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人们都叫我“鹳鸟”

蝴蝶和黑三更半夜抵达了我家。他们把图画摊开在我面前的地板上,要求我告诉他们谁画了哪张图。使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猜头巾”游戏:先画出各式各样不同人的头饰,有教长的、骑兵的、法官的、刽子手的、财务官员和秘书的;接着,在另外一叠纸的背面写上对应的称呼,游戏的内容就是要把它凑成正确的一对。

我告诉他们,狗是我画的。我们向被卑鄙地杀害了的说书人讲述了它的故事。我说“死亡”一画必定是出于可爱的蝴蝶手,油灯的光芒在死亡的图画上愉快地摇曳着,而他此时正拿着匕首抵住了我的脖子。我记得是橄榄兴致勃勃地描绘了“撒旦”,不过故事内容可能是生的说书人自己编的。“树”一开始是我画的,但树叶则是由当天咖啡馆中的众画家一起画的,故事是大家一起想的“红”的情况也一样:有一张纸被溅上了几滴红墨水,小气的说书人问我们能不能借此发挥。我们朝纸上多洒了几滴红墨水,着各自在一角勾勒出了某样红色的物品,再轮流告诉说书人自己的图画有何故事,让他能讲述给大家听。眼前这匹精美的马是橄榄所画,他的才华教人赞叹。而我记得这位忧郁的女子是蝴蝶的作品。就在这个时候,蝴蝶放下了抵住我喉咙的匕首,向黑说,确实,女人是他画的,现他记起来了。市场里的金币是众人的共同创作;而两位苦行僧人,则是橄榄的画作,毕竟他是海达里耶的后代。海达里耶教派的基本精神,在于鸡奸小男孩乞讨,而他们的教长——克尔曼的艾夫哈都德·迪尼——两百五十年前就写下了教派的圣书,以诗文阐明了在美丽的脸孔中见证了真主的完美。

我请求我的艺术大师弟兄们原谅屋内的凌乱,因为他们来得太突然,我们没能事先准备。我告诉他们实在很抱歉,不能招待他们芬芳的咖啡或香甜的橘子水,因为我的妻子还在里屋熟睡。警告他们说,在这里翻箱倒柜,搜遍各种帆布、抽绳袋、印度丝绸和细棉布薄腰带、波斯印花布和土耳其挂袍,掀起每一块地毯和坐垫,翻开每一本装订的书册以及我为各种手抄本绘的零散图画,算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也别想闯入内室搜寻,不要让我的手沾上鲜血。

我装出好像很害怕他们的模样,但老实说,我享受到了其中的乐趣。一位艺术家的技能取决于他是否能够留心眼前之美,严肃记下最微小的细节,并且同时往后退一步,把自己从庸庸碌碌的世界抽离,仿佛望着镜子般,自远处冷笑看凡间的世界。

因此,我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是的,艾尔祖鲁姆教徒发动袭击时,咖啡馆一如平常的夜晚,聚集了四十多人,除了我之外,还包括橄榄、描边师纳塞尔、书法家杰玛尔、两位年轻的插画助手,以及最近与他们形影不离的几位年轻书法家、美貌无的学徒拉赫米,其他几个俊秀见习生,还有六七个闲杂人等,一些诗人、酒鬼、吸大麻的和苦行僧之类的人,他们巧语哄骗咖啡馆老板让他们加入了这群欢乐而机智的团体。我描述了当时的情况:袭击一开始,屋内马上陷入了混乱,应咖啡馆老板邀集前来享受低级娱乐的人们仓皇奔逃,没有一个人想到要留下来保护屋里的物品和打扮成女人的可怜的老说书人。对此我感到伤心吗?“是的!我,家穆斯塔法,又名‘鹳鸟’,毕生投入细密画艺术,非常享受每天晚上与我的细密画家弟兄们坐在一起聊天、说笑、瞎扯、互相恭维、吟诗诵词、妙双关。”我坦白道,两眼直视着愚钝的蝴蝶的眼睛,一股强烈的羡嫉笼罩住了这位身形圆润、清澈大眼的男孩。我们的蝴蝶,有着孩子般的美丽双眼,学徒时,是一个俊秀而感情丰富的绝色。

接着,在他们的询问下,我向他们描述挂图说故事的起源。游走于城市街巷的说书人,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抵达这间咖啡馆展开表演工作的第二天,有一位细密画家可能受了咖啡影响,在墙上挂起了一幅画自娱娱人。伶牙俐齿的说书人注意到了墙上的画,并开玩笑地表演了一场独角戏,假装自己是图画中的狗在说话,结果大受欢迎。从此后,每天晚上,他都会扮演细密画师笔下的一个角色,讲述他们偷偷告诉他的各种诙谐故事。由于艺术家们终日活在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怒火恐吓之下,说书人对传道士的讥嘲谩骂很快就引起众人的共鸣与喜爱,为咖啡馆招来了更多顾客,埃迪尔奈来的老板当然更加鼓励他的表演。

他们问我,我怎么解释说书人每晚挂在身后、他们从橄榄兄弟的屋子里搜出来的图画。我告诉他们,没什么好解释的,因为咖啡馆老板,就和橄榄一样,是一个乞讨、偷窃、粗野的海达里耶苦行僧无赖。头脑简单的高雅先生听了教长的讲道,尤其是每星期五的地狱烈火惩罚篇之后,吓得六神无主,一定曾向艾尔祖鲁姆信徒们批评他们在咖啡馆的所作所为。或者甚至更有可能的是,当高雅警告他们停止惹麻烦时,脾气同样火暴的咖啡馆老板和橄榄,便共谋做掉了这位倒霉的镀金师。高雅被谋杀点燃了艾尔祖鲁姆徒的怒火,而或许因为高雅先生曾向他们提及姨父的书,因此他们视姨父为凶杀的主谋,把他给杀了。接着,为了再次报仇,他们对咖啡馆发动了袭击。

我所说的话,圆胖的蝴蝶和阴郁的黑(他像个鬼似的)到底听进去了多少?他们自顾自地搜索我的财产,兴高采烈地翻开每一个盖子,甚至连每一块石头都掀起来找。当他们在胡桃木雕纹箱里发现我的长靴、盔甲和成套战士装备时,蝴蝶幼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妒忌的表情。于是我再次向他们重复家早已熟知的事实。是第一位跟随军队参与战役的穆斯林插画家,也是能将仔细观察到的战场实景描绘于各胜利《编年史》中的第一位细密画家:大炮发射、敌军城堡的塔、异教徒士兵的制服颜色,遍地横陈的尸体、沿着河岸堆积如山的头颅,以及精装骑兵队的井秩序与冲锋阵。

蝴蝶要我穿上盔甲给他看。我立刻大方地脱下衫、黑兔毛滚边衬衣、长裤与内衣。借由火炉的光线,他们凝神看着我,这让我很高兴。我套上干净的长内衣,穿上冬天穿在盔甲里的红细棉布厚衬衣、毛线袜、黄色皮长靴,最后在靴子外套上绑腿;我把护胸甲从箱子里拿出来,欣喜地穿上,然后转身背向蝴蝶,用命令僮仆的气指示他绑紧盔甲的系带,并为我装上护肩;我继续套上护臂、手套、骆驼毛编的剑带,最后再戴上为庆典仪式准备的黄金镶饰头盔。穿戴完后,我骄傲宣布,从今以后战争场景再也不是过去的画法了。“再也不能允许像从前那样,描绘互相对峙的骑兵队,将双方画得整齐一致,就好像拿同一块图样,先描出我方的军队,然后翻到另一边去描出敌军的兵马。”我说,“从今天起,伟大的奥斯曼画坊中创作的战争场景,将会如同我亲眼目睹并亲笔描绘的模样:军队、马匹、武装士兵和浴血尸首的混乱场面!”

蝴蝶又妒又羡地说:“画家不是画自己看见的,而是画安拉所见的景象。”

“没错,”我说,“不过,我们所见的一切,崇高的安拉一定也全看到了。”

“当然,安拉看见我所见,但是他的观察角度不同于我们。”蝴蝶一副责备我的样子说:“我们迷惑中观察到的混乱战场,在他全知全能的眼中则是两队整齐划一的对峙军队。”

自然,我有话可以反驳。我想说:“我们的责任是信仰安拉,只描绘出他向我们揭露的事物,而非他隐藏的景象。”我保持缄默。我之所以沉默不语,不是因为担心蝴蝶指控我模仿法兰克人,也不是因为他不断用匕首一端敲打着我的头盔和背部以测试我的盔甲。我只是心里在盘算着,只有忍住自己,赢取黑和这媚眼驴蛋的信赖,我们才有机会摆脱橄榄的阴谋。

一旦明白在这里找不到想找的东西后,他们才告诉我究竟在搜寻什么。卑鄙凶手带着一幅画潜逃……我说他们为了相同的原因已经搜过我家。既然遍寻不着,想必聪明的凶手把画藏在了某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我想到了橄榄)。然而,他们真的注意我的话吗?黑徐徐地讲述了裂鼻马的事儿,说苏丹陛下给了奥斯曼大师三天的时间,眼看期限将至。我一再询问他马的裂鼻有何重要性时,黑盯着我的眼睛,告我说奥斯曼大师分析过这个线索后,推断出它们是橄榄所画,不过他更怀疑我,因为他深知我野心勃勃。

乍看之下,他们显然已认定我是凶手,因此到这里来找寻证据。不过,依我看,这并不是他们来访的惟一理由。孤独和绝望驱使他们前来敲响了我的大门。当我开门时,蝴蝶用以指向我的匕首在他的手里微微颤抖。他们不仅惊惶失措,担忧他们绞尽脑汁仍找不出身份的下贱凶手,可能会在黑暗中围堵他们,像个老朋友似的微笑着,挥刀割断他们的喉咙,更辗转难眠,害怕奥斯曼大师可能与苏丹陛下及财务大臣共谋,把他们交付给酷刑手。更别提满街游荡的艾尔祖鲁姆暴徒们,扰得他们心神不宁。简言之,他们渴求我的友谊。只不过奥斯曼大师在们心中植入了相反的想法。我当前的任务,便是细心地向他们指出奥斯曼大师搞错了,毕竟这正是他们内心深处的期望。

直截了当地宣布伟大的大师年老昏瞆弄错了,必然会激得蝴蝶立刻跟我拼命。这位俊美的彩绘师仍不停在用匕首敲击我的铠甲,我望进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睫毛扑拍煽动得像蝴蝶展翅。从他的眼里,我依然看得见他对大师的爱情的黯淡火光;曾经,他是大师最宠爱的学徒。我年轻的时候,这两个人,大师与学徒之间的亲密关系,常受到嫉妒人士奚落。然而他们毫不在乎,在众人面前意味深长地凝视对方,甚至当众彼此闻着对方的体味。后来,奥斯曼大师不知含蓄地公开称赞蝴蝶,宣布说他拥有最活泼的芦秆笔及最成熟的彩绘笔,这项宣告——的确是实话——后来在眼红的细密画家之间为了数不尽的双关语的来源,他们用芦秆笔、画笔、墨水瓶和笔盒编造出各种下流的象征、低贱的指涉和淫秽的暗喻。基于这个原因,不只是我才感觉到奥斯曼大师望蝴蝶继承他担任画坊的领导人。从他跟别人说我好斗、刚愎、固执的态度,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了伟大的大师内心深处暗藏着此种想法。他认为,确实也合情合理,比起橄榄和蝴蝶,我对法兰克的技法由衷向往,而且始终抗拒不了苏丹陛下对创新的渴望,不时赞叹:“伟大的前辈大师绝对不会这么画。”

我明白在这一点上我能够与黑密切合作,因为我们热切的新郎一定极想完成他已故姨父的书,这不仅能够为他赢得美丽的谢库瑞的芳心,向她证明自己可以取代她父亲的地位,而且也能够捡最现成的便宜来讨好苏丹陛下。

因此,我突如其来地切入了话题,赞叹姨父的书真是一本举世无双的神妙奇迹。等这本经典大作依循苏丹陛下的命令与已故姨父大人的意愿完成后,全世界将震慑于奥斯曼苏的力量与财富,会震慑于他手下细密画师们的天赋、典雅与才能。这本书不仅会使他们惧怕我们、惧怕我们的力量与我们的冷酷,更会让他们感到意乱神迷,看我们会哭也会笑,我们向法兰克画师学到了技巧,我们使用了最鲜丽的色彩,我们注意到了琐碎的节。最后,他们将在恐惧中省悟一项只有最智慧的君主才明白的道理:我们不仅处于眼前的画中世界,也将跻身于历代辈大师之列。

蝴蝶始终没有停止敲打我,一开始像个好奇的孩子,想确定我的铠甲是真的还是假的;接下来,像个朋友测试它够不够坚固;到最后,则仿佛一个怀恨在心的妒忌仇敌,想刺穿我的铠甲进而狠狠伤害我的躯体。事实上,他明白我的才华高于他;甚至,他大概也察觉到了奥斯曼大师知道这一点。天赋才华的蝴蝶是卓越的画师,他的妒令我颇感骄傲:不同于他,我的成就来自于挥洒自己的“芦秆笔”,而非握紧师父。我感觉到我能够使他承认我可以当他的师父。

我提高音量说,我很遗憾有些人想破坏苏丹陛下和已故姨父的伟大巨著。奥斯曼大师待我们如父,他是我们每个人景仰的大师,我们的一切成就都来自于他的教导!然而基于某种莫名原因,奥斯曼大师试图隐瞒在皇家宝库中得出的橄榄就是卑鄙凶手这一调查结果。我说,橄榄既然不在家,想必一定躲在斐纳门附近一间废弃的海达里耶苦行僧修道院。苏丹下的祖在位时,关闭了这间苦行僧修道院,不是因为它窝藏道德堕落的行径,而是长年来与波斯之间无休无止的争战;而且,我又补充,有一阵子橄榄甚至夸口说他负责看守这座废弃的苦行僧修道院。如果他们不相信我,怀疑我的话中暗藏诡计,反正,匕首在他们手里,届时到了那里也可以处置我。

蝴蝶又举起匕首狠狠重击了两下,若是一般的铠甲早已承受不住。他转向已被我说服的黑,孩子气地朝他大叫了几声。我一个箭步跨到他身后,伸出盔甲包裹的手臂勒住了蝴蝶的脖子,把他拖向我。我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往后扳,逼他松手放掉了匕首。我们并不算真的肉搏,但也不只是打闹而已。我跟他们讲述了《君王之书》中一个鲜为人知的类似场景:

“波斯军队与图兰军队全副武装蓄势待发,列队在哈玛兰山的山脚下对峙。两天下来,一位神秘的波斯将领杀死了两位伟大的图兰战士;到了第三天,图兰军队派出了机智多谋的珊吉尔,想要让他打探这位波斯将领的身份。”我说,“珊吉尔向神秘的战士挑战,他接受了。双方的军队屏息观战,午后的烈阳照得他们的铠甲闪闪发亮。两位战士的战马向前疾驰冲撞,风驰掣,金属铿锵,四溅的星火烧得马匹的毛皮冒出阵阵白烟。这是一场冗长的决斗。图兰战士拉弓射箭;波斯战士神乎其技地驾驭马匹挥舞长剑。最后,神秘的波斯人抓住图兰人坐骑的尾巴,把他摔下马来。接着他追上企图逃跑的珊吉尔,从后面一把抓住他的盔甲,然后勒住了他的脖子。不得不接受自己战败的图兰人,仍然渴望知道这位神秘战士究竟是何方神圣,绝望中,他吐出众人心中多日来的疑问:‘你是谁?’‘对你而言,’神秘的战士回答:‘我的名字是死亡。’告诉我,我亲爱的朋友,他是谁呢?”

“鼎鼎大名的鲁斯坦。”蝴蝶天真愉快地回答。

我亲吻他的脖子。“我们全都背叛了奥斯曼大师。”我说,“在他惩罚我们之前,我们必须找到橄榄,揪出我们之中的毒瘤,彼此合作洗刷我们的污名,如此一来才有力量抵御那些一直都想破坏艺术的敌人,对抗那亟欲把我们送入酷刑地狱的恶人。或许,等我们抵达橄榄的废弃苦行僧修道院后,会发那个残酷的凶手甚至不是我们之中的人。”

可怜的蝴蝶不发一言。无论他多么有才华、有自信或受到青睐,就像所有虽然互相厌恶嫉妒但仍结党共谋的插画家一样,深怕被众人孤立,也害怕下地狱。

前往斐纳门的路上,一股诡异的黄中带绿的光芒笼罩着我们,但它并不是月光。柏树、圆顶、石墙、木屋及大火肆虐后的土地,浸淫在这片光芒下,使得古老、一不变的伊斯坦布尔夜景弥漫着一股陌生的氛围,像是置身于敌人的碉堡。爬上山坡的时候,我们看见在远处,贝亚泽特清真寺再过去的某个地方,大火正在燃烧。

我们在沉窒的黑暗中遇到了一辆牛车,上面装着几袋面粉,正朝城墙的方向驶去。我们给了车夫两枚银币,请他载我们一程。黑身上带着图画,他小心地坐了下来。我仰身躺下,望着低矮的云层映着火光,微微泛红。这时,两滴雨水落在了我的头盔上。

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我们来到一个深夜里似乎荒无人烟的街区。我们沿路搜寻废弃的苦行僧修道院,吵醒了周围的每一条狗。虽然看见许多石造房舍亮起灯火,想必是听见了我们的骚动,然而一直敲到第四扇门,才有人开回应。一个头戴小圆帽的男人,透过手里的油灯火光,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仿佛见了鬼一样。他甚至不肯朝雨势渐大的屋外多探出一点,就这样缩在门里给我们指了指废弃的苦行僧修道院的方向,愉快地补充说,到了那里之后,我们别想从邪、恶魔和鬼魂的纠缠下全身而退。

走进苦行僧修道院的庭院,迎接我们的是一排高傲的树,安详平静,无视于骤雨和烂草的臭味。我的目光滑上苦行僧修道院墙壁上的木板缝隙,之后,再移向一扇小窗的百叶窗。透过屋内一盏油灯的光芒,我看见一个男人阴森的影子正在祷告,或者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缘故,正在假装作祷告。

第57章 人们都叫我“橄榄”

怎么做比较适当呢?是中断祷告,一跃而起替他们开门,还是让他们在大雨中等待直到我结束祈祷?我察觉他们正在注视我,于是在心神不宁中完成了整个祷告仪式。我打开门,是他们——蝴蝶、鹳鸟和黑。我开心地大喊一声,激动地抱住了蝴蝶。

“唉呀,我们最近是遭遇了什么呀!”我悲叹,把头埋入了他的肩膀,“他们究竟想对我们怎样?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

他们每个人都面露恐慌,生怕自己落单。这种表情,我这辈子不时在各个绘画大师脸上过。就算在这修道院里,他们也绝对不想彼此分开。

“别怕。”我说,“我们可以在这里躲好几天。”

“我们担心,”黑说,“我们应该对他感到害怕的那个人,也许就在我们当中。”

“一想到这一点,我也非常害怕,”我说,“因为我同样听说了这样的传闻。”

谣言从皇家侍卫队传到了细密画家部门,声称高雅先生和故姨父的凶杀之谜已经解开:凶手正是那本现已不再神秘的书的制作者——我们其中之一。

黑问我,为姨父的手抄本画了几幅图画。

“我画的第一张图是撒旦。我为他画了白羊王朝画坊的前辈大师们画过许多次的地底恶魔之一。说书人也是照我说的去说的,我还替他画了两个苦行僧人。也正是我,建议并说服姨父在书中把他们加了进去,因为这些苦行僧人在奥斯曼帝国的土地上也占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就这些?”黑问。

当我回答“对,就这些”时,他以一种大师逮到学徒说谎的优越姿态走向门口,然后带回一卷没有被雨淋湿的纸。他把它放在我三位艺术家面前,就像母猫衔来一只受伤的小鸟给她的小猫一样。

纸张还夹在他的腋下,我就已经认出来了:它们是咖啡馆遇袭时,我从里面救出来的插画。我没有去质问这个家伙,他们是如何进到我的屋里,又怎么把它们翻出来的。总而言之,蝴蝶、鹳鸟和我都爽快地承认了为说书人——愿他安息——所画的每一张图画。最后,只剩下马,一匹壮丽辉煌的马,还留在一旁没有人认领,它的头部低垂。相信我,我甚至不知道有这幅马的画像。

“画马的人不是你吗?”黑说,语气像一个手持条的老师。

“不是我。”我说。

“那么我姨父书里的那一幅呢?”

“那幅也不是我画的。”

“然而,根据马的风格来判断,画它的人必定是你。”他说,“而归纳出这个结论的人就是奥斯曼大师。”

“可是我根本没有任何风格呀。”我说,“我这么说不是出于骄傲,故意反抗最近的潮流。我这么说也不是为了脱罪。对我而言,有风格比身为一个杀人凶手更大逆不道。”

“你拥有一项独一无二的特质,使你不同于前辈大师和其他人。”黑说

我对他笑了笑。他开始讲述一些我相信你们此刻都已知道的事情。我专心地听了他的叙述:苏丹陛下与财务大臣如何商议找出破案之道、奥斯曼大师的三天期限、“侍女法”的运用、马鼻子的特异之处以及黑出乎意料地获准进入皇家禁宫,以便亲自检视那些卓越的经典书籍。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些时刻,甚至身历其境的当下,会突然顿悟,我们正经历着一场自己永难忘怀的事件,就算年后也将历历在目。纷纷扰扰的大雨从天而落。仿佛受到阴雨的影响,蝴蝶哀伤地紧握着他的匕首。盔甲背后沾满白色面粉的鹳鸟,则高举油灯,勇敢地跨步走苦行僧修道院深处。他们鬼魅的影子在墙上游走,我的艺术大师弟兄们,我是多么地深爱着他们!我何其荣幸身为一位细密画家。

“这几天来,当你与奥斯曼大师并肩欣赏前辈大师的杰作时,是否庆幸自己竟如此好运?”我问黑,“他亲你了吗?他抚摸你英俊的脸孔了吗?他抓住你的手了吗?你是不是对他的才华与知识敬畏不已?”

“奥斯曼大师透过前辈大师的杰作,向我展示了你的风格从何而来。”黑说,“他教导我,隐藏的‘风格错误并非一位画家个人自主的选择,而是源于画家的过去及其遗忘的记忆。他也告诉我,这些秘密的错误、弱点和缺陷,过去被视为可耻的象征,画家为了怕背离前辈大师而不得不刻意隐藏。然而,由于法兰克大师们将它们传遍了全世界,于从今以后,人们便赞美它们为’个人特质‘或’风格‘。从今天起,多亏了那些以自己的缺点为荣的蠢蛋们,我们的世界将变得更加丰富而愚蠢,当然,也将变成一个充满缺陷的世界。”

黑对自己所言深信不疑,这证明了他是那种新一代的白痴。

“然而这些年来,我为苏丹陛下的书籍所画的马匹,却都是正常的鼻孔。这一点斯曼大师能够解释清楚了吗?”我问。

“这是因为你们童年时他给予你们的爱与责打。因为他既是你们的父亲,也是你们挚爱的师长,所以你们每个人都遵从他,并且彼此学习。你们所画的画既跟他画的一样,彼此之间也十分相似这一点他也不明白。他不要你们各自拥有自己的风格,而是希望皇家画室拥有一个整体的风格。由于他凛然的身影笼罩着你每一个人,以至于你们忘了内心深处的记忆——那些不完美、超乎标准形式的歧异特点。只有当你为别的书制作别的图画时,才能远离奥斯曼大师的目光,也才能画出蛰伏心中多年的马。”

“我的母亲,愿她安息,远比我的父亲还要有智慧。”我说,“有一天晚上我哭着回家,下定决心再也不要回画坊。我沮丧而气馁,不只是因为奥斯曼大师的责打,还有那些严厉而暴躁的画师,以及老是拿着尺子威吓我们的部门总管。我已故的母亲安慰我,告诉我世界上两种类型的人一种人,童年时到责打的恐吓与摧残,从此一蹶不振,她说,因为责打扼杀了他内心的恶魔;另一种则是幸运的人,责打只是吓阻并驯服了他内心的恶魔,没扼杀它。虽然后面这种人永远不会忘记童年的痛苦记忆——她警告我别向任何人透露这一——他从受到的责打中学会了如何与心中的恶魔相处,因而将会变得更加聪明,能够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会结交朋友分辨敌人、察觉背后的阴谋,并且,让我再添一项,使他画得比任何人都要好。奥斯曼大师会因为我的树枝画得不和谐而用力甩我耳光,让我在泪眼模糊中看见森林在我眼前浮现。他会因为我没看见页面底下的错误而愤怒地敲我的头,但接下来又会慈爱地拿起一面镜,放在书页上让我从全新的角度观看图画。然后他会和我脸贴着脸,和蔼地指出镜子中神奇出现的图画错误,我永远忘不了他的慈爱与这项仪。当我因为被他在众人面前斥责并用尺子打我的胳膊而自尊心受伤,躲在棉被里哭了一整晚后,天早晨他会来到我身边,温柔地亲吻我的手臂,让我在感动中坚信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位伟大的细密画家。不,那匹马不是我画的。”

“我们,”黑指鹳鸟和他自己,“准备搜索苦行僧修道院,寻找谋杀我姨的无耻凶手偷走的最后一幅图画。你见过那最后一幅画吗?”

“那幅画,将不见容于苏丹陛下、我一样追随前辈大师的插画家,也将不见容于忠于信仰的穆斯林。”语毕,我闭上了嘴。

我的话使他更为急切。他和鹳鸟开始搜遍整栋房屋,把修道院翻了个底朝天。有好几次,我走向他们,协助他们,让他们翻得更顺利些。在其中一间漏雨的苦行僧小室,我提醒他们地板上有个,别摔了进去,如果他们想要的话也可以搜一搜。我给了他们一把大钥匙开启一个小房间,三十年前,这间修道院的拥护者加入贝克塔胥教派并四散离去之前,他们的长老便住在这个房间。他们兴冲冲地走入房里,只见有一面墙已经没有了,雨直往里飘,于是他们搜都懒得搜就掉头离去了。

我很高兴蝴蝶没有跟他们一起,不过只要找到暗示我涉案的证据,他也会加入他们的阵营。鹳鸟与黑想法一致,他们害怕奥斯曼大师会把我们交付给酷刑者,坚持我们必须互相扶持,团结对抗财务大臣。我感觉黑的动机不只是想借着找出杀害他姨父的凶手,送给谢库瑞一个真正的结婚礼物,同时也打算引导奥斯曼细密画家走上欧洲大师的道路,用苏丹的钱支付给他们,要他完成姨父模仿法兰克人的书(这本书不仅亵渎神圣,更荒谬可笑)。我也知道,多多少少可以肯定,这项计谋的根源是鹳鸟渴望除我们,甚至包括奥斯曼大师,因为他梦想当上画坊总监——既然每个人都猜测奥斯曼大师属意蝴蝶——而且,他也准备不择手段增加他的机会。

一时间我迷糊了。我听着雨声,思忖良久。接着,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要讨好鹳鸟和黑,就好像一个人挣扎着突破重围,想把请愿书递交给骑马路过的君主和大宰相。我走到了他们的身边,带着他们穿过黑暗的走廊和一扇大门,走进一间曾经是厨房的阴森房间。我问他们有否在断垣残壁中找到了什么。当然,他们什么也找不到。四周看不见任何过去来煮饭给穷人难民吃的锅碗瓢盆和鼓风箱。我甚至从来不曾试图打扫这个恐怖的房间,任由它爬满了蜘蛛网、灰尘、泥巴、瓦砾和猫狗的粪便。一如往常,一阵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强风,吹暗灯火,映得我们的影子一会儿淡,一会儿浓。

“你们到处都翻遍了,却没有找到我的秘藏宝库。”我说。

出于习惯,我用手背当扫帚,拨掉废弃了三十年的壁炉里的灰烬,随之出现了一个旧炉灶,我吱呀一声拉起它的铁盖。我把油灯拿近炉灶的小开口。接下来的景象我绝不会忘记,在黑还来不及行动之前,鹳鸟已经一跃向前,贪婪地攫走里头的几个皮囊。他正打算就在炉灶口打开它们,但是我已转身走向宽敞的客厅,害怕留在后头的黑尾随在后,接着,鹳鸟细长的腿也跳着跟在了我们的后面。

他们看见其中一个袋子里装着一双干净的毛袜、我的抽绳裤、我的内衣、我最上等的衬衣、我的丝衬衫、我的剃刀、梳子和其他私人物品,一时间愣住了。黑打开另一个袋子,发现五十三枚威尼斯金币、近年来我从工匠坊偷取的几片金箔、我私藏的标准型手册、书页中夹着更多偷来的金箔、淫秽的图片——有些是自己画的,有些是我搜集来的——我亲爱母亲的遗物玛瑙戒指、她的一缕白发,以及我最好的画和毛笔。

“如果我真的是你们怀疑的凶手,”我说,语气带着愚蠢的高傲,“我的秘藏宝库里必然藏着最后一幅画,而不是这些东西。”

“为什么这些东西在这里?”鹳鸟问。

“皇家侍卫队趁着搜查我的家时——就像搜了的家一样——顺手牵羊,无耻地把我花了一辈子搜集的两片金箔揣进了口袋。我担心我的家很可能为了那卑贱的凶手再被搜一次—果然没错。如果最后一幅画在我这儿,它只可能出现在这里。”

最后一句话实在不该讲出口;虽然如此,我可以感觉到他们松了一口气,不再害我会在修道院的阴暗角落割断他们的脖子了。我是否也取得了你们的信赖?

然而这个时候,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极度的不安。不,不是因为自幼便熟识的插画家朋友们看见了这些年来我贪心地攒钱、收购并储存金币,或甚至让他们发现我的手册和春宫画。老实说,我很后悔自己出于一时的恐慌,向他们展示了所有这些东西。只有一个生活漫无目标的人,才可能如此轻易地暴露自己的秘密。

“不过,”好一会儿后黑开口,“如果奥斯曼大师什么都不说,也不指出我们之中谁是凶手,把我们交付给酷刑者的话,我们现在就要作出决定,到时候在刑讯拷打之下该些什么。”

我感觉到一股空虚与沮丧降临在了我们身上。油灯的惨淡光芒下,鹳鸟与蝴蝶瞪着我手册中的春宫画。他们全身散发着漠然不在乎的态度,事实上,他们甚至透露出某种怪异的快乐。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我去看那幅图画一眼——我可以猜出是哪一幅。我站起身,站在他们背后,安静地凝视着自己画的淫图,仿佛回想起某段今远去但仍清晰的欢乐记忆,内心激荡不已。黑加入了我们。不知何故,我们四个人一起观看那张图画让我感到宽心。

“盲人和非盲有可能相等吗?”过了一会儿,鹳鸟说。他是否在暗示,虽然眼前所见是淫秽的,但安拉赐予我们的视觉享乐却是荣耀的?不对,鹳鸟怎么可能明白这种事?他从来不读《古兰经》。我知道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经常引述这句箴言。伟大的画师们常用这句话来回应反对绘画的敌人,这些恐吓说我们的宗教禁止图画,审判日到临时画家们全部会被打入地狱。接着,出乎意料地,从蝴蝶的嘴里吐出一句我从来不曾听他说过的话:

“我很想画一幅图呈现盲人和非盲人相等!”

“图中的盲人和非盲人会是谁呢?”黑天真地问。

“Ve myestevil‘mvel basru,意指盲人和非盲人不相等。”蝴蝶说,并接着背诵:

“……黑暗与光明也不相等。

背阴和当阳也不相等,

活人和死人也不相等。“

我顿时打了一个寒战,想起不幸的高雅先生、姨父,以及今晚被杀害的说书人兄弟。其他人是否和我一样害怕?很长时间,大家一动也不动。鹳鸟仍捧着我的书,尽管众人都瞪着摊开的书页,但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画中的粗鄙!

“我也想画最后的审判日。鹳鸟说,”我想画死人如何复活,罪人如何与纯洁的人分隔开。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描绘我们宗教的《古兰经》呢?“

小时候,当我们在同一间画坊房间并肩工时,偶尔会从工作板和工作桌上抬起头,学习年老画师那样休息眼睛,然后开始谈论心中浮现的任何绘画题材。那个时候,就如同此刻盯着面前的书本一样,我们互相聊天,却不望向对方,把眼睛转向窗外某个遥远的目标,以便让眼睛得到休息。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兴奋,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学徒岁月中某个异常迷人的片段;或是因为悔恨,忽然明白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阅读《古兰经》;还是因为恐,前不久才目睹了咖啡馆里的罪行。总之,轮到我开口时,我却一片茫然,心跳加快,好像面临某种危难。由于脑中无一物,我只能说出下面的话:

“你们记得‘黄牛’篇章中最后一段诗文吗?我最想画的就是它们:‘我们的主啊!求您不要惩罚我们,如果我们遗忘或犯了错误。求您不要像您给前人的一样,给我所负担不起的责任。我们的主啊!求您恕饶我们,求您赦宥我们,求您怜悯我们。’”我的声音顿住了,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我尴尬极了——惟恐别人讥笑,因为当学徒的时候,我们总是随时要保护自己,提防暴露出自己细腻的情感。

我以为我的眼泪很快就会消退,但是却克制不了自己,忍不住大声呜咽起来。泪眼朦胧中,我感觉到身旁每一个人都被感染了同情、凄凉与哀愁的情绪。从今以后,苏丹陛下的画坊将臣服于兰克的风格;我们毕生奉献的风格与书籍将逐渐被人们所淡忘。是的,事实如此,一切的心血努力都将终结。倘若艾尔祖鲁姆教徒没能以力铲除我们,苏丹的刽子手也将把我们折磨得不成人形……不过,我一方面痛哭、抽噎、叹息——耳朵仍倾听着哀伤的雨声淅沥——另一方面心中却察觉到自己真正感到哀伤的不是那些事情。周围的人感觉得出来吗?我不禁有点罪恶感我的泪水既真诚又虚伪。

蝴蝶来到我身旁,手臂搂住我的肩膀。他抚摸我的头发,亲吻我的脸颊,用甜蜜的话语安慰我。他的友谊激起我更诚挚而罪恶的眼泪。虽然不敢看他的脸,但不知为何,我却误以为他也在流泪。我们一起坐了下来。

我们回忆起过去的种种:我们同一年进入画坊当学徒、被迫离开母亲展开新生活的陌生悲伤、从第一天起开始承受责打的疼痛、收到财务大臣的第一份礼物时那份欢欣喜悦,以及我们一路奔跑回家的那些日。最初只有他在讲,我则感伤地聆听,之后鹳鸟加了进来,再过一会儿则是黑——他曾在画坊呆过一阵子,可是在我们学徒生初期便离开了——也加入我们哀愁的谈话。我忘了自己久才哭过,开始与众人一起笑着谈了起来。

我们促膝话旧,忆起以前冬天的早晨,很早就起床,先把画坊大房间里的火炉点燃,然后用热水拖地。我们想起一位年老的“大师”,愿他安息,个老头平庸谨慎到整整一天里只能画一棵树上的一片叶子,当他发现我们根本没在看他笔下的树叶,而是望向窗外青葱翠绿的茂密枝时,不曾打我们,而是不下一百次地斥责我们:“不是看那里,是看这里!”我们回想起一位细瘦学徒传遍整间画室的哭号,他一边哭一边拿着包袱走向大门,因为繁重的工作导致他斜视,不得不被遣送回家。接着,我们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曾经有一次我们愉快地注视着(因为不是我们的错)殷红颜料从裂开的青铜墨水瓶渗出,徐缓地晕散在一幅由三位插画家花了三个月心血绘制的图画上(内容描述奥斯曼军队前往西尔万途中,来到科尼克河岸边,因为担忧饥荒,占埃莱什填饱肚子)。以文雅而恭敬的态度,我们谈论起一位人同时追求、也一起爱上的切尔卡西亚女子,她是一位七十岁帕夏的妻子中最美丽的。这个帕夏,为了展现他的战绩、权力与财富,要求我们仿照苏丹陛下狩猎宫殿的天花板纹饰,为他装饰自己的住所。接下来,我们热切地回想着,冬天的早晨,我们会把我们的扁豆汤放在微敞的门边,以免汽濡湿了画纸。我们一同嗟叹,自从我们画坊的师父们强迫我们远行到外地担任职工后,就与许多朋友及大师疏远了。陡然间,我眼前浮现出了亲爱的蝴蝶十六岁时最甜美的模样:他正拿着一只平滑的贝壳,飞快摩擦一张纸,企图把它打得光亮;而夏日的艳阳从敞开的窗户投射而入,映上了他蜂蜜色的赤裸臂膀。他忽然停下手中心不在焉的工作,低头,仔细检视纸上一块污斑。他改变刚才打磨的动作,拿贝壳在那块恼人的斑上加强磨了几下,然后又回到之前的规律,手臂前后摆动,目光飘向窗外遥远的天边,陷入白日梦中。我永远不会忘记,当他转头再次望向窗外前,有一刹那深深望入我的眼睛——后来我也曾经如此看别人。他凄怆的眼神只有一个含意,每一位学徒都了然于心:如果你不做梦,时光就不会流逝。

(未完待续)

([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著,沈志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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