过来拍一拍肩、摸一摸头,问衣服够不够,吃得饱不饱?南开的学生都必须住校,在他想,这些孩子都是父母托给他的,必须好好照顾。他那时不知道,他奋斗的心血都没有白费,他说的话,我们数万学生散居世界各地都深深记得,在各自的领域传他的薪火,永恒不灭。

第2节 忆恩师

南开教育最令我感谢的当然是学业,那六年奠定我一生进修的基础。除了原有的学业水平,南开中学吸引了许多由平津来到重庆的优秀师资,他们受张校长号召,住进沙坪坝校园的津南村,直到抗战胜利,八年间很少有人离开。

津南村是我所见过最早的眷村。那一排排水泥单栋小房,住着许多令南开人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如:数十年来令我追忆难忘的国文科孟志荪老师,最让学生害怕的冷艳数学老师张亚丽。还有校务主任喻传鉴的两位女儿,从美国留学回来也在南开任教;“大喻”教英文,“小喻”教理科。

南开向来注重国际性,所以英文教材难度很高,这是传统。理化方面程度也很强,学生上了大学以后,念物理、化学如入无人之境。数学也教得扎实,我们大概是当时最早教微积分的中学。我那时的功课很不错,只有数学不好,尤其是几何。我搞不清楚为什么有些是虚线、有些是实线?我的观念里只有实线没有虚线。

化学科的郑老憨则是个奇人。全校似乎很少人用他的本名郑新亭称他,他未教女中部,但我们每次听男生学他用山东腔背化学公式,又说他在宿舍里喝点酒给男生讲《三国》,都羡慕得要死。此外,他还说了许多鼓励“男子汉”的壮语。

地理科的吴振芝老师教初中的中国史,提到台湾时叫我们记得“鸡蛋糕”(基隆、淡水、高雄),我们就在背后叫她“鸡蛋糕”。高中时,她教世界地理,常带一本本又大又厚的洋书,给我们看世界各地图片,开启我们的眼界。那一年夏初,她的未婚夫乘小汽轮在嘉陵江翻覆,噩耗传来,我们几个女生从她的单身宿舍门下塞进慰问信,上面写着,“老师,我们和您一同哭……”从此以后无人称她外号。

一九四八年初,我在台大文学院楼梯上遇见她去看沈刚伯院长,直到她从成功大学文学院长退休,我们都保持联系,在她生命末程,我也去医院见她最后一面。

我记得有一位数学老师姓伉,是创校元老伉乃如的儿子。他教得很好,在我们女生部十分有名。他的名字我忘了,只记得大家叫他“伉老二”,长得很高,未婚,同学们都觉得他很英俊,我不觉得怎么样。抗战时期大家都穿棉袄、草鞋,他却独树一格,穿着白西装。

那时,他对我们班上一位女生颇有好感,她是南开的校花,就坐在我隔一个位置上。我们经常有小考,伉老师就在我们座位之间走动,往来巡查,有时低头看学生会不会写、有没有问题。每次,当他伏身到那位女同学位置去看的时候,全班同学都怪相百出,挤眉弄眼、推来推丢。我们那时用毛笔写字,都有砚台。有一位同学非常生气,觉得他太讨厌了,怎么光是看她,就磨了一盘墨在砚台里,放在桌角上,让它突出桌沿一点,伉老师走过时就撞上了,墨汁淋到白西装,大约有半个身子。他用天津话生气地说:“这叫么?这叫么?”意思是:“这叫什么?这叫什么?”女孩子这样整男老师,有时候好可恶。

影响我最深的是国文老师孟志荪先生。南开中学的国文教科书,初一到高三,

六年十二册是著名的,主编者就是孟老师。初中时选文由浅入深,白话文言并重,“五四”以来的作家佳作启发了我们的新文学创作。高中课本简直就是中国文学史的选文读本,从《诗经》到民国,讲述各时期文学发展,选文都是文学精华。

孟老师教我高二国文那一年,更开创了中学课程少见的选修课,有高二全校的诗选(男女合班)、高三的词选。那两年我已长大成人,除了必须应付别的课程,准备全国大专联合考试之外,日日夜夜背诵诗词。今日静静回首,中国文学史中重要佳作我多已在那两年背了下来。

除了课堂讲授,孟老师对我也像个父亲一样,把认为我能看的书都借给我看,有时候他还会说:“今天我们家做炸酱面,你来吃吧。”那也是我记忆中好吃的东西。

南开的老师,以任何时代标准来看,都是注重性灵启发的有识之士:和中山中学许多被学生终身怀念的老师一样,他们都是在战火中由北方逃到四川,追随张校长的办学号召,同甘共苦的。

二00四年,我们四十三班的五十周年纪念集里,受最多人追忆的是孟老师和郑老师(男生说当年有百份之四十的毕业生因为郑老憨而去投考化学和相关科系)。另有一篇传国涌同学《呼唤人的教育》,写物理名师魏荣爵的故事:有一位孟老师国文课的得意弟子——四十一班的学长谢邦敏,毕业考物理科缴了白卷,但在上面写了一首词述志,自思是毕不了业啦。魏老师评阅考卷也写了四句:“卷虽白卷,词却好词,人各有志,给分六十。”谢学长考上西南联大法律系,后来在北京大学教书。校园里流传着不少这样的故事,不难理解为何南开的老师们这么令人怀念了。

南开的体育教育也是全国著名的,每天下午三点半,教室全部锁上。每个人必须到操场参加一种球队,除了下大雨,天天练球、比赛,无处逃避。

最初,我以为垒球(当年甚少棒球)比较温和,适合我瘦弱的身体,谁知跑垒却需最大速度,我在饱受嘲笑之后,发现自己事实上是可以跑很快的。经过锻炼,半年后由“靠边站”的后备球员升为班队一垒手,初三那年竟然还成为女中田径校队的短跑、跳高、跳远选手。有位老师称赞我跳高、跳远像没事似的,“飘”一下就过去了。

我父母对我的体育表现实在不能相信。那一天,母亲终于鼓起勇气去看我比赛,大约是一百公尺赛跑吧,她忧心忡忡,随时准备在我倒地时把我拎回家。至今六十多年,我仍记得跳远跃入沙坑前短发间呼啸的风,一个骨瘦如柴的十五岁女孩,首次觉得人生活着真好,有了生存的自信。

其实,体育课还有一个噩梦,就是踢踏舞。

有位高老师教了我好几年体育,她长得很挺,身材优美。踢踏舞是必修,学生们很规矩她跳,我老是跟不上舞步,她手里拿着小指挥棒,常常敲我脚踝。还说:“你的功课这么好,脚怎么这么笨?”后来她到台湾,我们同学还去看她,我没去,因为被她打太多次了。我真的不会跳,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笨?我就是不会跳踢踏舞,她拿着小棍子是真的敲打,又很诚恳地说我笨,我也觉得很羞愧。一点也不怪她。

第3节 十八张床的闺房

整个中学时期,每星期六下午三点半,是我们切切盼望回家的时间。——数十年来每到此日此时,我仍会期待有快乐的事发生。

南开中学因为建在郊区,所以规定全体学生住校,我家住在二里路外,也必须住校。那时,车辆交通几乎是不可能的,战时口号:“一滴汽油一滴血”,我未听闻任何人家里有私家汽车。

女生宿舍每一间有十八张木板床,三排各六张,中间只容一人行走。床下有个小木箱放衣服。早晚自修比照上课一样管理,星期六下午三点半可以回家,星期日六点回校。

我住在宿舍六年,好似在庞大的家庭中长大,充满了团体纪律和个人兴趣冲突的记忆,最有趣的时间是清晨和夜晚熄灯以后。

战时,规模较大的机关、学校都以吹号定起居与上下课的时间。因为迁徙时买不起大钟,更梦不到电子钟。每天破晓六点,天还没有大亮,起床号吹得凄厉而且坚持。我们挣扎着从爬着臭虫的木板床上起来,尤其在冬天真是件辛苦的事。在操场上排成队的时候,山城的雾常常浓得看不清邻班的脸。早操之前,经常是女中部主任王文田训话。几乎每个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说我们:“心里长草,头上冒烟!”不知为什么,多年后重提此训,大家都会哈哈一阵,开心得不得了。

那些年,不但女生怕她,男生也极怕她,胆子小的直到毕业都未敢走进女中部大门。我至今仍有一段未解之谜,像她那样冷峻的女子(我们背后称她为狮身人面像),女中第一班毕业、留学德国的可怕人物,怎么会在四十多岁去嫁人(名学者李书华续弦)?多年后。我四十多岁去纽约看她,她开门,我刚说:“您还记得我吗?”她就流下泪来,说:“哎呀,我怎么不记得你们这班淘气包呢?”那些年,她在雾中一开口,大家立刻忘记昨夜的梦,她的声音像小钢炮,用天津话说我们“野得没有救了”,怎么会用这么温暖的“淘气包”形象记忆我们呢?

更丰富有趣的宿舍生活是在有气无力的熄灯号之后。睡眠不一定随黑暗而至,没有大月亮的晚上,确知不会跑警报,就是那十八张木板床上的人谈心的唯一时间。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当然憧憬爱情,课内课外的书,字里行间都找得到爱情的暗示(那时很少“明示”),诗词歌赋全是伤春悲秋的情境。但是在那时的中学环境,不允许“谈”爱情,更没有人敢承认有钟情的人,若是敢承认恋爱,大约只有开除了罢。

宿舍生活最大的困扰是臭虫。南开中学校舍里臭虫闹得很厉害。我们回家时,行李都不准进屋子,得先放在院子里晒,再把被子拆去洗,若有臭虫就丢掉,有时连书里面也都是臭虫。张忠谋先生的自传也写到南开中学的臭虫,提到他们向校方抗议的情况。

为了对付臭虫,每隔几个礼拜,我们三、四个女生就抬着自己的木床床板去男生宿舍旁的蒸汽室,熏床板上的臭虫,多少会把虫子熏挥一些。后来发现没用,因为臭虫已经多到进了地板、天花板,总不能把屋子拆去烫。晚上,宿舍在考试前会晚一两个钟头熄灯,我们挑灯夜战,就会看到那盏没灯罩、直接由电线接上的灯泡上,一串一串臭虫沿着电线爬下来的恐怖情景,就连地板上也有数不清的臭虫从脚旁爬过来。

我们只能一面被虫子爬得痒抓个不停,一面睡,没有一个人不终生难忘的。臭虫是无可奈何的,学校也解决不了,因为那时没有办法消毒。抗战时没有“DDF”,若有,就是神奇得不得了的东西。直到我们毕业离开,才脱离臭虫的威胁。至于蚊子、苍蝇,更不用提了。即使如此,南开已经算是很讲究的学校了,餐厅里还有纱罩。只是再怎么讲究,也挡不住困难环境里的卫生难题。回想我们的少年时期,没有一个人不是被臭虫咬大的。真是不容易。唉,那和日本飞机一样可恶的臭虫,也几乎是铺天盖地似的缠住了我们。是另一场噩梦,我若开始写牠们,只怕停不了笔。那些年全靠年轻的血肉之躯抵抗。

第4节 李弥将军的战马

初一、初二两年,我的身体仍然瘦弱,还偶在冗长的晨间升旗训话时晕倒,成为同学的笑柄。天气太热或太冷时,站久了有人就说,“看!齐邦媛快要倒了。”我也常常不争气真的倒了。

初二上学期快结束时,天气突然极冷,我们大多数人的脚跟和手指长了冻疮。那天周会在操场大雾中站久了,我又摇摇欲坠,站在我左边的同学李心娥小声说。“把手伸过来,我给你捏捏就好了。”她在我手腕上捏了几下,又在我左额捏了几下,很痛。但是我即能站稳,且呼吸顺畅了。回到教室。她从书桌内拿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一些小粒子叫我吃下。我居然违反父亲教我不可随便吃药的告诫,吃了她的药,而且整日感觉很好。

李心娥在初二上学期开学两个月后插班进来。那时全国各省逃难的人都涌向重庆,南开中学因应战时需要,随时收合格学生插班,我初一上也是在十一月参加小考即收的。

但是,为了维持教学水平,学校规定学期结束时若有三份之一课不及格即留级,二份之一不及格即退学,不管家长是谁都没有用。暑假后,全校成绩公开贴在行政中心“范孙楼”,红笔多的即是留级,这就是著名、令人战栗的“红榜”。我还记得有一年看榜时,他们挤得把楼板都踩塌了。

李心娥插班来的那天。导师带她到门口。大声说,“这是新生李心娥。”她实在很矮,排在我左手座位,我那时也是又矮又瘦。坐第一排。她站在教室门口那表情,羞涩畏惧,不就是我到南开以前已经做了六次插班生,每次进陌生教室的表情吗?她既排在我邻座,升旗、早操也靠在旁边,我就事事带着她熟悉新环境,尤其是课程进度,明天要缴什么作业……等。她几乎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感谢地笑着、听着。直到新年前,某个星期六下午,在几乎走空了的宿舍,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床边哭泣。

那天下课,轮到我做值日生,扫完教室回宿舍去取回家小包,经过邻室,看到她孤单的身影,我恳切地拉着她和我一起回家。

父母亲自从在南京宁海路开始招待东北的黄埔学生之后,直到他们去世,将近半世纪都以素朴丰盛的北方饮食招待客人。到沙坪坝定居后,哥哥考上中大医学院,却一心想作外交官,重考入政大外交系。母亲鼓励他带周末无家可归的同学回家吃晚饭,她最受不了别的孩子没有家,吃不饱饭。

李心娥是我带回家的第一个客人,她和我一样瘦弱,更引起我母亲的关心。我们只知道她是云南人,爸爸是军人,调到重庆驻防,带她来上南开,妈妈没有来。从此,我几乎每周末都请她一起回家。母亲知道她被疟疾折磨所以长不高,对她更加关怀,为她增加营养,和我一样待遇。

一九三九年春天以后,日本飞机加强轰炸重庆,除了下大雨,天天来,连有月亮的晚上也一定来。民间赶修的防空洞只能挡爆炸碎片,若被直接击中则只有毁灭。重庆四周高山之上设立许多防空监视哨,空袭时便在哨前长杆上挂起一只红色灯笼,并且响起一长一短的空袭警报。敌机侵入一定范围之内,再挂一只红色灯笼,接着响起紧急警报,急促的一长一短的警报响彻山城内外。那种尖锐凄厉的声音,惊心动魄,有大祸临头的死亡之音,尤其月夜由睡梦中惊醒立刻下床,扎上腰带穿鞋逃命,那样的惶惑和愤怒,延续数年的警报声,在我心上刻画了深深的伤口,终生未能痊愈。南开没办法在平地上修防空洞,只能在空袭警报时立即疏散,每次周会就领学生念口诀:“一声警报,二件衣棠,三人同行,四面张望……”。

我们女中教室后面是一些小小的沙丘。像千百个狐穴,跑出去时就三人找一丘靠着。天晴时,可以看到两翼漆着红太阳的日本轰炸机,看它机翼一斜,肚子里落下一串串银色的尖锥形炸弹。有时,看到我们的驱逐机从反方向迎战,机关枪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有时则看到冒烟的飞机,火球似地向地面坠落。我们心中燃烧着对日本的痛恨,这样的心情,是我生长岁月中切实的体验,很难由心中抹灭。长长的八年,在自己的国土上流离,没有安全感,连蓝天上也是暴力,怎能忘怀?

这一年六月。政府下令七月以后各校学生及老弱妇孺都尽量往树木多的郊区疏散,减少伤亡。有一天,李心娥对我父母说,她父亲邀我们到他驻防地一处名叫黄桅标的地方躲避一下,暑假后能上课再回来。我父亲问了她父亲大名及军区,知是云南军的一位师长,李弥将军。

暑假开始,母亲、我及两个妹妹过了长江,过江的时候,船夫嚷着,“挂球了,快点划,赶快拢岸!”由江岸搭上军车,车行约三十里到一个群山环绕的小镇外临时军营。李心娥的父亲戎装出来迎接我们,我真想不到瘦弱的她有这么漂亮威武的爸爸。他第三天就到另一区防地去了,直到八月底我们回沙坪坝才回来。

在黄桅桦军区,我又有另一个颇可自傲的经验。住下后第三天早上。李心娥带我去骑马。幼年时在东北家里,爷爷有马,村镇之间多数男人也骑马,但那是我不可企及的梦啊…这天清晨,勤务兵牵来两匹大马,我们两人都比马背还矮。马兵说每天早上都须榴马,把我们这么小个的“女娃儿”放在马背上,马都“不晓得”!

李心娥很明显的是会骑的,她一跃而上。而我,站在马旁——是师长的马,他们优待我,简直手足无措,想逃走。但见马兵微微一笑,一手托住我左脚放入踏瞪,扶我抬身到马背,再把右脚跨过去找到另一边踏瞪,坐稳在巨大的马鞍上,抓紧了缰绳。由慢步走(trot)到小跑,马兵一直用手牵着蛮绳,数日后我居然也敢跑马了(gallop)。三十里外的重庆仍在日机恶毒的“疲劳轰炸”下,成日成夜不能解除警报。而我。住在军营里得了短暂的安全。每天早上在树丛土路上跑马,凉爽的风吹透了我少年的短发。

那种感觉是连梦中也无法想象的,马背上的李心娥,自信、稳定,和在学校判若两人。她说在云南家乡,随爸爸移防,必须会骑马。而我,在那样的缘份下竟然骑过李弥将军的战马……她所说的滇缅边境的崇山峻岭,激流狭壁引起我无限想象。我那些年常常希望自己是个男孩,长大了也去从军,参加骑兵队,像二十九军的大刀队那种兵,从长城喜峰口到南天门,像我外祖母的蒙古祖先一样,跃马千里,绝不要蹲在沙丘旁,让那么小的日本倭寇到我头上来轰炸我。我们两个来自中国极北端和西南端的女孩,在敌人的轰炸下结成好友,那种真正患难柑共的感觉,是太平岁月中长大的人无法想象的。尤其是夜间空袭时,跑了一半,在急促的紧急警报声中,靠月光找栖身的小沙丘,牵着拉着,互相喊着名字,坐下后听远远近近的炸弹,看三十里外城里的火光,两个十五岁女孩分担着不可解的恐惧。解除警报时多半己是凌晨两、三点钟。解除警报是长长徐缓的长鸣,好似在长长地吁气,庆幸我们还活着。数百人因为彻夜未眠,跌跌撞撞地往宿舍走,很少人有兴致抬头看刚刚带来死亡威胁的天空。月亮已经落下,星光灿烂,而我那时并不觉得星空美丽。

初三毕业,李心娥随她父亲回云南。战争已逼近西南各省,沿着云南边境新修的滇缅公路需要大量的防卫军力。最后一次她到我家,带了一个锦缎包的玉镯交给我母亲,请我母亲为她收着。说是她母亲的纪念。她已经“不在”了。我至今也不确定是怎样的“不在”,平日她很少提到云南的家庭生活。抗战结束,除了她初回云南写过一封信。我家离开重庆,就断了音讯。十年之后,我家又“逃难”到台湾已数年,在反攻大陆声中,报纸上大幅报导国军留在滇越边境的最后守将李弥将军奉命撤退来台,转战万里终能归队,他受到英雄式的欢迎。他到立法院报告时,父亲约他相见,请他将玉镯还给李心娥,此时才知道心娥亦已嫁人,居住国外。李将军见到玉镯时十分意外,两人谈到当年在抗战中枢的重庆,信心与斗志何等旺盛,而今退守海隅竟是这般局面,感慨万千,只余叹息。

第5节 童子军日行一善的梦

我在初中三年最快乐的记忆是童子军训练。战时的少年比较勇敢,因为是真正的天真,爱国更绝不落后。

那年重庆被炸得最凶的一次大火后,我们选了一队童子军代表走路进城去共赴国难。走了大半程,只见士兵从未熄的火中抬出无数焦黑尸体由军队运出城,指挥者间带队老师:“这些娃儿(四川话)来做什么?赶快带他们回去!”

我们站在路边拚命哭,一面唱:“我们,我们是中华民族的少年兵,年纪虽小,

志气高……”据说回校后,老师被记了大过。但是那一具具焦黑的尸体,绵延十里,是我半生的噩梦。

我至今仍记得有次到歌乐山麓去练旗语的情形。我认真地传递敌情,觉得自己有用得不得了。又因为童子军必须日行一善,每次经沙坪坝镇上回家的路上,总希望能帮助路旁需要救助的人。但那时的沙坪坝已有中央大学、重庆大学、南开中学等师生数万人,已是有名的文化镇,轮不到童子军去日行一善,颇令我们感到无用武之地。初三开学不久,有外国贵宾来访,南开是首站,我和另一个同学被派去大门口站岗。那时我刚升为小队长。童军服(即制服)肩上钉了一卷绳子之类的标示,扎上鲜

明的紫白二色南开领巾,手持童军棍,自以为是在做很重要的事。那天,恰好张大飞由重庆丢我家——他已开始飞驱逐机与日机作战,经过南开门口,到家后对我母亲说,“我刚才看到邦媛在校门口站岗,她的胳臂和童子军棍一样粗。”

我听了不以为意,所有的人都说我太瘦,我反而说胖的人俗气。那时的我,对外表美丑毫无自觉。剪个男发,从不照镜子,甚至对男女有别的种种也很不注意。我的堂姐保冈恰好相反,人长得漂亮,在中山中学读高二,据说是校花。暑假回家。整天照镜子,很看不上我的不修边幅,对我说:“你的童年怎么这么长?”

整个初中时期确实似童年的延长,但从小到处转学的我,从此进入稳定的成长期,在南开优良的读书风气中,得师长之春风化雨,打下了一生读书为人的基础。

那年开学前,妈妈在镇上给我订做了几件浅蓝的和阴丹士林布(洗一辈子也不褪色,到台湾后几乎没看到过)的制服长衫,因为我要上高中了,不能再穿童军服了。

有一天早上我穿了一件浅蓝短祖的制服,从家门口小坡走上田梗,走那种长满了草的窄田梗需要灵活的平衡,两旁的稻用在大雨后积满了水,在一低头之际,我看到了稻田水里一个女孩的倒影,那是穿了长衫的我啊!我正伸着双手保持平衡,满脸的快乐与专注。头上的天那么高,那么蓝,变化不已的白云飞驰过去。十六岁的我,第一次在天地之间,照了那么大的镜子。

烽火烧得炽热,炸弹声伴着我们的读书声。不跑警报的时候,埋首用功;跑警报时,课本仍然带着,准备明天的考试。在这种环境长大的孩子,跟今天在幸福环境成长的孩子比起来。较具忧患意识,懂事得早,心灵却也衰老得快一些。在那么艰难的环境,我们每天吃得不好,穿得不好,晚上被臭虫咬,白天要跑警报,连有月亮的夜里也不放过。正因如此,剩下的一点时间就变得无比珍贵,老师说:“不好好做人,就会被淘汰。”就像不好好躲起来就会被炸死那样地戒慎恐惧。每天早上升旗典礼,老师们总会说些鼓励的话,南开给我们的这种“敲打的教育”,深深影响我们。在战火延烧的岁月,师长们连手守护这一方学习的净土,坚毅、勤勉,把我们从稚气孩童拉拔成懂事少年,在恶劣的环境里端正地成长,就像张伯苓校长说过:“你不戴校徽出去,也要让人看出你是南开的。”

第6节 炸弹下的文艺青年

一九四0年暑假,我看榜知道已由初中直升高中,功课压力暂时解除了。漫长的夏日。我常常穿过中大校园往嘉陵江边找小岩石角落坐下看书,那地方似是孤悬江上,没有小径,下面就是相当清澄的江水。

我大量地看古典小说,《水浒传》看了两遍,《红楼梦》看到第六遍仍未厌倦,因为书中男男女女都很漂亮可爱,和战争、逃难是两个世界。《西游记》里的人都不好看,《三国演义》,我想大约只有爸爸才看得懂……。

升上高中后,脱下童子军制服,换上了长旗袍;春夏浅蓝,秋冬则是阴丹士林布。心理上似乎也颇受影响。连走路都不一样,自知是个女子,十六岁了。从此,功课不只是功课(数学仍是),而是学问,自觉人间一切课题开始由浅入深处处启发着我。

最感到幸福的是高二那年,吴振芝老师又轮到教我那一班的世界人文地理,那门课融合了世界历史的重要源流和变迁。吴老师似乎更侧重历史与现势发展,有时她在黑板上画世界地图,希腊、罗马、迦太基;讲述英国的伊莉萨白一世和西班牙无敌舰队、哥伦布航海路线、南北极的探测、印度和中东、非洲的落后与神秘……,每一堂课都似瀛海传奇深深吸住我们的目光。课本内容原已相当丰富,老师还常常带些当时稀有的大本洋书和图片给我们传阅,她声调低沉但充满了feelings(只是“感情”是不够的),常似在检视偌大地球的沧桑。也许我们那班女生懂得,那二十三、四岁的年轻老师刚刚经历了人间至痛,才有那样深沉的声音吧。在成长岁月中读了这样一门课,使我日后对阅读、旅行都有适当的期待,借着少年时代的知识基础和渴望,可以探索别人文化的深度,而不甘于浮光掠影式地盲目赶路。

也是在这幸福的一年,孟志荪老师教我班国文,我他选了他首次开创的“诗选”,算一算,一星期有七堂他的课!

他那时大约已五十岁,在我们眼中,已经很老了。他长年穿深深浅浅的长衫,既不漂亮。也不潇洒(偶尔换黑或白色中山装);他的声音带着相当干涩的天津腔,但当他开始讲课。立刻引人全神贯注。他的语言不是溪水,是江河,内容滔滔深广,又处处随所授文章诗词而激流奔放。五十年后,重庆南开同学纪念母校的书,写得最多的是国文课,几乎全写孟老师(三十多年前鹿桥在《纤情书》中也有怀念长文),有一位男同学朱永福的题目即是《激情孟夫子》,详记我们国文教材之成功全由于孟老师主编的态度,讲课“生动精采。充满激情,任何人听他的课都会被他吸引,感情随他的指引而回荡起伏。进入唐宋诗文的境界,下课铃响后,才如梦初醒,回到现实。”他又说,可惜孟老师抒发感情、嬉笑怒骂的瞬间激情,女生班都看不到。

虽如此,但那时我已长大成人,又逢国难,很能了解孟老师为什么说若没时间读全本《史记》,又想读最好的,就先读司马迁写倒霉不幸人物的传记,《项羽本纪》就比(刘邦本纪》高明得多。从南京到四川这一趟千百里的流亡经验,也让我深深明白为什么孟老师教杜甫诗时,竟声泪俱下。教室里弥漫一股幽愤悲伤,久久难消。

我浸润于孟老师的诗词课整整两年,如醉如痴地背诵、欣赏所有作品,至今仍清晰地留在心中。加上日后在武汉大学朱光潜老师英诗课上也背诵了百首以上的英诗,中英两种诗选中棺异又相似的深意与境界,四年之间在我心中激荡,回响。在生命的清晨融合出我这样一个人,如罩子豪《金色面具》诗句:“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

(未完待续)

(三联书店,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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