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为一个偶然的失误,严守一离婚了。清早出门的时候还风平浪静,晚上回来,地雷就炸了。

“快,真快。”

这是地雷爆炸时严守一的第一反应。于文娟患有不孕症。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看着于文娟离去的背影有些飘,严守一想赶上去再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半天也没有找出来。等于文娟回身向他收缴家里的钥匙时,这句话他想出来了:

“保重。”

但严守一马上觉得,世上没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扯淡的了。

离婚的原因非常简单,二月十一号这天,于文娟从严守一的手机里,发现严守一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女人。一开始严守一认为于文娟离婚是为了别的女人,后来才知道还有别的。

严守一的好朋友叫费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时候,严守一好朋友很多,天天聚在一起聊天,场面热闹得像沸腾的火锅;过了四十岁,男人中,就剩下这一个,像凌晨两点的酒店大堂,偶尔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喝咖啡。

费墨一九五四年生,属马,比严守一大三岁。费墨是个胖子,是个矮胖子,是个大学教授,北京人,脸上架一深度眼镜,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穿对襟褂子,冬天脖子里爱搭一条围巾,说话文白相间,严守一初见到他,马上想起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派知识分子。费墨与严守一的老婆于文娟的小表舅是大学同学。六年前,小表舅的儿子过百天,严守一和费墨碰到一起。那顿饭吃的是火锅。初次见面,严守一以为费墨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因为半顿饭过去,费墨只顾仰身涮肉,伏身蘸料,吃出一脸胖汗,没说一句话。

大家没在意费墨,依旧海阔天空,先聊起一些政治笑话,又聊了一些黄色笑话,接着聊到眼前的火锅,由北京火锅说到重庆火锅,由重庆火锅说到四川火锅,严守一断定如果下锅的麻料产于湖北,湖北臭河沟多,那么所有的火锅都源于四川,因为四川是个盆地。费墨这时摘下眼镜擦汗,慢条斯理地发了言。发言并不看众人,看着房顶。说火锅并不从火锅开始,而是引经据典,从胡人谈起,到成吉思汗,又扯到秦朝,扯到“锅盔”,一个火锅,竟和秦灭六国有关系。六国灭完,众人以为就完了,费墨又从秦朝兜回清朝。说清朝又撇下清朝,开始讲原始社会的陶器,由陶器到铁的发现,由铁器到青铜器的产生。青铜器跟火锅已经很接近了,他又撇下青铜器,开始讲游牧民族和种植人群的区别,满族是如何将二者拧巴到一起的……于文娟的小表舅招呼大家:“边吃边听。”

没想到这话惹着了费墨,费墨又低头吃肉,不再说话,任满族不上不下,悬在半空中;任火锅不明不白,好像这顿饭除了费墨,其他人都是瞎吃。

第二章

以后又碰到过几次,或开会,或吃饭,一草一木,一碗一碟,费墨都能引申出另外的意思;言语之间,又总有人惹得费墨不痛快。严守一看他是个杂家,又好为人师,适合做电视节目,便邀他到《有一说一》当策划。《有一说一》是个社会、生活栏目,话题繁杂,不愁费墨没有用武之地。没想到邀了两次,费墨辞了两次:

“我不会说话。”

这时严守一已与费墨熟了,严守一:“你要不会说话,全国人民都得憋死。”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我说的不会,不是这个不会,而是那个不会。”

严守一明白了,他说的“不会”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严守一:“为吗呢?”

费墨:“话有话的用处,我不至于拿话赚饭吃。”

严守一:“你在大学讲课,不也是拿话赚饭吃?”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这怎么能一样呢?一个是授徒,一个是作秀,一个是授业解惑,一个是自轻自贱,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戏子,明白了吧?”

严守一恍然大悟,只好作罢。但过了两个月,严守一又去邀。因在两个月之中,严守一经常想起费墨,一想起就笑。严守一还从来没有这么难忘一个男人。严守一说:“老费,我这是三顾茅庐。知你看不上我们,无法与我们对话,但你也得顾及影响。我这次来,并不是代表我自己!”

费墨倒吃了一惊:“那你代表谁呀?”

严守一:“我代表天下的苍生,再不能让我们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了!如果你再把授业解惑局限在学校,你就是自私。”

费墨盯着严守一看,看后叹了口气:“原来以为你是一个花马掉嘴的人,谁知也是个有心人。原来以为你是个名利之徒,谁知也稍微懂一点朋友。”

就这样,费墨被严守一拉进《有一说一》。一开始严守一并不强迫他做什么,平时爱来不来,到月底就送酬金。后来倒是费墨坐不住了,主动过来策划节目。

费墨加入《有一说一》的策划队伍,《有一说一》果然和过去不同。严守一一开始担心费墨放不下大学的架子,大学和电视台,正像费墨说过的那样,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同样的话,两种不同的说法,担心费墨给弄拧巴了,没想到费墨能上能下,进得厅堂,也下得厨房,从深刻到庸俗,转变得很快。费墨说话慢,做事也慢,严守一从不催他。但几年之中,费墨策划出几期节目,个个叫好,使《有一说一》一年上一个台阶。

短短几年,严守一和费墨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四十岁之前不知朋友的重要,过了四十岁,就知道有话无处说,显出朋友的重要来了。费墨当着人爱摆架子,单独和严守一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露出本相。特别是两人喝醉的时候,费墨就不是费墨,费墨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费墨说,严守一听。费墨不说到口吐白沫不算完。

第三章

但一次喝醉的时候,费墨说着说着,突然不说了,像空中断电,突然出现了空白;好不容易等电路接通,费墨又开始伤感,突然点着自己的嘴:“贫。”

又点自己的嘴:“可它除了贫,还会干什么呢?”

严守一倒学着费墨平时的口气安慰他:“费老,不能这么说,对您叫贫,对于我们,您牙缝里剔出来的东西,就够营养大家一辈子了。”

费墨没理严守一,照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感叹:“嘴里贫,是证明心里闷呀。”

接着泪流满面。严守一看着费墨,倒半天说不出话来。久而久之,严守一闷的时候,也常对费墨说知心话。对妻子于文娟不能说的话,也对他说。严守一在某些事情上管不住自己,外边有些男男女女的事,他瞒别人,不瞒费墨。

二月十一日这天清早,严守一开车到费墨家接费墨,一块去电视台录像。平时接费墨,费墨知道是去《有一说一》剧组,胖脸都是笑呵呵的。严守一故作卑谦状,给他接包,拉车门,他都大咧咧地享用。但今天费墨从门洞里钻出来,一脸苦霜,对严守一的接包和拉车门不理不睬,严守一便知道费墨昨天晚上在家里度过的很不愉快。费墨的老婆叫李燕,是一家旅游公司的职员,也和社会上其他人一样,不知道费墨对于世界的重要,言来语去,常惹费墨生气。这时严守一又发现费墨另一个毛病,除了有些文人的小心眼,还爱迁怒。他与老婆闹了矛盾,也会在别人身上和别的话题上找补回来。严守一看他上了车还耷拉个脸,开车便提了小心。出了宿舍区,严守一小心地问:“费老,我们是走激情的平安大道,还是走理性的四环路?”

费墨看着窗外不理人。严守一只好闭上嘴,埋头开车。等车上了四环路,费墨果然开始迁怒了:“老严,我不是说你,没事也坐下来看点书,知识欠缺,是会误事的。”

昨晚《有一说一》播出的节目叫“如今我们没发明”。费墨:“里面有硬伤,你知道吗?你怎么把蒸汽机说成是牛顿发明的?”

严守一吃了一惊:“不是他?那是谁?”

费墨:“瓦特,瓦特知道吗?”

正在这时,严守一突然想起一件比瓦特和牛顿更重要的事,不再理费墨,打起右侧的转向灯,躲着身边驶过的车流,从最里面的快行道靠到外边的慢车道,停到临时停车线上。费墨瞪了他一眼:“又搞什么名堂?”

严守一:“手机落家里了。”

费墨顺着自己的情绪一阵烦躁:“那怕什么?该录像了,顾不上了,下午我还有事。”

严守一双手把着方向盘:“今天于文娟在家。”

接着将车从立交桥快速往回盘,费墨在旁边又一阵烦躁:“你来往的那些人,说好听点叫‘蜜’,说句实话就是破鞋!麻烦,为搞破鞋,多麻烦呀。”

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今天倒休。于文娟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上班。严守一回家拿手机时,她正在家练气功。结婚十年,两人夜里从未采取措施,但一直没有孩子。到医院检查,不是严守一的问题,是于文娟的问题。

第四章

于文娟便开始一罐一罐喝中药。后来见了一位气功大师,开始练气功。一阵气功一身汗,于文娟从容不迫。看她孜孜追求,严守一感到有些好笑:“没有就没有吧,时尚青年都喜欢丁克家庭。”

于文娟不好意思笑了:“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奶奶。”

这里说的奶奶,是指严守一他奶奶。十年前结婚时,两人回了一趟山西老家,奶奶把一枚祖传的戒指送给了于文娟。以后春节回去,奶奶便盯她的肚子。严守一:“她一农村老太太,懂得什么?”

于文娟:“答应过的,不可失信于人。”

后来严守一发现于文娟孜孜追求怀孕并不是为了奶奶,而是她知道严守一的性格,怕他在外边胡闹;想怀孕生子,用一个孩子套住严守一。

后来严守一又发现于文娟追求怀孕的目的并不单是为了套住严守一,而是想找一个人说话。结婚十年,夫妻间的话好像说完了。刚结婚的时候,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能从天黑说到天明;现在躺在床上,除了干那事,事前事后都没话。有时也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全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别人的事。而且是干聊,像机器一样,缺润滑油,转着转着就不动了。最后就索性不说。

严守一对这婚姻无所谓满意,也无所谓不满意,就好像放到橱柜里的一块干馒头一样,饿的时候找出来能充饥,饱的时候嚼起来像废塑料。

严守一开着车回到家,让费墨在楼下车里等着,自己三步两步上了楼。在家门口,他屏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若无其事推开门。他记得自己的手机清早出门时忘在了鞋柜上,现在看鞋柜上手机没了,心中不禁一惊。到了客厅,见于文娟放着音乐,在正常练气功,心又放回到肚里。于文娟眼睛没有睁开,问:“怎么又回来了?”

严守一:“把文案落家里了。”接着去茶几上翻一叠材料。拿起一份材料往外走,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摸自己身上的口袋:“我把手机也落家里了。”接着从于文娟身边的沙发上,拿起自己的手机。于文娟:“刚才有三个电话,一个是剧组的,催你,说观众都入场了;一个是记者,要采访你;还有一个女的叫伍月。”

严守一一边往外走一边支应着:“知道了。”

这时于文娟睁开眼睛:“那个叫伍月的是谁呀?她没想到接电话的是我,一上来,口气怎么对你那么冲啊?”

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但他故作镇静说:“噢,她呀,一出版社的,老逼我写自传,张小泉的学生,说话老没大没小。”

张小泉是严守一的大学同学。这种情况过去也发生过。出现不好解释的事情,只要说出一个熟人的名字,于文娟就不再深究。严守一说完,走出了家门。

但他没有想到,今天和往日不同。

严守一主持《有一说一》已经七年了。一张嘴,七年总说一个节目,说累了。

这也是严守一从镜头前走下来,在生活中不爱说话的原因。这也是他和于文娟共同沉默的另一个讲不出口的理由——在电视上天天演自己,在生活中就不愿再演了。

第五章

严守一拿上自己的手机,和费墨匆匆赶到电视台,已经比预定的时间迟到半个小时。严守一让化妆师简单在脸上扑了一下粉,穿上大家熟悉的那件花格子西装外套,匆匆上了台。这时大灯亮了,严守一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迟到了,路上有些塞车。当然塞车不是主要原因,而是赶到电视台门口,碰到一个女主持人。她叫什么我就不告诉大家了,她拉着我的手,又谈了一会儿心,让我忘了时间。但大家知道就行了,录完像,别到处乱说。”

演得还行,大家笑了。现场开始平静下来。严守一:“许多朋友是第一次到《有一说一》,在录制节目之前,我事先给大家说一下,现在明明是白天,但我一会儿要说成晚上,因为我们的节目首播是晚上;在我黑白颠倒的时候,请大家不要笑。”

大家又笑了。烦躁的气氛一扫而空。每个人的身体和心情都得到了放松。但这段词严守一已经说了一千多遍。严守一说烦了,但每一次热场的时候,现场的观众都是第一次听到,都会哄堂大笑。这也是严守一和现场观众的别扭处。这时所有摄像机的红灯亮了,严守一开始主持节目:“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和大家讨论的话题是‘结婚几年是个坎’,这个节目的策划是我们这里新来的女大学生小马,她现在还没有结婚。”

众人又笑了。严守一对这种利用调侃别人获取利益的手法也开始讨厌,但它在节目中屡试不爽。严守一:“在讨论开始之前,我先向大家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做一个检讨。上次在‘我们如今没发明’这期节目中,我把蒸汽机的发明者说成是牛顿。

我们节目的总策划费墨先生,他是一名大学教授,和瓦特比较熟,便说蒸汽机不是牛顿发明的。刚才我给牛顿打了一个电话,牛顿也说蒸汽机比较平常,要发明咱就发明地球引力。看来我错了,在此我向广大的电视观众致以深深的歉意!”

严守一向电视镜头深深鞠了一躬。现场鼓掌,笑。

“结婚几年是个坎?三年,五年?俗话说七年之痒。我现在结婚十年,已经过了这个坎,我主持节目倒是七年。现场有多少结婚七年以上的?”

观众中掀起一个高xdx潮,人群中兴奋地举起许多手臂。严守一当头一棒:“看来劫后余生的比例还是很高的。”

观众都笑了。这时费墨皱了皱眉:“还是有些心神不定啊。面上顺,心里还惦着别的。”

电视台主持人的业务培训今天下午开课。严守一上午主持完节目,下午和一帮主持人赶到戏剧学院,像学生一样上台词课。电铃一响,二十七八岁的女教师沈雪走上讲台。女教师披肩发,大眼睛,高鼻梁,瘦身,让人眼前一亮。严守一看她的神情像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倒没什么感觉。

讲台上的女教师上来并没有讲课,而是像在中学一样,拿出花名册,开始一五一十地点名。点到严守一时,严守一裤兜里的手机哆嗦起来。进教室之前,他把手机的铃声改成了振动。他边掏手机边慌忙答:“人在呢。”

第六章

女教师抬眼找到他,又继续往下念。

点完名,女教师合上花名册,走到正低着头看手机的严守一身边。严守一刚收到一封短信,正在回复。沈雪:“严守一,课堂上不准打手机,你知道吗?”

突然有人在头顶上说话,把严守一吓了一跳。他忙将手机合上,仰起脸笑着答:“沈老师,我只是看看,没打。”

沈雪环视四周:“我知道你们都是名嘴,我尊重你们,但,我希望你们也尊重我。”

这时严守一多了一句嘴:“沈老师,没谁不尊重您。赶紧讲课吧,不然一会儿就下课了。”

没想到沈雪认真了,眼睛盯着严守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守一倒有些结巴:“我,我没什么意思呀。半堂课过去,怪话全是他们说的,我一直没吭声,没招您呀。”

接着不理沈雪,继续低头回短信。没想到沈雪脸色铁青,一把抓过严守一的手机,从窗户扔了出去。幸亏窗外是草地,否则早摔裂了。沈雪:“我告诉你们,这是大学,不是你们电视台!”

把手机突然抓过去扔了,是严守一没有想到的。严守一也火了,“忽”地站起来,指着窗外:“沈老师,我上过大学,我认为您应该把它给我捡回来!”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愣了。僵持一分钟,沈雪转身走出了教室。两分钟后,严守一的手机拿回来了。沈雪将手机拍到严守一的课桌上,指着门外:“以后凡是我的课,你在,我走!”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这时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所有主持人也觉得玩笑开得有些过分,纷纷上来劝沈雪:“沈老师,别生气。跟小严,不值当!”“小严就是属狗的,经不起玩,说急就急!”

严守一被诸多主持人推到讲台上:“马上写检查,就在黑板上!”

严守一也觉得应该给沈雪一个台阶,不然就显得自己太小气了。何况他还着急回手机里的短信,短信是清早担心的“鬼”发来的。于是在黑板上用粉笔写道:沈老师,我错了。清早出门的时候,我妈就跟我说,跟谁闹别扭,别跟老师闹别扭,不然考试会不及格。刚才一激动,忘了。

故意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大家笑了。沈雪也破涕为笑:“严守一,你无耻!”

五环路旁边有一个涵洞。涵洞旁边有一条僻静的杨林道。严守一的汽车卧在树丛里,在雾气中显得影影绰绰。

严守一正在车里淘气。跟他一块儿淘气的女孩叫伍月。伍月理一男孩头,脸盘长得并不漂亮,嘴角左边还有几粒雀斑,但身材好,细腰,翘臀,大胸,将手伸进内衣,像摸到了两只篮球。冬天,伍月爱穿短夹克,走在街上,稍一伸腰,便露出一抹雪白的腰肢。最勾人的是她的两只细眼,老蒙着,半睁半闭;偶尔睁开,看你一眼,就将你的魂勾了去。

严守一和伍月相识在庐山。去年夏天,《有一说一》在那里做一期节目。伍月在熊猫出版社当编辑。当时熊猫出版社正在庐山开年会。《有一说一》的编导大段和熊猫出版社的社长老贺是大学同学,双方都住在庐山宾馆,晚上便合在一起吃饭。

第七章

这顿饭吃下来,严守一彻底喝大了。吃过饭,大家又借着月光到如琴湖散步。

伍月后来在酒桌上也喝大了。渐渐两人落在了后边。由于喝大,两人不知不觉拉起了手。伍月一伸腰,月光下,露出腰间一抹雪白的肌肤,比月光都白。严守一的手便伸向了那里。伍月弯下腰“咯咯”笑了,突然将脸贴近严守一的鼻子:“你是不是想跟我做爱?”

看到严守一惊慌失措的样子,伍月又弯腰“咯咯”笑了。突然她又用手掰过严守一的脸:“我住102房。”

然后撇下严守一,追前边的人去了。

当晚的后半夜,严守一从三楼下到一楼,进了102房。我的天,严守一在世界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解渴”。同时证明以前包括于文娟或其他女孩子,顷刻间变得味同嚼蜡。但让人解渴的还不止是这些,而是在整个过程中,伍月嘴里都在说着世界上最脏最乱的话。严守一被她勾得,也把心底最隐秘最脏最乱平时从无说过的话都说了出来。从凌晨两点,到清早六点,两人一直没有消停。身体解渴还不说,肠胃也好像被脏话洗了一遍。彻底脏了以后,反倒像脱下脏衣服换上新衬衫一样,浑身倒干净了。

回到北京之后,严守一恍惚半个月,好像被生活噎了一下。回家与于文娟在一起,夜里也不由自主地开始说脏话,于文娟马上停住他警惕地问:“严守一,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脏?”

严守一马上清醒过来,又回到现实世界中。整个过程又开始一言不发。这时他对庐山的行为才开始感到后怕。现实和一时的癫狂是两回事。过去和别的女孩胡闹完,他都关一个礼拜手机,怕与他胡闹的女孩给他打电话。但严守一把伍月想错了。

他关了一个礼拜手机,一个礼拜后再打开,也不见伍月给他打电话。一个月后,倒是严守一憋不住了,又想起庐山那个夜晚,想到解渴和消毒剂,主动给伍月打了电话。

于是又见了一面。仍像庐山那么解渴。或者说比庐山更加解渴。于是以后的见面就一发而不可收。但严守一一次次觉得比过去可怕。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一个月之后,对方就会提出要求。但半年过去了,伍月什么也没提,严守一放下心来。

但放心之中,反倒更加不放心了。一次事情完毕,严守一终于憋不住,主动试探:

“你说我们这算什么?”

伍月倒奇怪地看他:“饥了吃饭,渴了喝水呀。”

严守一看伍月的神色,也不像欲擒故纵,于是踏实下来,这关系也就不上不下地保持下来。

但今天见面不同往常,伍月昨天给严守一打来一个电话,说她最近谈了一个男朋友,马上要结婚了;结婚之前,想见严守一最后一面。

严守一这时感到自己有一丝醋意,但这醋意又无法发出来,于是约定今天晚上见面。但严守一清早把手机落在了家里,所以慌忙回家去取。谁知伍月这时打来一个电话,被于文娟接到了。好在严守一蒙混过关,没出什么事。出了家门,他马上给伍月打了一个电话,伍月在电话里告诉严守一,今晚见面要改地方。严守一当时答应下来,但一天下来,他也没有找到地方。

第八章

下午在戏剧学院上台词课时,伍月又发来短信,问在哪里见面,严守一还没想出地方,一边回短信一边想,手机就被女教师沈雪扔出窗外。一直到晚上,严守一用车接到伍月,两人还没地方去,就开车来到了五环路的河边。

车窗外影影绰绰,不远的五环路上,车灯来往穿梭,让人没有安全感。动作上不好放开,脏话也不好出口。他就在前座抱住副座上的伍月,凑合着吻起来。等他吻到耳唇,突然将头躲开问:“苦,什么呀?”

伍月:“傻瓜,香水。”

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严守一偷空看了一下,是“于文娟”的名字。

严守一马上止住伍月,打开手机。于文娟在电话里问:“在哪儿呢?回来吃饭吗?”

严守一的心头“怦怦”乱跳。一天忙乱,晚上有事,忘了给于文娟打招呼。他一边压住心跳,一边说:“不回去了。下午去戏剧学院上课,剧组的策划会移到了晚上。”

于文娟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迟疑:“开策划会,我怎么听着是在外边呀,有汽车声。”

严守一故意满不在乎:“正跟费墨找饭辙呢,能不在外边吗?”

于文娟:“怎么有人喘气呢?”

严守一:“没开车,正跟费老赛跑呢。”

于文娟把电话挂了。伍月又抱住严守一:“今天非跟你做。等我结了婚,你再见不着我了。”

这话刺激了严守一。严守一将车发动着:“那咱们换个地方。”

严守一将车顺着杨林道开到郊区一个村庄旁。在村庄的狗叫声中,在汽车后座上,他和伍月折腾了两个小时。折腾之前,为了谨慎,也为了专心,严守一把自己的手机关了。

但他没有想到,正是因为关手机,他和伍月的事被于文娟发现了,出了大事。

其实出事并不全是因为严守一关手机。出事的起因,是因为严守一的老家,那个叫黑砖头的严守一的堂哥,给严守一家打来一个电话:“我找严守一,我是他砖头哥!”

这个黑砖头堂哥,于文娟在严守一老家见过。长得跟黑塔一样,爱喝酒,爱吹牛,爱搅事,每一个事又被他弄得乱七八糟。于文娟:“砖头哥呀,我是于文娟。”

黑砖头大为惊喜:“咦,弟妹!电话没打错。我找你们,是跟你们商量一事!

咱村陆国庆,小名叫大脸猫,在镇上开饭馆,最近他买了一部新手机,把他的旧手机淘汰给我了,三百块钱,我问你们值不值。”

第九章

于文娟:“买手机花钱,买完打手机也花钱,你不怕破费呀?”

黑砖头:“咦,打一次手机顶多两块,到北京找你们得花二百。再说,我买手机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咱奶。昨天咱奶还念叨,想北京她孙子了。我跟她急了,眼前每天侍候你的你看不见,尽想那些没用的。弟妹,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呀?”

于文娟又觉得这个黑砖头有些狡猾,买手机,还打着奶奶的旗号。但她笑着说:“对,你有用,守一没用。”

黑砖头:“让守一接电话,让咱奶跟他说两句!我给咱奶说,这小砖头能跟北京他孙子说话,她还不信。”

于文娟:“他在外边开会,你打他手机吧。”

还没两分钟,电话又响了,还是黑砖头:“咋搞哩,他手机咋不通哩?”

于文娟:“通啊,晚饭前,我还给他打电话。”

黑砖头:“快一点,时间一长,这家伙还真费钱哩!”

于文娟又笑了:“那你把手机挂了,我找他,让他给你回过去。”

于文娟挂断电话,又拿起拨严守一的手机。这时严守一正和伍月在村头的狗叫声里。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

关机也没什么意外,过去严守一开会时也关机。如果这事只牵涉到黑砖头,于文娟不会在意;但因为黑砖头说奶奶要与严守一说话,于文娟就认真了。这个奶奶,于文娟回过几趟山西,对她印象颇好。

于文娟放下电话想了想,又拿起电话,开始拨费墨的手机。因为晚饭前严守一在电话里告诉她,费墨跟他在一起吃饭,吃过饭在一起讨论话题。费墨的手机通了。

问题出在这里。据费墨后来说,费墨接手机时,刚刚在家吃完饭,正在他们家楼下遛狗。下楼之前,还跟妻子李燕拌了两句嘴。

于文娟的电话打了过来,张口就问:“老费吗?在哪儿呢?”

费墨正在气头上,一时也没听出于文娟的声音,随口答:“谁呀?在楼下遛狗呢。”

于文娟在电话里:“遛狗呢?我是于文娟,严守一呢?”

费墨:“严守一……”这时脑子突然清醒过来,想起严守一清早回家取手机,心中有鬼,便知道他晚上出了岔子,脑子开始高速运转,替严守一找词,支吾半天说:“他晚上好像要参加一个什么活动。我想起来了,是一移动公司的老总,晚上要请他吃饭。上午录完像,我好像听他说了那么一些。”

没想到于文娟在那边半天没有说话。费墨也开始慌张:“文娟,你听着吗?怎么了?”

这时于文娟在电话里冷笑一声:“上午,移动公司,我晚饭前给他打电话,他还说跟你在一起,你们晚上在一起讨论话题!”

接着“啪”地把电话挂了。

严守一把伍月送回去,便开着车往家里赶。费墨后来告诉严守一,这期间他给严守一打过十几个电话,想告诉他出了岔子,让他提前做好思想准备,但严守一的手机一直关着。费墨牵着狗又不敢上楼,怕李燕知道电话的内容,又节外生枝,于是这狗也遛了两个小时。

第十章

严守一将车开回自己家楼下。临下车,突然又想起什么,忙打开手机,调出一天里打进打出的电话,将伍月的名字全部删去。这时又想关机,想了想,觉得不关更光明正大,于是没关。他没想到,这个没关,又使今天的灾祸雪上加霜。

严守一进了家,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异常。他又悄悄闻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香味已不明显,开始放心换鞋。他来到客厅,于文娟光着脚从卧室走出来,笑眯眯地问:“回来了?策划会开得怎么样?”

严守一还在那里编呢:“咳,跟费墨抬了一晚上杠。费墨这人好是好,就是太啰嗦。”

这时于文娟上前搂住严守一的脖子,温柔地在严守一的脸上、脖子上和嘴上亲吻着。这也没有引起严守一的警惕。因为他每天晚上进家,于文娟都要这样迎接他。

这时于文娟慢条斯理地说:“守一,你今天嘴里,好像不是你的味儿。”

严守一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嘴里有些结巴:“那,那是谁的味儿?”

正在这时,重新打开的手机又发作了,有电话进来。严守一故意作出烦恼的样子:“谁呀,这么晚了。不管是谁,我都不接了。”

欲直接关机。这时于文娟镇定地伸过手:“我替你接。”

于文娟刚打开手机,还没说话,电话里就传来费墨急扯白脸的声音:“你可算开机了。还在外面胡闹呢?我可告诉你,两个小时之前,于文娟打我的电话找你!”

费墨的声音,一字一句,也传到了严守一的耳朵里。于文娟没搭费墨的碴儿,直接把手机挂了,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严守一:“你不是说,晚上和费墨在一起吗?”

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但还想极力补救。他作出懊恼和忏悔状说:“今天是我不对。晚上我没跟费墨在一起。是一赞助商请我吃饭。吃过饭,又去洗桑拿。还有……还有小姐按摩。我想总不是好事,没敢告诉你。”

过去严守一胡闹时,就用这理由搪塞过。一个礼拜不理,之后关系会慢慢恢复。

没想到这时手机又“呗”地响了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于文娟打开短信,这短信是伍月发来的。上面的话倒很体贴:外边冷。快回家。记得在车上咬过你,睡觉的时候,别脱内衣。

于文娟看完,又将手机举到严守一脸前。严守一看到短信,脑袋又“嗡”地一声炸了,知道这下彻底完了。于文娟:“守一,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好吗?”

严守一迟疑半天,只好将上衣一件件脱下,露出赤裸的上身。

于文娟的目光在严守一前胸上仔细看了一遍,轻声说:“转过身来好吗?”

(未完待续)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