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熊猫的当选与“落选”

2005年11月18日,五彩“福娃”身披奥运光环在北京呱呱落地,欢庆锣鼓冲天而起!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国西部省份四川,大熊猫家乡的人们却悄悄熄灭了准备庆祝的火炬,在冬夜的寒风中四散而去。

这也难怪,全民的“海选”过程曾经激起了兴奋和参与,“整合”的结果却浇灭了四川人民的热情。至少在四川省的领导层面,对2008年北京奥运会吉祥物的申请十分重视,志在必得。为此专门成立了由省主要领导挂帅的抢抓奥运商机办公室(简称“抢抓办”),以及下属由公司运作的大熊猫“申吉”办公室(简称“申吉办”),由省财政出资引资融资数百万元,策划方案,组织活动,布置宣传,一心要让大熊猫在亚运会出彩之后再现辉煌,再次为四川人民做出贡献。

这不期而至的奥运商机带来了不期而至的申吉海选,不期而至的申吉海选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大熊猫宣传。这对四川省承担保护大熊猫的责任和义务都有益处,因此得到全国人民的热情支持,大熊猫得票一路领先。海选从哪里开始拐弯了,似乎有充足的理由秘而不宣。不过人们相信,要把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环保体育形象宣传等等元素加在一起,一定重若千钧,那是大熊猫背不动的东西。所以创作,所以虚拟,让一群充气娃娃来充当负重的群体。集体负责——集体不负责,免得与中国其它事情一样,一民主就“乱套”,一集中就“完蛋”。综合而不平衡的结果往往是谁都似乎有份,谁都没法高兴,而谁都找不到诉说不满的路径而只能把怨气呕在心里。

勿庸讳言,申吉过程引人期待,结果令人失望。对参加申吉的省份地区的政府和人民如此,对参与申吉投票的媒体、网民和公民尤其如此。这个结果再次印证了一些人的悲观预期:在中国,以公开的名义进行圈内秘密运作的社会公共事务,既缺权力监督,又少舆论监督,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好心干坏事,各方不满意。中国足球,中国股市,中国环保,乃至中国政治、经济、文化,莫不如此。令大多数人失望的事情只会令人刻薄,以至有人发出并非不爱国的悲观预言:按申吉模式运作下去,到2008年奥运开幕式,不知还要开多少国际玩笑出多少国际洋相,不如现在就出售奥运,至少还可以保值!

大熊猫的幸运与“不幸”

然而本文并不准备为奥运的未来命运耽心。说实话,大熊猫单独申吉落选之际,当众人失望之时,笔者还有些暗自庆幸——福祸本相依啊。作为环保NGO成员,我更关心大熊猫本身的命运而不是熊猫经济。

“熊猫经济”是人类占领了大熊猫的家园之后,为了持续占领而创造的一种共生共存模式,本身没什么不对。正如全国公选奥吉,出发点光明磊落;中国职业化足球,开端令人振奋;中国股份制改革,动机不容置疑;中国开始重新重视文化并要发展产业,迟到的正确决策;我们种下了真正的“龙种”,盼望收获喜悦。然而我们却不能不经常面对失望的苦恼,面对事倍功半,目标偏移,假冒伪劣,甚至南辕北辙的结果,从而产生对初始愿望的怀疑。所以,大熊猫没有单独成为奥运会吉祥物。使酝酿已久的“熊猫经济猜想”被迫降温,对大熊猫种群而言,也许未尝不是好事。否则,熊猫也许“经济”了,熊猫的家乡也就沦陷了。

作为具有200万年历史的孑遗动物,大熊猫选择四川(及陕西)为最后的种群保留地,是造物对四川的厚爱,是四川作为“生态天府”的有力证明。据04年全国普查,中国大熊猫个体总数为1596只(含野生及圈养),其中四川为1220只,占76·4%,而四川05年普查全省大熊猫总数为1324只,占83%,其中野生1206只,圈养118只。无论哪一组数据更加接近真实,至少有一个真实无可怀疑,那就是四川是大熊猫的主要栖息地,大熊猫是四川具有唯一性的自然资源之一(另一个足以骄人的资源优势是境内1342条大小河流,四川是中国名符其实的千河之省)。四川现有与大熊猫有关的自然保护区30个,合计总面积17744km2.因此,在一定的范围内,把大熊猫看成四川独特的经济资源之一,也无可厚非。这种独特优势资源如果运用得当,有利于改善大熊猫的生存环境,符合资源的再生及可持续发展的原则,是应该得到全社会支持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被人任命或者推选出来管理这些资源的人,显然没有作好相关知识的储备和认识上的准备,他们对如何与大熊猫和平共处感到困惑,对区分经济利益和动物权益感到困难,对保护性利用和可持续发展感到困苦,所以在管理上不是缺位就是错位越位。

四川大熊猫栖息地,从川西北的岷山山系,到川西南的邛崃山系,包括龙门山脉中心区,大、小相岭边缘区,都是四川境内生态环境较好,自然资源丰富,生物多样性相对突出的青山绿水风光地区,旅游资源富集而高级。因此,早在九十年代中期,四川省旅游部门在作旅游发展规划时,就提议把大熊猫作为国际旅游品牌推出,并规划了卧龙一蜂桶寨大熊猫生态旅游环线。然而四川省有些领导并不以为意,成都市主要领导并不以为然,宣传部门的某些领导竟然给媒体下令,不要过份宣传大熊猫,以免让人以为四川是蛮荒之地,影响招商引资!这听起来有点象上个世纪的笑话。然而这是真实的事实,距今仅几年时间。笔者当时在市政府某下属单位打工,时常不解困惑:高级领导的这种偏颇认识,究竟是认识水平的问题,还是指导思想或者观念有问题?如果决策人物都持有这种观念,不知该是大熊猫的幸运还是不幸。

大熊猫的利用与“保护”

2002年11月,四川省人大在全国首创了向公民征集立法建议的创举。有感于我省大熊猫保护模式陈旧,计划经济模式不利于大熊猫保护工作,笔者响应省人大号召,提出关于运用地方立法权,促进大熊猫资源保护的立法建议。该立法建议的核心内容是:根据濒危野生动物原则上应就地保护的国际准则,建议通过地方立法保护四川大熊猫资源,不买卖、不赠送、不租借、不出境。如果国家或地方政府特殊需要,应只限于短期租借(租期原则上不超过两年)。

正如笔者参加过的藏羚羊保护工作一样,要禁止偷猎,首先要取缔非法市场。如果在保护大熊猫的同时,充许“合法”的国家市场存在,那么被保护对象会变成另一种被交易对象,“保护”将成为美丽谎言。

幸运的是,笔者的立法建议引起了四川省人大法工委的重视,在当年411件立法建议中列为具有参考价值的13件建议之一,并列为2003年进入立法程序的9件建议之一。仅管后来在有关利益部门的直接干预下,该地方立法提案被推迟至五年之内实施,我们仍然可以期待大熊猫最终会逃离计划经济和计划政治的围剿,在彻底灭绝之前进入法律保护的领地,使四川熊猫王国继续存在下去。

据笔者初步调查,四川大熊猫资源在计划经济思想和部门所有制的合力下,已经成为一块唐僧肉,谁都想吃,谁都能吃,可以直接吃,也可以间接吃,变相吃。初步调查表明,地处邛崃山脉大熊猫栖息地核心区的宝兴县蜂桶寨,先后有偿或无偿调出大熊猫活体134只(具体年代不详),其中送往国外18只,国内各城市动物园及研究机构116只,现当地查明存活数量仅余72只。宝兴县其它地区调出38只。而地处岷山山系龙门山脉的卧龙沟大熊猫自然保护区,自1979年建站以来,先后调出40余只大熊猫活体。如果两地没有重复统计,合计外调大熊猫212只,占四川野生大熊猫总数的17·6%(自2005年止),如果计入74年、83年卧龙“竹子开花”饿死的250只大熊猫,近30年来,仅栖息地中心区已经净减员462只大熊猫。很明显,过去那种以外调大熊猫来换取政策支持和经济资源的作法,不利于大熊猫保护工作,甚至不利于大熊猫自身的自然生存。

应该说明,笔者从动物福利的角度入手,提出地方立法建议,不是为了“排外”,而是为了“攘内”。因为自85年以来,我国外借大熊猫已经受到相对严格的控制。因此,自1957年至1978年调出的23只熊猫大使们档案清楚,有名有姓。而国内实行包括大熊猫在内的所有资源共享的“一盘棋”模式,由个别部门在自收自支下作主分配,才是所有区域性资源的真正灾星。中国有660个大中城市,如果100万人口以上的特大城市都要建熊猫馆,那么至少有171对342只即将近1/3的大熊猫活体,要共赴“国家需要”,外出打工,直到成为尸体。更勿论现在还有超过200只圈养大熊猫回不了家,它们在不同的养殖条件下为人民服务,过着张口和伸手的“优越”生活,改造着自己的天性。

大熊猫有知是否应该问一句,这是保护还是利用?是喂养还是养喂?究竟谁在服务谁?

大熊猫的悲剧和喜剧

2003年秋,笔者应邀参加卧龙笔会,承蒙主人盛情,参观了投资2500万建成的大熊猫博物馆。出馆以后心情沉重——馆有了,猫没了。

遥想1980年初恋时分,住卧龙林场招待所,没有众声喧哗,心灵却在歌吟。如今经济的大脚踏进了山沟,先于文化,先于科技,在昔日的熊猫乐园堆满水泥的足印(这些水泥是“引入”而非“长出”的)。姗姗来迟的文化和科技进沟以后,大熊猫已逃进深山,难觅踪影。茫然四顾,两块牌扁赫然入目:其一,国家林业部卧龙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其二,四川省汶川卧龙特别行政区。又是保护区,又是行政区,既是国家资源,又有地方经济,又要保护熊猫,还要借猫移民,这就是被称为中国野生动物保护旗舰的共生共存模式?这就是熊猫经济?

当年,山林虽然被伐,然而户不足百,人不逾千,巴朗河里流淌着大熊猫的气味。如今这里人气兴旺,近万人挤进来,在这穷山沟里苦苦谋生。为猫而来,靠猫脱贫,而猫却没了踪影。这种反方向的生态移民,将彻底毁灭大熊猫最后的栖息之地,并首先使大熊猫乐园变成熊猫遗址。

如今,这里所有自然资源都在为人民服务更为人民币服务,都理直气壮地顶着保护大熊猫的名义。卧龙和别处的大熊猫幸运的(?)则被捕获,进核桃坪保护繁育中心集中营里养尊处优,不幸的(?)逃得远远的,渺无踪迹。据省珍调队1974年调查,卧龙区内有145只大熊猫,85至88年WWF调查为72±16只,99至2000年林业部调查为150只。除去人工圈养67只,野生仅83只。26年间净减42·8%.当地人介绍说,这里已有五年没有发现过野生大熊猫了。那么它们背井离乡去了哪里呢?近日有报道说,大熊猫进城了,找人类求救来了。然而它求告无门,在街上流浪两天后,被热爱它的人们重新送回已经不再寂静的山林。

也许,这只大熊猫渴了,它上城里讨水喝来了。山沟里的水都变成了电,不足100km长的巴朗河被拦腰截断七次,为了水头,河水钻进涵洞,再走出来就变成投资和回收的投资。几公里,十几公里,几十公里河床干涸了,熊猫兄弟要找水喝,生命之河已无处可寻,只好沿河下山,到几十公里以外的都江堰城里去“上访”反映情况了。好心的朋友为解我惆怅,送我两本卧龙保护区管理局出版的书,全书文图合计256页,竟然找不到巴朗河的名字,似乎要让人忘记这条熊猫兄弟曾经的生命河,让它不仅要从河床上消失,并且要从地图上,报刊上和文字上消失。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忽略,还是一种故意。如果说,让公路成为野生动物的杀手,是为了改善交通发展经济,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话;那么在保护区或旅游区发展小水电,在视廊中和地图上抹掉野生动植物的生命之河,就实在太不应该了。据说卧龙小水电让2000农民实现了以电代柴,然而有谁计算过环境成本?一条养山之河的消失,对区内环境生态的影响往往是灾难性的。如果说,大熊猫变成福娃并能变出30亿福娃经济具有喜剧色彩的话,那么把包括大熊猫在内的所有自然资源都变成部门经济资源,实行部门所有制,就是一出不打折扣的真正悲剧了。河流的部门所有制将杀死河流,渴死山林;山林的部门所有制将赶走野兽,毁掉旅游;旅游的部门所有制将破坏资源,盲目建设;建设的部门所有制将堆起楼群,埋没文化;文化的部门所有制将夫唱妇随,宣而不传;宣传的部门所有制将监督舆论,统一言论,统治声音,统领百业,使媒体从社会公器和纠错机器变成罪错邦凶,直到沦为权钱奴隶。这,就是社会生态的现实。

部门所有制,其实就是集体私有制,是第二代“大集体”。不同的是,第一代大集体的生产资料是劳动力;而“第二代大集体”的生产资料是公共权力,这是政府职能部门也在“双轨制”中产生变异,变造出来的怪胎之一。

大熊猫的喂养与“养喂”

自2002年笔者提出为大熊猫立法,到2005年为大熊猫申吉,短短三年,人们的熊猫观有了大改变。四川省和成都市的行政首脑们,从怕熊猫到要熊猫,不仅调动大量资金投入申吉,而且制订了一揽子“熊猫经济计划”,雄心勃勃,洋洋洒洒,令人目不暇接,又忧又喜。

03年卧龙笔会后,笔者于04年再赴卧龙,眼前巨变使我目瞪口呆:景观广场阔大,景观建筑威风,行政区横陈竖列赛城市,生活区超级豪华赛北京。陪同采访的某名记说,他们也听到了关于卧龙模式的各种议论,对发展熊猫经济或以熊猫来发展经济也怀有疑问。据说,卧龙行政区中心建设工程总投资1·5亿人民币,不知这些投资是应该用来保护大熊猫,还是受到大熊猫的保护才得以到位的。如此“发展”保护区,难怪被讥讽为“大熊猫开发区”。所以有人说,应该把卧龙20年的建设投资全部变成生态移民投资,实现两利双赢,才是正确的选择。

05年国庆我去了另一个大熊猫栖息地的中心区,就是法国传教土阿尔芒·戴维于1869年首次发现大熊猫的宝兴县蜂桶寨和邓池沟。天主教堂还在,虽有些破损。蜂桶寨基本上保留着当年捕获大熊猫的转运站的本相,大概也想象卧龙一样发展,却无钱无力以至于无心。一行五人买了250元门票进到3亩地大小的凋零园区,只有一只大熊猫在孤独中沉睡。面对着陈旧破败的兽舍,我眼前浮现出卧龙金碧辉煌的行政区,心里苦涩不已。

蜂桶寨林业系统就地转换成旅游公司后,一直发展不顺。大概当年逮猫太多,惹了山神,伤了元气,所以至今缺乏人气。据说现在还要养50多看林人和10多个公司职工,日子过得紧张。而喂养着67只圈养大熊猫,同时喂养着300多位大熊猫喂养人的卧龙保护区,则是人气压过山气,满山沟建筑林立,俨然一座现代化开放型城镇。两相映照,“发展经济”似乎正确无疑,而保护生态则成为“弱智”。

目前,仅在四川就有100多只大熊猫集体成为“打工一族”,其中卧龙67只,成都35只,碧峰峡17只,动物园2只,蜂桶寨1只。人养猫,猫也养人——大熊猫所在地往往成为贷款、投资和各种捐赠的聚宝盆。人类驱猫下山,形成“保护”项目以引资,用项目资金为大熊猫建立新的家园。而人类却占领了它们的故乡,使未被俘获的种群龟缩深山,婚姻困难,面临种群灭绝的危险,这种“保护”模式的生态合理性何在?并且,除去必要的科研和旅游需要,大量人工圈养大熊猫实无必要。多年研究已经表明,人工圈养和人工授精的大熊猫后代,雄体90%以上无交配能力,雌体60%以上不能正常怀孕产仔。这个事实使很大一部分“吃熊猫饭”的人的辛劳显得多余,而一些因权而威的专家学者,功过并不能相抵。

人来了,猫走了,这是自然规律,很正常。然而“保护人”来了,猫还是走了,这个“保护”就有问题了。因此,“以猫养人”的卧龙模式值得总结,反思。

中国并不需要猫口养人口。环境友好的方法是少吃少占,生态经济的要义是共生共存,宁可少吃一口,也要反哺一口。借题发挥,吃干打尽的卧龙模式,吓跑了大熊猫,吓跑了WWF,最终也将吓跑投资人和旅游者,剩下一群“熊猫人”。

如同前面提到的奥运会吉祥物的产生,表面上看动机很好,程序严密,无隙可击,最终结果却总是与最初愿望大相径庭。这种事例在中国举不胜举,从城市建设到地产经济,从文化产业到秀场经济,从传媒产业到说谎经济……擦边球多擦几次就改变了球路,甚至变成180°的反弹球,让发球人干着急。这种典型的中国式聪明及社会博奕要害几代人,也包括有小聪明无大智慧的当代人。

大熊猫不会说话,但是它有眼睛。它在看在听。

马后炮并不多余

在大量的铁一般的事实组成的现实面前,任何言辞都在苍白无力,包括我的宏篇大论都有哗众取宠的成分和马后炮的嫌疑。哗众而能取宠,说明了喧哗者有正义;哗众而取辱取得伤害,必定是一种组织行为。

我愿坦然面对任何有组织的行为而无怨无悔。因为,我唯一不敢面对的,只有3·67亿未成年人的眼睛,我不敢对这些眼睛说:我对得起你们。谎言拯救不了自己,正如熊猫拯救不了自己,只有言说的真实,可以成为救赎灵魂的声音。

救助是一种觉醒。

(《民主中国》2005年12月)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