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的名字叫黑

在死鬼犹太人的黑暗屋子里,谢库瑞皱起眉头,开始怒骂,在她看来我或许可以轻易地把我手里的庞然大物塞进其他人的嘴里,就像是我在第比利斯遇见切尔卡西亚女孩、钦察娼妓、客栈卖身的穷苦姑、土曼和波斯寡妇、迅速充斥伊斯坦布尔的普通妓女、水性杨花的明格里亚人、风骚的阿布哈兹人、亚美尼亚老巫婆、热那亚和叙利亚老的妖精、扮成女人的戏子,以贪婪的男孩们,然而别想进到她嘴里。她愤怒地指责我完全丧失自制,从炎热的阿拉伯小镇暗巷到里海沿岸,从波斯到巴格达,到处跟各种廉价、卑贱的人渣睡,忘了有些女人还是有她们的尊严的;也就是说,我所有爱情的话语,全都是虚伪的。

我尊敬地听着我恋人五彩缤纷责骂,手里罪恶的家伙早已失去了它的色彩。尽管眼前被拒的窘况令我难堪不已,但有两件事让我很高兴:一、我克制住了自己,没有照样回应谢库瑞的怒火与厉言,因为以往遇类似情况时,我通常会野蛮地臭骂那些女人;二、我发现谢库瑞对我的旅途经过了如指掌,也就明白了她比我预期的要更常想念起我。

看见我因为无法解决欲望而垂头丧气,谢库瑞立刻就悯起我来了。

“如果你真的是单相思地爱着我,”她说,仿佛想要为自己找台阶下,“你就会像个绅士一样控制住自己,你就不会企图侵犯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的尊严。你不是惟一一个想方设法要娶我的人。来这里的路上有人看见你吗?”

“没有。”

她把迷人的、这十二年来我一直没能记住的脸扭向门口,就像听见有人在幽暗积雪的花园走动似的,这让我得以欣赏她的面。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咯吱声,我们不约而同地静默等候,可是没有人进来。我想起以前甚至当谢库瑞才十二岁时,她就激起我一种不祥的感觉,因为她知道的比我还多。

“吊死鬼犹太人的幽魂经常在此地徘徊。”她说。

“你最近常来这里吗?”

“精灵、幽魂、鬼怪……他们随风而来,藏身于家具里面,在寂静中发出声响。所有东西都会说话。我不需要大老远来这里,就可以听见他们。”

“谢夫盖带我来这里看死猫,可是它不见了。”

“听说你告诉他,是你杀死了他的父亲。”

“不完全对。我的话已经变成这样了吗?我并没有杀他的父亲,相反的,我想当他的父亲。”

“你为什么说你杀死了他父亲?”

“他先问我有有杀过人。我告诉了他事实,我杀过两个人。”

“为了炫耀吗?”

“为了炫耀,也为了让我深爱女人的孩子印象深刻。因为我知道这位母亲为了安慰两个小捣蛋鬼,夸大他们父亲在战场上的英雄事迹,并且刻意展示屋子里他遗留的战利品。”

“那么继续炫耀吧!他们不喜欢你。”

“谢夫盖不喜欢我,但奥尔罕喜欢。”我说,骄傲地指出我恋人的错误,“不过,我将成为他们两个人的父亲。”

仿佛某样不存在的东西的影子在昏暗中从我们之间穿过,我们不安地打着颤,心惊胆战了起来。我醒过神来时,看见谢库瑞正声啜泣着。

“我不幸的丈夫有一个弟弟,名叫哈桑。等待丈夫归来这段时间,我与他和我公公在同一座房子里生活了两年。他爱上了我。最近他开始怀疑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想像着我可能会嫁给别人,或许是你,这令他极为愤怒。他传话给我,想把我强行带回他们家。他们说,既然在法官眼里我并不是寡妇,他们就要以我丈夫的名义逼迫我回到那个家。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来我们家。我父亲也不希望让法官判决我为寡妇,因为如果我获准离婚,他认为我会找一个新丈夫,弃他于不顾。我母亲死后他承受着孤独,我带着孩子回到家后,带给了他极大的快乐。你会同意与我们住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们结了婚,你愿意和我父亲、和我们住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

“那你早点一想这件事吧。你的时间也不会太多,相信我。我父亲感觉到某种邪恶正朝我们而来,我认为他是对的。如果哈桑带着他的人和禁卫步兵们来我们家,并带我父亲去见法官的话,你会愿意作证说亲眼看见了我丈夫的尸体吗?你刚从波斯回来他们会相信你的。”

“我愿意作证,可是我并没有杀他。”

“好吧。再多找一个证人,为了让我成为一个寡,你愿意在法官面前作证,说你在波斯的战场上看见了我丈夫血迹斑斑的尸体吗?”

“我并没有真的看见,亲爱的,不过为了你,我愿意作证。”

“你爱我孩子吗?”

“我爱他们。”

“告诉我,你爱他们什么地方?”

“我爱谢夫盖的力量、果决、诚实、智慧和执着。”我说,“而我爱奥尔罕的敏感、弱小和聪明的样子。我爱他们,因为他们是你的孩子。”

我黑眼睛的恋人微微一笑,落下几滴泪来。接着,像一个精打细算的女人,忙碌地想在短时间内做成很多事,她又转换了话题:

“我父亲的书必须完成,呈给苏丹陛下。萦绕着我们的不祥之兆,都是因为这本书。”

“除了高雅先生被谋杀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邪恶之事?”

这个问题令她不悦。她试图表现真诚,却适其。她说:

“艾尔祖鲁姆的努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正在处散布谣言,说我父亲的书里有反宗教的东西,有法兰克异教的思想。经常入我们家的细密画家们,难道不是彼此嫉妒而各怀鬼胎吗?你曾经和他们相处过,你最清楚!”

“你先夫的弟弟,”我说,“与这些细密画家、你父亲的书,或者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有任何关系吗?或者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他与这些都没有关联,但也绝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她说。

一阵神秘而奇异的静默。

“与哈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时,你们之间没有什么回避吗?”

“尽可能地呆在不同的房间里。”

就在此时,不远处,几条狗忘我地投入彼此的争打嬉闹,兴地狂吠起来。

我提不起勇气问谢库瑞,为什么她已故的丈夫,一个参加过战斗且战功彪柄并领有封地的男人,会让他的妻子与他的弟弟同住在有两个房间的家里迟疑而胆怯地,我向年少时的恋人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嫁给你的丈夫?”

“我当然会被嫁给某个人。”她说。这话没错,简单了地解释了她的婚姻,同时机智地避免了因为赞美丈夫而使我沮丧。“你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杳无音讯或许是爱情的标志,然而一个音讯全无的爱人也很令人感到无聊,没有任何未来。”这也是事实,但不足以构成她嫁给那土匪的理由。从她脸上含蓄的表情看来,不难猜出在我离开伊斯坦尔后没多久,谢库瑞就和其他人一样把我忘了。我想,她告诉我这个华美的谎言只是为了安抚我受伤的心,哪怕只是一点点,而我也应该把它视为善意的表示,应该感激。于是我开始向她讲述,在漫长的旅途中自己如何始终惦念着她,夜里,她的形象又如何如魂般回到我的身边。这些是我最最私密、最最深沉的痛苦,我以为是自己永远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尽管这痛苦是千真万确的,但话说出口的当下,我惊讶地发现,它听起来一点儿都不真诚。

为了让大家能够正确地理解我的情感和欲望,这里我必须说明我一生中头一次发现的这种差,这就是:有时候说出事实的真相,会使人变得不真诚。或许最好的例子就是我们这群被中的凶手搅得不得安宁的细密画家们。想像一幅完美的图画,比如,一匹马的画像,不论它表现得多么像一匹真马,或是像安拉创造的马,或是大画师笔下的马,它也可能无法体现出画它的天才画家在那一刻的真诚。细密画家或我们这些安拉的谦卑仆人的真诚,并非体现于才华与完美的时刻;相反地,它体现于发生口误、过失、失望与痛苦挫折的时候。我这么说是解释给那些年轻女士们听的,因为她们会发现我刚才对谢库瑞的强烈欲望——她也清楚——比起我在旅行途中遇到一位瓜子脸、铜肤色、酒红嘴唇的加兹温美女时所感到的昏乱欲火并没有不同,她们可能会因此而感到失望。还好谢库瑞拥有天赐的深厚生活常识和精明的直觉,知我十二年来为她饱受了真正中国式折磨般的苦恋煎,也了解十二年后当与她第一次单独相处时我为什么会像个淫棍似地满脑子只想着迅速满足自己的黑暗饥渴。尼扎米曾比喻绝代佳丽席琳的嘴,说它像一只盛满珍珠的墨水瓶。

外头兴奋的狗群再度竭力狂吠了起来,谢库瑞不安地说:“我现在得走了。”尽管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此刻我们才察觉幽灵犹太人的屋子的确变暗了许多。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冲上前去,想要再拥抱她,然而她却像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一样,猛然跳开。

“我还那么漂亮吗?快点回答我。”

我告诉了她。她优雅地倾听,同意并相信了我的话。

“那我的衣服呢?”

我告诉了她。

“我闻起来香吗?”

当然,谢库瑞也晓得尼扎米所谓的“爱情棋局”并不包含此种修辞游戏,而是由恋人之间暗藏的情感活动组成的。

“你打算靠什么养家?”她问,“你有能力照顾我没有父亲的孩子吗?”

我告诉她,我有超过十二年的官员助理验,见到的战争与尸体赋予了我广博的知识,我更有光明的未来前景。我一边说,一边抱住了她。

“我们刚才的拥抱多么甜美,”她说,“但现在一切却已经失去了最初的神秘。”

我把她抱得更紧,以证明我的真诚。我问她,为什么在保存了十二年之,又叫艾斯特退回了我画给她的图画。当我发现她的眼中透露出了对我痴呆样的惊讶,以及从心底涌起了对我的同情时,我们吻在了一起。这一回,我发现自己不再受令人眩晕的欲火牵绊,一股强烈的爱情涌入我们的心脏、胸口和腹部,就像老鹰扑闪着翅膀一样令我们震慑不已。安抚爱情的最佳途径,不正是做爱吗?

当我伸手摸向谢库瑞的大乳房时,她以一种比先前更为坚决而甜蜜的姿态把我推开。我还不够成熟,不足以与婚前被我玷污的人维系一场可以信赖的婚姻。我太过自以为是,忘记了任何冲动的行为会引来魔鬼,而且也太无知,不明白场幸福的婚姻前需要无尽的耐心与痛苦的煎熬。她溜出了我的怀抱,放下亚麻面纱向门口走去。门开着,街上也已早早地黑了,我瞥见外头飘着雪花。我忘了我们刚才一直是在低声细语——或许是不想惊扰吊死鬼犹太人的灵魂——我放声大叫:

“今后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说,留心着“爱情棋局”的规则。她在花园里的雪地上留下了足迹——显然先前脚印已被白雪抹去——悄然而去了。

第28章 人们将称我为凶手

我相信,你们也会有我所要描述的感觉。有时候,我穿过伊斯坦布尔蜿蜒无尽的巷子,当我在食堂挖起一勺肉末炖西葫芦放进嘴里,或当我眯眼细看芦苇样式边缘饰画中的弯曲设计时,感觉自己仿佛以前曾经经历过这一刻。换句话说,当我踏雪走在街上时,会忍不住地想说,以前我也是这样踏着雪在街上走的。

我所要叙述的惊人事件发生在我们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同时也好像发生在过去。那时是傍晚,夜幕正在降临,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我朝姨父大人居住的街道走去。

不同于其他夜晚,今天我来此,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也很坚决。过去别的夜里,当我的腿带我来这里时,我总满脑子地想着其他一些杂事:想着帖木儿时代封面画着太阳图饰但未镀金的赫拉特书籍;想着我第一次是如何告诉母亲我单靠一本书就赚了七百银币;想着自己犯的罪孽和愚蠢的行为。然而,这一次,我知道并想着自己该做什么而来到了这里。

当我准备敲门时我还害怕没有人会给我开门,谁知那巨大的庭院大门却应手而开了,我再次明白安是与我站在一边的。以前来此为姨父大人的精美书本画新插图的那些夜里我经常走过的那条亮晃晃的石头路上空无一人。右边的水旁放着水桶,上头有一只看起来浑然不觉寒冷的麻雀;稍远处有一个炉子,不知为何这么晚了还没点燃;左边,是专为来客们拴马的马厩:一切还都是老样子。我从马厩旁一扇没上锁的门里走了进去,在木楼梯上啪啪地走着,一面咳嗽一面向上走去。

我的咳嗽声没有引出任何回应。在门厅的入口处,我脱下了泥泞的鞋子,放在其他整齐排列的鞋子旁,发出的声响也没有引起任何的回应。每次我来这儿的时候,都会把一双绿色的秀鞋当成是谢库瑞的,然此时却没有找到,因而想到屋里可能没有人。

我走进了右边第一个房间,这里我想应该是谢库瑞与孩子们相拥而睡的地方。我摸了摸床和床褥,打开边上的一个箱子,拉开一个衣柜的轻巧薄门看了看。当我想到房里淡淡的杏仁香必定来自谢库瑞的肌肤时,一个塞在柜子顶部的枕头,掉落在我愚昧的脑袋上,接着打翻了黄铜水壶和杯子。听见这一声响,我们可以想像到房间里是多么的漆黑一片。我感到这里很冷。

“哈莉叶?”姨父大人在里屋喊道,“谢库瑞?是你们哪一个?”

我迅速离开房间,斜穿过门厅,进蓝门的房间。今年一整个冬天,我就是在这里与姨父大人一起为他的书工作。

“是我,姨父大人。”我说,“我。”

“你是哪一位?”

刹那间,我明白了,奥斯曼大师在我们小时候给我们起的这些别号,只是被姨父大人用来悄悄地嘲弄我们。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念出了我的全名,包括父亲的名号、我的出生地,并冠以“您可怜罪恶的仆人”这一称谓,就像一位高傲的书法家,在一本绘制精美的手抄本末页签上题记时所做的那样。

“啊?”他说,然后又补充,“啊!”

就像我小时候在叙利亚传说中听过的那个遇见死亡的老人一样,姨父大人陷入了短暂而永恒的沉默。

如果你们之中有人因为我刚才提及“死亡”而相信我就是为了做这种事而来的话,那他就彻底误解了所读的这本书。有这种计谋的人会敲门吗?会脱下他的鞋子吗?会连刀子都不带就来吗?

“哦,是你来了。”他说,如同传说当中的老人。但接着他换上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欢迎你,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天已经变得很黑了。微弱的光线渗入用浸了蜂蜡的布糊起的窄窗——春天时取下这块布,将能看见一棵石榴树和一棵梧桐树——勾勒出屋内物品的轮廓,这种微弱的光线是中国画家所喜欢的。姨父大人一如往常,坐在一张低矮的折叠阅读桌前,光线落在他的左侧,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我极尽所能试图捕捉我们之曾有的亲密,过去,在烛光下,在这些画刷、墨水瓶、画笔和研光板之间,我们曾一起画画,一起谈论画作。我不确定是因为疏离感,还是因为羞于直截了当地向他说出自己怀疑画画时犯了罪孽、并且怀疑这些罪孽已被宗教狂们所知晓,那一刻我决定讲一个故事来说出自己的烦恼。

你们或许也听说过伊斯法罕的画家谢赫·穆默的故事。无论是在色彩的选择上,还是在书页的排序上,或是人物、动物和面孔的描绘方面,没有一个画家能够超越他,他能在画中加进我们只有在诗中才能见到的激情,还能在画中加进我们只有在几中才能见到的一种神秘逻辑。他年纪轻轻就已达到了绘画大师的地位,其后的整整三十年中,无论是在选取题材方面,还是在创新方面,或是在风格方面,他都是那一时代最为有胆识的细密画家。是他用高超的技巧均衡地把由蒙古人传到们这里的中国水墨画中恐怖的恶魔、长角的妖怪、有着大睾丸的马匹、半人半兽的怪物、巨人、精灵和恶魔般的东西加进了细腻的赫拉特风格绘画;是他首先对来自于葡萄牙和佛兰芒商船的肖像画感兴趣并受到了影响;是他从远溯至成吉汗时代的残破旧书中重新挖掘出了被遗忘的古代技法;是他勇敢地领先于众人,画出了亚历山大偷窥裸体的佳丽在女人上游泳、席琳在月光下沐浴等令人阴茎勃起的题材;是他画出了我们荣的先知乘着飞马布拉克、国王们搔着痒、野狗交媾、教长们喝醉了酒的图画,并让整个绘画界都接受了这些形象。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他偷偷地或是公开地纵情饮酒并吸食鸦片度过的三十年中勤奋而富有激情地做出来的。然而晚年时,他却成了一位虔诚老的弟子,在短短的时间内,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得出结论,认为自己前三十年间所画的每张图画,都是污秽而渎神的。他不仅弃它们,甚至将自己生命中剩下的三十年,投身于走访各个宫殿、各个城市,寻遍各个苏丹和君王的图书馆及藏宝室,只为了搜寻并销毁他所画的所有手抄本。不管在哪个国王的图书馆,只要发现一张自己昔日创作的绘画,他或是软磨硬泡、想方设法要毁掉它,或是趁人不注意时撕掉他所画的书页,或是逮住机会往画上泼水破坏它。我叙述这个故事作为例子,想要说明一位细密画家在艺术的召唤若不明智地抛弃自己的信仰,将会承受极大的痛苦。因此请大家不要忘记谢赫·穆罕默德焚毁了阿巴斯·密尔萨王子位于加兹温的庞大图书馆,只是因为里头收藏了千百本他画的书籍,多到他无法一一加以挑拣。这位极度痛苦而后悔的画家,最后在那场惨烈的大火中被活活地烧死,对此,我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夸张地予以了描述。

“你害怕吗,我的孩子?”姨父大人慈祥地对我说,“你怕我们画的图画吗?”

此时房里一片漆黑,我看不见,但却猜想出他说话时是面带着微笑的。

“我们的书已经不是秘密。”我回答,“或许这不重要。但各种谣言正在盛传。有人说我们偷偷摸摸地犯下了亵渎罪。有说,我们在这里制作的书,并不是苏丹陛下想要的,并不是苏丹陛下所期望的,而是一本我们所想要的书,甚至是一本嘲讽苏丹的书,是一本不信神、不信教的书,是一本模仿异教徒大师们的书。还有人说它甚至把撒旦也描绘成了可爱的形象。他们说我们以街上一条肮脏野狗的目光来看世界,用远景画法把一只马蝇和一座清真寺画得几乎同样大小——借口说清真寺是远景——以此亵渎了我们的宗教,嘲笑了前往清真寺参加祷告的穆斯林。晚上想着这些我就辗转难眠。”

“画儿是我们一起画的,”姨父大人说,“不要说是我们做了这些事情,难道我们想过这种念头吗?”

“一点也没有。”我更进一步地说,“但是无论如何人们是听说了,他们说有一张最后的图画上面不是隐晦地表达了不信神,而是公开地侮辱了我们的宗教。”

“你自己也见过最后一幅图画。”

“不,我只是依照您的要求,在一张大纸的各个角落里画出了您想要的图画。那张纸,想必将来是一张双页的图。”我小心而又坚决地说,希望能取悦姨父大人,“但我从没见过完成的图画如果见过整幅画,我便能问心无愧地否认所有的恶言中伤。”

“你为什么会感到罪恶?”他问,“是什么在啃噬着你的灵魂?是谁让你怀疑起了自己?”

“……担忧自己花几个月欢乐地绘画一本书之后,却发现污蔑了自己所认为神圣的信仰……活着的时候就承受地狱的折磨……只要能让我看见最后一画的全貌。”

“你所有的烦恼就是这吗?”他说,“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吗?”

突然一阵恐慌袭来。难道他在想着某件可恶的事情吗,比如说我就是杀死倒霉鬼高雅先生的凶手?

“希望推翻苏丹陛下的王位让王子来继承的那些人,”我说,“也开始这种中伤,散布谣言说是苏丹在暗中赞助这本书。”

“有多少人真的相信?”他疲倦而厌烦地问,“每位传道士,只要稍有抱负,多少受到众一点喜爱而得意忘形,就会开始宣扬说宗教就要被抛弃了。这是确保他生计的最可靠的方法。”

难道他以为我来这里纯粹只是向他通报这一传言吗?

“可怜的高雅先生,愿真主赐他灵魂安息。”我声音颤抖地说:“是我们杀了他,因为他见到了完整的那所谓的最后一幅画,确信它诽谤了我们的信仰。一位我认识的宫廷画坊部门总管告诉了我这些。你也知道学徒们和助手们是什么样,人人都在议论着这件事。”

沿着这一逻辑,我愈发激昂,继续讲了很久。我不知道我说的话中有些是自己说的,有哪是做掉了那恶毒中伤者之后因为恐惧而编造出来的,又有哪些是我即兴发挥的。我期待在我说了那么多话之后,姨父大人会拿出那幅双页的图给我看,让我安心。他为什么不明白,只有这样,我才能从深陷罪孽的猜忌中解脱出来?

为了使他产生动摇,我鼓起勇气问道:“一个人有没有可能不自觉地画亵渎宗教的画来?”

他没有回答而是微妙优雅地比了一个手势,仿佛警告我房里有个熟睡的婴儿。我安静了下来。“太黑了,”他轻声说,“我们把这蜡烛点上吧。”

用房间里取暖的热炭盆点亮蜡烛后,我看到他脸流露出了一抹我不熟悉的骄傲表情,这让我感到相当不悦。或者,那是怜悯的神情?他已经想通一切了吗?他是否认为我就是那个卑的凶手,还是他对我感到害怕?我只记得自己的思绪陡然奔腾出我的掌控,留下我呆地跟踪着那一刻我所想的,就好像是在跟踪别人脑中的思想似的。比如说,我脚下的地毯:某个角落有个狼型的图案,但为什么以前我不曾注意到?

“所有大汗、沙皇和苏丹对于绘画、插图及精书籍的热爱,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姨父大人说,“最初他们大胆、友善而好奇。看到别人有画,为了自己的声望,他们就也想要。在这一阶段,他们会学一东西。到了第二个阶段,他们就开始按照自己的兴趣请人制作他们想要的书。由于已经学会了从内心去喜欢欣赏图画,他们就有了威望,同时也有了书本,这些书本可以在他们死后确保他们在世界上的名声得到流传。然而,在他们生命的迟暮之秋,就再也没有一个苏丹会关心是否在这个世上流芳千古了。这个世上的流芳千古,我的理解是被我们的子孙后代所记忆。事实上,热爱细密画的统治者们,早已通过他们委托我制作的手抄本、通过他们让加进去的名字、通过那些载有他们历史的书籍达到了不朽。当他们老了的时候,他们就想要在另一个世界得到一个好的地位。而他们每一个人都会立刻得出这么一个结论,认为绘画阻碍了他们的这一目的。我感到最为不安与惧怕的便是这一点。塔赫玛斯普君王,身为一细密大师,在自己的画坊里度过了自己的青春,临死前却关闭了他富丽堂皇的画室,把他的那些天赋奇才的画家们赶出了大布里士,销毁了他叫人制作的书本,并堕入了无止境的悔恨之中。为什么他们全都相信绘画将对他们关闭天堂之门?”

“你很清楚为什么!为他们记得我们先知的警告,审判日来临时,安拉将给予画家们最严厉的惩罚。”

“不是画家,”姨父大人说,“是美术家。这是一条圣训,是布哈里的。”

“审判日那一天,会让美术家们把他们创造的形象活生生地呈现,”我小心翼翼地说,“但他们却什么也办不到,因而将遭受地狱的折磨。别忘了,在《古兰经》里,‘创造者’是安拉的属性之一。只有安拉才能创造,只有他才能无中生有,只有他才能给无生命者赋予生命。谁都别妄想与他比试。画家们试图做出他所做的事,妄想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创造者,这是最大的罪孽。”

我语气强硬地说出了这番话,好像我也是在指责他似的。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认为我们在做这样的事?”

“从不。”我说着微笑了起来,“然而,当高雅先生,愿他安息,见到了最后一幅画之后,他开始作此臆测。他说,采用透视科学和威尼斯大师的技法,纯粹是撒旦的诱惑。在最后一幅画中,我们用法兰克技巧画了一张人类的脸,让观者以为它是真实的而非图画。这张肖像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能迫使人们从内心里产生一种想要对着画跪拜的想法,就像在教堂里那样。他还说,这是魔鬼的诱惑,它不仅因为把图画的透视点从真主的着眼点下移到了一条野狗的着眼点,更因为使用法兰克大师的技法,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我们的技巧和异教徒的技巧与方式混杂在一起。这么做,将使我们失去我们的纯正,将使我们沦为他们的奴隶。”

“没有任何事物是纯正的。”姨父大人说,“什么时候在插画中、在图画中创造出了神奇,什么时候在画坊里出现了一种令我欣喜得热泪盈眶、感动得背脊发冷的美妙?我就知道:两种之前从未接触的风格,在此融合,创造出了一种新的神奇。毕萨德与波斯的灿烂绘画,要功于阿拉伯绘画艺术与蒙古—中国绘画艺术的结合。塔赫玛斯普君王最优秀的画作,糅合了波斯的风格与土库曼的细腻。现今,人们一直在谈论着印度阿克巴汗的画坊,那是因为他鼓励他的细密画家们接纳法兰克大师的风格。真主统领东方和西方,愿真主保佑我们远离正统者和纯粹者的想法吧。”

烛光下他的脸显得有多么地柔和而明亮,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就有多么地黑暗而恐怖。尽管我认为他的话合理而无可辩驳,但我就是不相信他。我猜他在怀疑我,因此,我也愈来愈怀疑他。我觉他偶尔竖耳倾听楼下的庭院大门,希望某个人会来解救他摆脱我。

“你告诉我说,伊斯法罕的谢赫·穆罕默德大师因为里面收藏有他自己都不受的画作而烧毁了庞大的图书馆,以及他因为心上的痛苦而烧死了自己。”他说,“我也来告诉你这个传说中你不知道的另一个故事。确实,画家在生命的最后三十年中搜寻了自己的作品,然而,在搜索的过程中,他发现,许多书本中的图更多的是受他启发画出的模拟作品,而非他的原作。往后几年中,他看到,自己所摒弃的绘画,已被两代画家采纳为典范,他们已经把他的画铭刻于心,或者更确切地说,已经把它们融入了他们的魂之中。当谢赫·穆罕默德找出自己的图画并将之销毁时,却发现在数不尽的书本中,轻细密画家们崇拜地进行了复制,用它们画别的故事,使得它们散布到世界各地,家喻户晓。长久以来,在饱读群书、遍览群画之后,我们渐渐明白:一位伟大的画家不仅会用自己的经典画作影响我们,最终还会改变我们的心灵视野。一旦一位细密家的艺术美学如此深入我们的灵魂,那它便会成为全世界的美感准则。伊斯法罕大师人生的晚年,虽然烧了自己的绘画,却目睹自己的作品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蓬勃茂盛;他更进一步地明白了如今每个人都用他以前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任何东西,若不同于他年轻时所画的样子,如今都被视为丑陋。”

压抑不住内心翻涌的崇拜及想取悦姨父大人的愿望,我跪倒在他膝前。我亲他的手,泪水盈眶,感觉自己把灵魂里始终为奥斯曼大师保留的位置让给了他。

“一位细密画家,”姨父大人用自负的口吻说,“是依循自己的良知、遵从他信仰教条来创作艺术的,他不会害怕任何东西。他丝毫不在乎他的敌人、宗教狂热分子和那些嫉妒他的人会怎么说。”

可是当我在泪眼朦胧中亲吻他苍老而斑点满布的手时,却忽然想到,姨父大人根本不是一个细密画家。我对自己的想法立刻感到了羞惭。这好像是别人把这种邪恶、无耻的念头塞入我脑中的。尽管如此,你也明白我所想的确实没有错。

“我不怕他们,”姨父说,“因为我不怕死。”

谁是“他们”?我点点头假装我明白。然而烦躁开始自心头涌起。我注意到姨父身旁的古老典籍是艾尔·杰夫济耶的《灵魂之书》,所有想死的昏庸老头都很喜爱这本讲述死后灵魂旅程的书。自从上一次来这里后,我只看见一样新的物,混在托盘上的物品中,放在柜子上,夹杂在笔盒、画刀、削笔板、墨水瓶和毛笔之间:一只青铜墨水瓶。

“让我们来证明我们并不怕他们。”我起勇气说,“拿出最后一幅图画,展示给他们看。”

“但这不就证明了我们在意他们的诽谤,至少是把它们当真了?我们没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令你感到如此害怕的还有什么?”

他像父亲般抚摸了我的头发。我担心自己可能又要泪如泉涌,就扑进了他怀里。

“我知道不幸的镀师高雅先生为什么遇害,”我激动地说,“因为他诽谤您、您的书和我们,他正准备召集艾尔祖鲁姆人努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来对付我们。他认定我们落入了魔鬼的手中,认定我们做出了不信教的事情。他开始散布谣言,试图煽动其他为您的书工作的细密画反叛您。我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开始这么做。也许是出于妒忌,也许是因为受到了撒旦的影响。为您的书工作的其他细密画家也听说了高雅先生是多么坚决地想要毁灭我们。您可以想像,大家开始害怕,更不免像我一样开始怀疑。因为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某天半夜被高雅先生逮到了,高雅先生煽动他反抗您、我们、我们的书,并否定插图、绘画以及我们所信仰的一切,这位艺术家陷入了恐慌,杀死了那个混蛋,把他的尸体抛入了井里。”

“混蛋?”

“高雅先生是个恶毒、卑鄙的叛徒,是个人渣!”我大道,仿佛他就在房间里,就在我的面前。

死寂。他怕我吗?我怕我自己。感觉好像我屈服于另一个人的意志和思想。不过,这种感觉也很好

“像你和伊斯法罕的插画家一样陷入恐慌的这位细密画家是谁?是谁杀了他?”

“我不知道。”我说。

然而我却希望他能从我的表情中看出我在撒谎。我明白自己来这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但不打算臣服于罪恶感和悔恨。我看得出姨父大人逐渐对我起疑,这让我很高兴,更加坚定了我的心意。我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我现在不是要看那幅画里有没有不信教的东西,而是好奇地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成了什么样;如果他完全明白了我是凶手,因而从内心感到害怕,那么他就绝对不敢拒绝给我看那幅最后的图画。

“谁杀了那无赖真的重要吗?”我说:“那个清除了他的人,难道不是做了一件好事吗?”

当我发现他无法再直视我的眼睛时,我深受鼓舞。自以为比你们优越而道德崇的尊贵人士,当他们为你们的行为感到难堪时,他们就像这样无法直视你的眼睛。或许因为他们正思考着要举报你们,把你们交给行刑的刽子手。

外头,庭院大门的正前方,野狗群开始狂嗥。

“外面又下雪了。”我说,“这么晚了,大家都上哪儿去了?他们为什么留您一个人在家?他们甚至连支蜡烛都没帮你点。”

“的确很奇怪,”他说,“自己也不明白。”

他如此真诚,让无法怀疑。我再次感觉到,尽管我也和别的细密画家一起讥笑他,但我知道自己其实深爱着他。然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如何能这么快察觉我突涌起的强烈敬爱而立刻表现出父亲的无尽关爱,抚摸我的头发?我感觉到奥斯曼大师的绘画风格和赫拉特前辈大师的传承,将不会有任何未来。这个可恶的想法再度令我感到害怕。常常,在经历了一场灾难之后,我们都会这样: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孤注一掷,不在乎自己会显得多么荒唐可笑,我们会祈求一切能像从前一样继续。

“让我们继续画我们的书。”我说,“让一像从前一样继续下去。”

“细密画家中有一位杀人凶手。我将与黑先生一起继制作我的书。”

他是在刺激我干掉他吗?

“黑现在哪?”我问,“您的女儿和孩子们在哪儿?”

我感觉是某种特殊的力量把这些话放入我嘴里的,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再也无法感到快乐、感到有希望了,只剩下精明和讥讽。在这对自娱娱人的邪灵——智慧和嘲讽——背后,我察觉到了魔鬼的存在,他操控着它们,驱迫着我。就在这一刻,大门讨厌的狗群又开始疯狂嗥叫,仿佛闻到了鲜血的腥味。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经历过这刻?在一座遥远的城市,某个距今久远的日子,像是一片我看不见的雪花飘落,映着蜡烛的火光,我哭着向一位顽固的糟老头努力解释自己没有偷他的颜料,完是清白无辜的。当时,就像现在一样,狗群仿佛嗅到鲜血般狂吠起来。从姨父大人那属于邪恶老人的坚毅下巴上,从他最后终于能无情瞪视我的眼睛里,我明白他企图击溃我。我努力地想要回想起自己十岁时作为一个细密画家学徒的这一段难堪的回忆,那就像一幅轮廓明晰但色彩早已褪去了的图画。而此时此刻,我却像活一场清晰但已褪了色的回忆之中。

我起身,绕到姨父大人背后,从他工作桌上各个熟悉的玻璃、陶土、水晶墨水瓶中,拿起那又大又重的崭新青铜墨水瓶。我体内那位认真的细密画家——那奥斯曼大师灌输到我们所有人体内的——正用清晰但已褪色的颜料,画出我的所作所为及我眼中所见,不像我此刻正在经历的过程,而像一段很久以前的记。我们不是经常在梦中从外面看见自己而感到害怕吗,带着同样的恐惧感,我拿着巨大而窄口的青铜墨水瓶说:

“十岁时,当我还是个学徒的时候,见过这样一个墨水瓶。”

“那是一个有三百年历史的蒙古墨水瓶,”姨父大人说,“是黑大老远地从大布里士带来的。用来盛装红色。”

那一瞬间,正是魔鬼唆使着我举起墨水瓶,使尽全力砸向这自负老头的进了水的脑袋。但我没有屈服于魔鬼,反而怀抱虚妄的希望说:“是我杀死了高雅先生。”

你们明白为什么我怀着希望这么说,对不对?我希望姨父会理,会宽恕我。我也希望他将会因恐惧而助我一臂之力。

(未完待续)

([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著,沈志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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