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二章 基挺·米恩与袁哨(2)
这一句话果然生效,哨也立即从戏里醒了过来。一下就按住了自己的口袋,一下就从虽然是演戏但毕竟惹出老娘的火来了鼻子已经被打歪五味铺已经开到脸上情绪已经沉浸进去不能自拔但面对这一句让人清醒的话,“她”还是一下子清醒过来和从沉浸的情绪中拔了出来。虽然我这人演戏难以一下从戏中拔出来立即和人嘻嘻哈哈,但是这点个人的情绪我还是能扭转过来的。导播这时倒是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就开始正而八经地指责“她”:
“你是怎么搞的?怎么事情刚刚开始,就开始打人了?打人是犯法的你懂不懂?你以为这真是在你家呢?这是在整个世界面前!你这么一闹,大家不说这是你的泼妇本相大暴露,还以为是我们BBD和NHD提倡的呢?你还想让世界上再出现一次卡尔·莫勒丽那样的割夫运动吗?如果是这样,我们把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引导到哪里去了?如果世界上的男人,一人拿着一条被割的东西到电视台来找我们,这个责任算我们的还是算你的?雇你演一次戏,就给我们捅下这么大的漏子。但还只是你错误的一个方面,另一个错误是,你一巴掌一下,让基挺出了一嘴血,就我们这个戏的本身,还怎么再演下去呢?刚开场高xdx潮就到了吗?刚上床就要完了吗?刚拉开大幕就要收场了吗?刚出台一个改革措施就要宣布失败了吗?刚吹起喇叭接着就要吹‘呜哇’了吗?你这一巴掌是打在你不争气的丈夫脸上吗?不,它是打在全世界的观众头上。就这么劈头盖脸了?说让我们顺嘴流血,就让我们顺嘴流血了?接下去怎么办呢?你真给我出了个难题。开机之前,你还为你的片酬在那里跟我讨价还价,现在看,你再不给我好好表演,我就把你口袋里的钱统统给收回来。再这么下去,就不是你打人的问题了,而是我要打你的问题了!”
导播说着说着,他不让别人进入角色,他自己倒是提前进入了。人一进入和投入情绪,说着说着就生气了,生气到了顶点,“他”——连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角色也进入了——甚至骂了一句“巴格牙路”。骂完我们的哨,接着他又开始骂欧洲的基挺:
“亏你还好意思说在历史上当过副总统,要不说你祸国殃民呢。怎么‘她’一抽你,你就给‘她’跪下了?你刚才那一拳,怎么就不能提前打出来呢?你也是个老演员了,怎么还要别人向你提词和提醒呢?怎么‘她’刚对你开了个头,你就竹筒倒豆子了?‘她’刚问了你一下现实,你就要交待历史了?如果‘她’是在诈你呢?这不是女人和预审员常用的手法吗?你就不能跟‘她’多磨蹭一会儿吗?你怎么就知道坦白从宽和抗拒从严呢?也许正好相反呢?你闭口不说,或者是装傻充愣,看‘她’能对你怎么着,如果这样下去,这个戏不就好看多了吗?在这出戏中,你有作风问题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所有的观众都知道,就是世界上‘你的女人’不知道,你要是在那里装傻充愣,就等于代表众人和我们大家把这个包袱甩给了‘她’,就等于和我们众人一起把‘她’装到口袋里;什么是戏剧性和斯坦尼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呢?什么是拆了三面墙我们和观众共同呆在一个房间和黑屋子里呢?你倒好,没把别人装到口袋里,倒是自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这哪里还有曲折和悬念了呢?好好的艺术,硬是让你给糟蹋了哩。就是不说艺术,我们说生活,你犯了作风问题,在老婆逼打的情况下,也不能主动招认呀,你也得咬紧牙关不放松和提上裤子不认账啊。这种错误是能够承认的吗?如果你一承认自己的错误,从此以后,你就要生活在错误的阴影之下了,就把自己的把柄和生命交给人家了;人家想什么时候提溜出来遛一遭,就什么时候提溜出来遛一遭;想什么时候揭你的伤疤,就什么时候揭你的伤疤。你这个家庭还怎么维持和你在这个家庭中从此处在什么位置?你可就是砧上的鱼和罐里的老鳖了。你是老鳖,你懂吗?人家今后倒是稳坐钓鱼台了。就是人家今后出了作风问题,你也说不得了。你不是一切都做在前边了吗?你不是前车之鉴吗?我不是向你学习得来的吗?虽然‘她’在没做这一切之前,心中想的和你也没什么区别;但因为有了你这个承认和检查,你有苦也只能在自己心里窝着,打碎的牙也只好往肚里咽了。从此做出的一切成绩都是应该——你一辈子就该将功补过;再出了错误,可就雪上加霜了。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聪明的人,到了这个时候都是咬紧牙关不放松;一巴掌抽过去还是不承认。不承认就是维护自己今后的生活道路和人生的尊严。你可以就此离婚,从此开辟自己新的人生道路,开辟了新的人生道路之后,一切不又成了一张白纸和没有负担了吗?但就是不能低这个头和认这个账。何况你也应该知道,女人的巴掌虽然抽了过来,但从她的内心和潜意识讲,还是宁肯相信其无不愿相信其有呀。女人历来是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呀。你不承认正中人家下怀,你承认了正好违背了人家的一片心意。本来‘她’还有一线希望,谁知一巴掌下去,你‘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不但承认了现实,还要交待历史,怎么能让‘她’不愤怒呢?不是我拦着‘她’,接着‘她’另一巴掌就要上去了。这一巴掌,和前一巴掌的含义可就不同了。这一下可就是真的愤怒从此就奠定了你的奴隶地位干什么都是白干的基础。就是不说这些,说说我们大的方面,说说我们的真理和正义,过去的仁人志士面对敌人的拷打是怎么样呢?‘上级的名字我知道,下级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我就是不说!’你怎么就做不到这一点呢?敌人就上来一个嘴巴,你就跪到地上顺嘴吐噜了——你这是生长在和平年代,如果把你放到战争时期,你还不是一个叛利用徒呀。你这不是也像你女人一样让我生气吗?我恨不得也上去抽你一巴掌,让你也跪下来向我求饶!……”
但令导播没有想到的是,这时的基挺,已经不是几分钟之前的基挺了。导播的“巴掌”还刚刚说出来,基挺的巴掌,就像刚才对老婆的拳头一样,已经像仁人志士的巴掌一样,准确无误地落到了导播的喋喋不休的典型的日本人脸上。这又令我们屏幕下的观众一片欢呼。我们的基挺,这时倒把英雄本色终于显露出来了。基挺反过手来,倒指着导播的鼻子骂道:
“妈拉个×,我们先不说你的正义和艺术,我们先说一说金钱和票子。原来我一直是蒙在鼓里的。为什么同样两个演员,一个清醒,一个在鼓里?一个口袋里揣着票子,一个就让他友情客串呢?事先征求我的意见了吗?有你们这个大的欺骗在前面,我和女人打架不打架、承认不承认自己在现实和历史上有作风问题还是小事呢,和女人打架,被女人捉住,给女人跪下从此奠定自己的奴隶地位当然不好,但你们不让我这么做让我继续装傻充愣是为了什么呢?也不过是为了对我进行更大的欺骗。表面看你们在替我考虑今后的生活,其实你们只不过是为了目前剧情的发展;转播一结束,你们拔腿就走,我今后的生活你们哪里会放在心上?对于我今后的生活最重要的是什么?表面看是一个家庭,其实是一个社会;表面看是一个伦理,其实是一个金钱,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你们只强调我在这个家庭中的尊严,而没有考虑我在这个社会和在这次转播中的地位。你们对我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表面看是为了提高我的演技,其实不过是为了对我进行更多的压榨。你们的用心何其良苦,你们的用心何其毒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还得感谢刚才小哨的一掌呢。没有那一掌。你们的阴谋还暴露不了呢。既然你们不仁,接着就不要怪我不义,你们在金钱上欺骗我,我接着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不说别的,我只说票子。我也看透世上的一切了,一切都是假的,就别人印刷的票子是真的;真的活生生的人倒是假的,假的没有生命的票子倒是真的。这种荒唐的结论是谁告诉我的呢?是你们,不是别人;在这之前,世上的真善美、纯洁的爱情我还相信,现在到了这种地步,你们可就真的伤透了我的心。这里的票子有我一份,我应该得到我所该得到的。票子呢,我的票子呢?……”
基挺喊叫着,就要下导播的口袋里掏自己的票子。边掏边嚷:
“给不给我票子?不给我票子我就罢演。我得不到票子,也不让你们得票子。没有我的配合和应答,看你们这个对手戏如何演下去?不但让小哨得不到票子,我一下给你们来一个彻底的,让你们电视台也砸锅,让你们转播到这里就转播不下去!……”
接着又下小哨的口袋里掏票子。三个人扭打到一起。哨这时也急了眼。小刘儿故乡的一个乡下丫头,哪里见过这么多票子?现在到了自己的口袋,哪里会让别人给再掏出一部分呢?天塌下来我不管,但是到了我口袋的两颗糖,你拿走一粒我就跟你拼了。于是两个人在那里像两头牛一样把头舐在了一起,倒是把导播扔出了人圈。弄得这个日本人也傻了眼,在那里搓着手嘬牙花子。“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但这个傻冒的日本人不知道,电视机前的我们这些傻乎乎的观众看到这里,以为这是这出戏里有意编排的戏剧情节呢。以为是后现代和前卫的介入艺术呢。以为是戏中戏或戏外戏呢。刚才屏幕上的虚假和过火表演马上没有了,两位主人公在争票子时的表情和动作是多么地真实和反映人物的性格呀。而且还有些艺术中难以表现的急了眼和慌了神时的笨拙和忘情呢。表演得真是炉火纯青。两人激烈舐牛和争打一阵,小哨的口袋终于被“唰”地一声撕破了,花花绿绿的票子散落了一地,就像过去的仁人志士突然从高楼上撤下的传单;当这些传单飘到导播脚下的时候,我们这个可爱的日本人,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不由自主地入了戏和慌了神,也不由自主地在那里抢起了票子——就像群众在空中乱抓传单,接着就往自己的口袋里塞一样。他的这一点忘情的做法又惹恼了哨和基挺。我们夫妻在这里吵架和争斗,碍着你什么了?丈夫打我我愿意,老婆打我我愿挨,怎么你也想到这里打个太平拳和从混乱中捞些便宜呢?怎么也想趁乱把我们的票子装到你的口袋里呢?犯抢了吗?于是两人又团结起来,停止内战,联合去抢导播的口袋。“唰”地一声,导播的口袋也被撕破了。花花绿绿的票子,又撒了一地。这时导播的票子和基挺和哨的票子混淆到了一起。三人更加激烈地扭打到了一起……我们这些在电视机前的观众,如果刚才看错了,这一次可是看出来戏剧的高xdx潮终于到了。于是从东到西,从亚洲么欧洲,比北美到非洲,不管是黄皮肤或是白皮肤,黑皮肤或是患了各种皮肤病正在霉斑和流汤的皮肤,全世界各民族的人民,这时都团结一心地由衷地鼓起掌来。事后电视记者为了这台节目的成功专门又趁热打铁地采访了表演专家我们的影帝瞎鹿,让他对这场转播进行评点。瞎鹿平时是一个多么牛气和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呀,这时也不得不由衷地承认:
“恐怕这在人类的表演史上,也是一个经典性的保留节目了!”
“确实有许多可圈可点的地方。”
又说:“原来都说演员要经过训练,现在看不训练凭自己的本色也能达到相当的高度嘛。这对我今后的表演,也是有启发的!”
春风得意。九九艳阳。三月小暖春的日子里,我们的基挺赶着小毛驴,驴上坐着他的新媳妇少女哨,走在我们家乡的土路上。哨和毛驴身上,散发着他们刚刚结婚的新鲜、饱满、男女混合发酵弥漫出的肉体的气息。这种气息不是从身体的一个地方或一个部位发出来的,而是从全身每一个细胞洋溢出来的。这时我们嗅到的不是单一和牵强附会,不是主题和意义,而是丰满和笼罩;看到的不是冬天田野上光秃秃的白杨树,而是阳光明媚的春天到夏天之间的根深叶茂的白杨上随风飘动的大叶子;雨后初晴,饱满的大枝子眼看就要滴下水来了。啊,我们的哨,你的青春洋溢。我们故乡的女婿基挺,这时看上去倒有些干燥和干巴,有些故做强壮的虚弱和虚脱。当然,一个蜜月中的“男人”,这个时候呈现这种样子,也是可以预料的;他被我们故乡给淘空了,我们在那里暗笑。有了票子,毛驴的粪兜就是进口的而不是国产的了。由此毛驴也得到了人们的啧啧称叹:“多么高贵的驴。”弄得小毛驴也趾高气扬,不时“咴咴”地往天上眦自己的嘴唇。路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毛驴趟起的灰尘,飘荡而不迷离。基挺拿着一根小柳条,不时地抽一下小驴的屁股。有什么目的吗?没有。就是一个心旷神怡。土路边的高粱地,一棵棵密集的高粱将头探到了路上,小毛驴这时停下来,隔着笼头用舌头卷高粱叶子。我们的基挺一柳条下去:“这狗日的!”
但下去的柳条并不凶狠,接着露出的,是温柔而宽和的笑容。哨坐在毛驴背上,也是一脸宽和的微笑甚至还有些羞涩。地里正在扒粪的乡亲们见了他们都停下耙子问:“这么好的天,小两口到哪里去?”
还没等基挺回答,哨就抢过了话头——为这抢话头,基挺也没有责备“她”,只是宽和地摇着头笑了笑:
“连句话都不让我说了?”
哨妩媚地一笑:“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怕累着你呀。你傍晚和夜里都那么累了,现在还不让你少说一点话?”
基挺做出知道、知心和知趣的样子说:
“你的这点苦心,我还不知道吗?如果不知道,我就算白认识你了。我知道说话费精神。我也就是白说说罢了。”
哨笑着在驴上用脚踢了一下基挺,这时抽空大声地回答外人的问话:“天气这么好,我们赶集去!”
乡亲们都在地里仰着头,包括俺爹和白蚂蚁,头上裹着一条羊肚子手巾,脸上都露出羡慕的神色。都啧啧称道:
“咱要什么时候能过上这么舒心的日子,也不算白活一场。看我们过去的一生,和白石头和小刘儿他娘是怎么过的。别说没有跟她们赶集的功夫,就是有,谁有这个心情呢?跟谁赶集就好象跟谁吃饭或旅游一样,不是什么人凑到一起就能舒心的。如果跟舒心和可心的人在一起,就不管火车的路有多长,飞机是不是误班,哪怕就是飞起来被劫了机呢,我们不是还可以白跟着看一个地方吗?可惜我们没有赶上好时候。如果这个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早一点发动起来,被我们年轻时赶上了,我们不就也过上这么舒心的日子了吗?有意义的日子,一日胜过百年。我们生出的孩子,就不是白石头和小刘儿这样的下流东西了。看那个袁哨,过去是一个什么德行?现在摇身一变,就返老还童了。多么俊俏的一个小媳妇。真是时势造英雄啊。我们怎么就没有早发现这一点呢?如果我们早一点发现了,哪里还有他老外基挺的位置呢?不管怎么说,他还属于一个不懂中国国情的人吧。现在他倒是占了先。看来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我们就眼看着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插在牛粪上我们不气,气就气在‘她’确实也感到很幸福呢。这就让我们更加生气和感到自己窝囊了。这就让我们联想起以前的人生了。这是向谁示威呢?看来让他们在我们故乡的土壤里繁殖,也有许多弊端呢。不说把我们挤得没有位置,就是你干看着生气,也要把我们活活地气死呢!”
说完这些,再继续在田里捣粪,浑身就没了力气。突然白蚂蚁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机会在人人面前可是平等的。如果不是搞同性关系者回故乡,我们这对愤世嫉俗的老哥俩不也搞不到一块吗?我们比他们缺个什么,也就是缺个赶集了。他们可以赶集,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赶集?如果我们也骑上小毛驴赶集,我们心里不就平衡多了吗?小孩他爹,你去到家里给我牵驴,我马上就到美容美发厅去做头发,我们也赶集去!”
听到这话,俺爹也兴奋起来。这一招出的果然有些水平。我这个“女人”找得也不比哨差。那个“女人”只会娇滴滴,我这个“女人”还会灵机一动呢。世界一下被“她”给扯平了。出水才看两腿泥呢。
“对,我们也赶集去!”
俺爹撒丫子就向家里跑去。见俺爹这么做,全村人都觉得俺爹这么做有道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全村人都行动起来,兴起了一个轰轰烈烈的赶集运动。一时人声鼎沸,大呼小叫。村庄说开了锅,可就开了锅了。接着在村西的土路上,非男非女们,非老非少们,都穿出了过节和过年时才穿的新衣服,骑马的,骑驴的,推车的,挑担的,敲锣的,打鼓的,扭秧歌和跳霹雳的,说书的和唱戏的,跳大神的和挑剃头挑子的——连影帝瞎鹿和剃头匠六指都出来了——向集上滚滚而去。众人将村西的土路上,趟出了一层浮土。浮土卷到天空,就成了一层浮云。年轻而不是苍老的浮云。这也算是方兴未艾的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运动的一次大检阅。但所有这些赶集的人恰恰忘记了一点,基挺和哨赶集身上装有花花绿绿的票子,你们身上有什么?身上有钱到集上可以下馆子和上舞厅,洗桑拿或者干脆下红灯区,两手空空到集上还不是眼饱肚子饥地干转腰子?人家两人的家庭琐事,刚刚卖了电视转播权,身上有了钱;我们的家庭琐事不还是一团烂泥没有被开发利用吗?虽然一开始我们看到他们家中相互打破了头,我们在家里平安无事地坐着感叹:钱真不是个好东西;为了一点钱,看他们上演了一场怎样的丑剧?后来看到那个日本导播上去训斥他们和抢他们的票子,我们还有些幸灾乐祸呢。但我们就是忽略了天下还有这样一个道理: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吃的一锅饭,夜里枕的是一个枕头。没有导播的加入事情就会恶化下去,有了他昏头昏脑的加入倒使事情起死回生呢。为了这点票子,本来两个人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了;现在有了第三者的加入,两个人开始联合起来打第三个人了。自作聪明的日本人起到一种提醒作用呢。在他的提醒下,基挺突然明白这样一个道理,票子到了别人手上,还不如在我老婆手上呢。老婆瞒我有道理,导播瞒我可就居心险恶。哨这时也娇情地在那里哭,埋怨基挺:我这么辛辛苦苦把票子东躲西藏是为了谁?以为我瞒着你接了转播费是为了给俺娘家吗?错了,俺娘家的人在兵荒马乱的明朝都已经死绝了;既然没有娘家可给,那么我是为了什么呢?以为是在西方吗?以为我们的夫妻财产在婚姻阶段中是分开的吗?不,这是东方,这是小刘儿的故乡,这是同性关系者的新故乡,我们还是一帮新故乡的老儿女,我的钱也就是你的钱,你的钱也就是我的钱了;既然是这样不分你我,现在你见到我口袋里藏了钱也就是你口袋里藏了钱,你不兴高采烈怎么反倒要大发雷霆呢?你这样做不是胡涂,不是反水,不是东西不分认不清我们的国情又是什么呢?换句话说,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呢?是的,既然是你我不分,我为什么还要背着你把钱装到我自己的口袋里呢?我知道你接着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但我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艺术吗?当我不告诉你实况转播的真情时,你的表演不是更松弛和更自如吗?我们两个配合好了,精彩了,轰动了,不是为我们今后的接片创造一个更有利的条件吗?我把这个世界知道的负担自己背上,我把这个世界不知道的轻松留给了你,到头来你不为此而感激反倒怀疑和责怪我,这不是把你妻子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吗?闹来闹去还让加进来一个外人,把日本导播也带到了我们家中这是个什么意思呢?你这不是引狼入室吗?你是不是新婚燕尔就想戴绿帽子呢?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告诉你基挺,做到这一点容易得很。既然你是一个让胡涂油蒙了心的人,我一个人还在世界上坚持和努力干什么?如果是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世界,让我戴着这样一个名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还不如上吊的好。接着就不要人拦,就要解自己的裤腰带上吊。见自己老婆的脑袋就要和裤带连在一起,这时基挺的脑袋算是彻底地清醒了。到底是外国人呀,他哪里明白咱们故乡人层层叠叠和曲曲折折的心肠啊。他就看到哨捂着脸在哭,坚持着真理在闹,他就是没看到哨的眼睛还在透过自己的指头缝在偷觑着他:你要是因为我的哭和上吊软了呢我就硬,你要是不吃这一套硬了呢我也就软。这和床上不是一个道理吗?但基挺没有看到这个。他只是看到一个非女在那里娇滴滴地哭哭得他心烦意乱和没了主见。没了主见就只好投降和承认别人。这时他看着妻子就有愧和看到导播的日本人就来气。他上去就又扇了那导播一个脖子拐:
“放下你的票子,把它都还给我老婆,对你对我,都要好多着呢!”
日本人也和基挺一个德行。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本来在那里兴冲冲地跟人玩抢票子就好象小孩子在一起玩抢三角现在看两个孩子团结起来都不跟他玩了——两个孩子不跟一个孩子玩他们两个还继续玩,一个孩子被人拋弃了就有说不出的扫兴和失落感呢。但人家到底是日本人呀,到了这种时候,倒也显出和我们故乡譬如俺爹和白蚂蚁完全不同的素质。俺爹和白蚂蚁到了这个时候会跟你胡闹,不让我玩我闹得让你们也玩不成,而这个日本导播不是这样,虽然你软了我就欺负你谁让你软呢?我就是见了矬人搂不住火,但是到了人家猛不防给了自己一个脖儿拐,这时倒是佩服人家;排除了我不让我玩我打一个立正扭头就走,留下你们在一块玩我在旁边看就是了。于是见基挺的脖儿拐上来,一下倒是清醒了,立即就打了一个立正,“哈依”一声,掏出票子还给哨,转身就又上了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接着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又拿起了自己的导播话筒:“各就各位,重新开始!”
就又当起了他的导播。当然他的这一见错就改的品质也让人佩服,电视下的观众,也为他鼓起掌来。最后的结果就是花花绿绿的票子全归了哨——但哨这个时候还不依不饶呢。又在那里转脸抓住基挺不放呢。——其实电视转播到这里,已经算是一场空前成功的转播了。这也是歪打正着。但哨一露出故乡的泼妇本相,就又忘了情和搂不住了,趁着“她”的节节胜利,就想把剧情在高xdx潮上又挑起一波。对于这额外的一波在艺术的成败得失,瞎鹿倒是有些不敢苟同,说破坏了艺术的完整体。事后哨也不好意思地说:
“我当时也就是见了认矬的基挺搂不住火,于是就随意发挥得过了头,对不起大家。”
当然,当时的基挺对于这一波也是有责任的。本来基挺对于前面的歪打正着也是有贡献的,但他这时脑子又胡涂了,把贡献忘记了,只记着他造成这种混乱和无序的责任。我们故乡的少女哨倒正好相反,本来一切混乱和无序是“她”造成了,钱是“她”一个人揣起来的,但这些好处“她”忘记了,所有的委屈又想了起来。就好象“她”背着丈夫偷了汉子被人抓了正着不是她对不起丈夫,而这一切都是丈夫造成的一样;本来应该丈夫指着她的鼻子骂,现在成了她指着丈夫的鼻子怒气冲冲地说:
“反正出了这样一个事情,你说怎么办吧?是离婚,是分居,你说!”
让你说。这时也是哨一边拿着就要上吊的裤带,一边指着基挺的鼻子骂:
“反正出了这么一个事情,你说怎么办吧?是离婚,是分居,你说!我想我是没有什么错的。我不就拿了一些票子吗?按照我们故乡的规矩,男方外女主内,家里的钱藏在她裤头的拉链里。怎么一到咱们俩头上,事情就出麻烦了呢?我现在考虑,是不是我们俩在一起不合适呢?我怎么就无缘无故地挨了丈夫一顿打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替家里攒了钱,倒是攒出毛病来了。你不让我拿钱,我把钱都还给你还不行吗?把钱还给你,我接着去上吊。我上吊还不成吗?”
接着就把身上的钱往外掏,摔到了基挺脸上。这一下就把欧洲的基挺给吓住了。在一波一波的高xdx潮中,欧洲的男人哪里是我们故乡女子的对手呢?唯一给基挺剩下的道路,也就是像日本导播一样缴械投降。只有上前承认错误。他一边将钱从地上捡起来,主动装到哨的口袋里,一边小心翼翼和低声下气地陪礼道歉,我错了好不好?不行我给你下跪行吗?钱你拿着是对的,我争这个真是该死和让胡涂油蒙了心;转播之前不告诉我也是对的,是为了让我更好地自然发挥。一切都是我的错,犯了错误能让我改正一下吗?出了问题不把我一棒子打死成吗?如果你不原谅我,就不是你要上吊而是我接过你的裤腰带去上吊的问题了。说着,就在那里和哨抢开了绳子。突然心中又涌现出无限的委屈,小刘儿这个故乡真是操蛋,一辈子没有受过这种委屈,接着就抽抽搭搭地那里哭了起来。当然,指头缝后面的眼睛,手中的上吊绳,不过是我们故乡少女的一种伎俩罢了。看到基挺已经缴械投降,服服贴贴,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票子又装到自己的口袋里了,我们的少女也就见好就收,就坡下驴和半推半就,原谅了我们的基挺。瞎鹿在这里评点:
“艺术能停止到这里,也算不幸中之万幸。”
少女哨这时做出委屈的矫情样子,用手点着基挺的眉头说:
“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还不把我的裤腰带还给我?”
接着,像久别胜过新婚,闹过别扭擦干泪水之后大家更能倾诉衷肠。先是不好意思地相互一笑,接着激情和火焰就出来了。两个人又像过去基挺刚收工哨刚走出厨房一样,就急不可耐地相互搂抱着进屋和上床了。剧情转播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再往下转播,就是黄色的和绿色的了。于是电视机下,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但是我们大家——不管是导播还是观众,不管是袁哨或是基挺,都恰恰忘记了一点:这场转播虽然很成功,但是它还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场转播的起因——袁哨是不是摸了巴黎来的女孩子,最后也被票子风波给淹没了。我们还是受了欺骗。现在的票子,就装在骑在毛驴身上的我们哨的贴身裤衩里。而俺爹和白蚂蚁之流,恰恰看到赶集又忘记了票子。这也是错中错和戏中戏呢。
我梦见这条集市是一排一排的铁筒铺面。是幽暗的黎明前的熙熙攘攘的街道。好象还是一个通衢之地。通往集镇的村头上,有一条快速流淌着的青石色河流。河上架着一座木桥。这是一个鬼市吗?一排一排的铁筒铺面,排在街的两边。铺面上挑着一盏盏鳖灯,油灯如豆,灯捻上冒着一股股黑烟。街上的人都悄悄地在那里走,一个个将一只手放到背后。手里都抓着一顶白冒子。是梦中的关系,还是前世的冤孽呢?在一片旷野上,或是在村后的土岗上,她拋弃了她的人群,来到了我的面前;大家拥来问:这是你的人吗?她肯定是我的人。但我竟摇了摇头。她期待目光中那一点点退去的火焰和一点点增虽的绝望。她像狼或是像猪蛋已经变成的旷野上的猪一样凄厉地狂叫了一声,又向已经拋弃她的人群跑去。她头发和衣服背对着我在飘舞。这时我也微笑着将手背到了身后。这时我才明白,心肠的变硬是以别人的痛苦甚至死亡为代价的。我们多么盼望我们更加没有心肝。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微笑着将手背到身后去的。重要的决策,原来就是一句话;不重要的议论,我们啰里啰嗦了一辈子。“朋友,久违了,你可真让我想念”——说这话的年龄,早已经永远过去了——一开始以为没有过去,突然有一天才知道已经永远过去了。为了这个,为了这个事件的本身而不是为了包藏的祸心,我们不知不觉地流了泪。亲爱的朋友,原谅我吧。我没有发现我的过去和现在有什么两样。我背后的手中不是我的白帽子,而是我滴血的石头和提溜的心肝。我的朋友是谁呢?算来算去,也就是老孬舅舅——一个多么坚强的手臂,还有亲爱的猪蛋大叔,白蚂蚁伯伯,曹成大叔和袁哨伯伯,还有瞎鹿,六指,白石头和小麻子——找到了你们,我才找到了快乐;得到了你们的认可,我才算回到了温暖的家;离开了你们,我就孤立无援和不知身在何处;谢谢你们一直伴随着我;亲爱的朋友,你们好吗?有你们在我的身边,我就可以放心和安然地入睡了。亲爱的乡亲们,就好象已经把孩子哄睡着了的爹娘一样,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吧,该赶集就赶集去吧——集市已经开始,阳光也很明媚,杏花三月的春天的日子里,我已经看到六指叔叔剃头挑子里的水,冒出温暖的热气来了。影帝瞎鹿到了家乡,也放下了他的影帝架子,头上走出汗的时候,脱去了影星帽,露出了大秃瓢。不是说赶集吗?不是我们故乡的少女哨所提议的吗?俺爹和白蚂蚁也一喘一喘地在路上走。这时世界出现了奇迹,本来我们走得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屁股掉得和两腿倒腾得也很平庸,但这时天空上突然出现了红云,出现了五彩的云霞——这里也不是准噶尔盆地而是平庸的河南平原呀,但就在这里,云霞竟不是烧红了天的一边,而是烧红了整个天空,盆地的四周都是彤红;在天的尽头和天地相接的云霞之上,突然出现了久违的冯·大美眼。这时我知道了我所说的一切。朋友,久违了,你可真让我想念。她的裙子和带子,她的云鬓和头发,都在那里飘。她的裙子的边上,滴溜着一个小人。这个小人像是一头猪,又像是一个人,看来看去,他竟是我们的猪蛋大叔。猪蛋大叔的四只小蹄爪还在那里踢腾呢。于是我们开始欢呼起来。欢呼的同时,我们充满了对猪蛋叔叔的嫉妒呢。我们都把猪蛋当成了自己。我们感到了这次赶集的伟大意义。我们这个集没有白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又回头感谢我们故乡的少女哨“她”的同性关系者基挺。虽然他们身上有钱而我们身无分文。有了这朵云霞的出现,世界的一切都显得分明和无所畏惧了。天上挂着的,就是我们地上所期待的呀。我们看到了飞舟,就在我们平常赶集的天空上。它尾部五彩的光芒,如一个探照灯在那里移动。突然它又变成了一个道教的圆盘定在那里。接着它又“嗖”地一声倏然不见了。一个形影模糊的白被单拉着我的手说:
“我们结婚吧。”
我说:“只要你不让我吃泡饭。”
这时我的眼中流出了泪。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和这个幻影结不成婚了。过去我的心肠上还流着鲜血,现在它已经变成了石头。1942年俺姥娘拍着沟里的石头说:什么时候能把这石头拍成馍就好了。我要告诉您姥娘,过去在大灾大难之年,您没有把石头拍成馍;现在在和平的岁月里,您的外甥却把这石头拍成了心。从今往后,我就不怕愤怒和绝望了,我就怕我突如其来的高兴。我将这高兴告诉给谁呢?谁能在我高兴的时候不说我的外露和肤浅而用白被单将我包裹起来呢?这时我又明白,亲爱的朋友,你是不可替代的。我对生人和外人分外客气,我对自己人不答不理。不是我不愿意,是我的亲爱的另一些朋友们所不同意。他们是谁呢?就是老孬和猪蛋大叔一帮了。我现在正走在老路上,我现在正走在土路上。我看到这个天空出现奇迹的时候,就是我和这个世界彻底分手的时候。我真的走到了我的朋友们中间。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又感到分外的孤独。虽然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也在费尽心机地算计我。为了这个算计,我就投奔了我的老孬舅舅和猪蛋叔叔了。我从来不回忆往事。在不回忆往事的日子里,突然我的泪就流了下来。在我傻呆呆地呆着的时候,谁要这个时候上来问我“你怎么了,”我就与他或她不共戴天。我傻呆呆地在那里呆着的时候,你就让我在那里呆着。我谢谢您,这日子。我就回到了大庙和寺院之中。悠悠的钟声中,我慢慢地在那里掐着我的佛珠。
“师傅,您贵姓?”
“出家之人,还有什么人和什么姓,就算是姓狗吧。”
“家里还有什么人?”
“这里就是家,哪里还有家?都已经不记得了。”
(未完待续)
(华艺出版社,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