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5日下午,我和父亲一起亲自前往蒲政华正在搞建筑的工地——广东省广州市番禺区汉溪工地。经过一番颠簸,终于来到建筑工友一间只有12平米的住宿地,发现只有病痛在身的蒲政华的叔伯哥哥躺在床上,其余五个床位都没有人。见过这个建筑队的老板刘万光,我才知道蒲政华正在不远处1800平米的待建平房,正给尖“暀W的工友递木棒。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得多,全身发黑,头发稀疏。知道我的来意后,蒲政华连连感激:”这事过去这么多天了,就你一个人来采访我,没人为咱老百姓撑腰啊“。

晚上8点钟,一顿便饭之后,谢过刘万光盛情,我坐到蒲政华面前。周围的工友都聚到一张大桌子上,还没开口,就有个叫“姚三”的说:“你要为他讨个公道啊,那些人把人整得太惨了!”另外几个工友也连说“就是,就是”。

惨痛经历

蒲政华是重庆江津市羊石镇丛新村3组的人,1952年5月12日出生。一个51岁的老人从重庆到广东来打苦工,万万没想到遭遇的竟是如此残酷的强制收容。关于收容遣送,大家都知道轰动海内外的孙志刚事件。我友余樟法(东海一枭)和杨支柱发起的签名运动更是带来了一阵又一阵“呼吁废除收容遣送制度和暂住证制度”的舆论高潮。著名杂志《观察》上的一篇文章称:“广州收容所就是一座现代巴士底监狱!”对于蒲政华来说,他的体验尤为深刻,当然也尤为惨痛。

今年3月初,蒲政华从重庆江津市来到广东省广州市番禺区沙湾镇东区市场,这个市场的背后是一个建筑工地。蒲政华刚在这东区市场工地干了一个月左右。4月9日凌晨2:00左右,他和另外3个工友正熟睡在一间狭小的宿舍里,突然,外面闯进一个拿著电筒的穿便衣的人,没有亮出证件,就冲宿舍里的4个工友大吼:“起来起来,跟我走!”4个工友一想就知道是查暂住证,那么为什么穿便衣的这个人不说要查暂住证,而是直接抓人走呢?这不是蓄意的吗?

事后刘万光评价管这个工地的老板说:“那个人在这里吃不开,什么证件都没有,像蒲政华这样刚刚去的人,没办暂住证,沙湾治安队要来抓人,老板反正也只有呆一边去的份。”

据蒲政华回忆说:“除了我之外,另外3个搞建筑的是罗永明、吴军和李吴贵,罗永明是跟我一个镇的老乡,吴军是广西的,李吴贵是湖南的。我们4个当时都说:”我们才来不久,可不可以马上补办?“但是来的那个人根本不听,就把我们4个押上了车。车开了不多久,就到了沙湾治安队,我们一进去就发现里面已经关了200个人左右,治安队说:”现在身上有钱的,交100块就可以走人了。“结果走了几十个,剩下100多个。然后治安队又说:”现在身上没多少钱的,交50块就可以走人了。“结果又走了40多个,还剩下我们这种身无分文的人大概有60个左右。如此说来,沙湾治安队完全就是铁了心地蓄意敛财,暂住证在这个时候无非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这60个左右没有走掉的人,当晚就在沙湾治安队被关了一夜。4月10日早上6:00,几辆收容车载著这60多个人,开往番禺区市桥镇,在那“堣U车吃饭。此时发生一个细节,来人问蒲政华的姓名,蒲政华身上没有带身份证,他怕遭到什么更大的劫难,所以故意报出一个假名”牟大海“。然后又上车,开到广州收容所,在里面被关了一夜,所发生的情况仍然是有钱的就走人,没钱的就等待被运走。

4月11日早上,广州收容所将更多人从广州火车站用火车运往湖南省株洲市。从广州火车站到株洲,要经过广东清远、英德、韶关、乐昌以及湖南郴州、资兴、耒阳、衡阳、醴陵,下一站才到株洲。这条路我曾数次往返,非常熟悉,估计慢车走一趟大约32个小时。

被收容的人从株洲火车站下车之后,就被押到株洲收容所。蒲政华发现里面男男女女关著200多人,这200多人身上的钱一下子被全部清光。这些人中有的通过亲戚朋友来送钱走了一批。但是令蒲政华奇怪的是,那些女的总是被留到最后才走,不知道株洲收容所到底有什么意图。

蒲政华在株洲收容所被关了足足5天,等株洲收容所准备再次运人时,时间已到了4月18日。而下一站竟是蒲政华怎么都想不到的江西省萍乡市。我也奇怪:“按理说,该往你家里送啊,应该从湖南株洲横著向左边走,走湖南湘潭、湘乡、娄底、涟源、冷水江、怀化,然后走贵州凯里、贵阳、遵义,再到重庆南川、江津嘛。怎么反而从湖南株洲倒退下来到醴陵,然后又把车向右开到相邻的江西萍乡那边去了呢?”

更让蒲政华没有想到的是,萍乡收容所竟比广州收容所和株洲收容所更为残忍。蒲政华说:“我们一进去就怕了。好多人被全身脱光,然后收容所的人就拿起抽下来的皮带,使劲地打那些人的屁股,整个屁股都被打得血淋淋的,肉都翻起来了,全被打得稀巴烂!”我问:“这个收容所的所长叫什么名字?”他想了想:“名字不知道,就知道姓陈。里面的人说:”你们知道亲戚朋友电话的,赶快打,叫人拿钱来把人取出去“”。

“那么有电话不打的或者没电话打的呢?”我问。蒲政华脸色一变:“全被打个半死!他们要钱啊!那个阵势,跟杀人差不多,而且不是里面的人来打,是叫外面的流氓渣子来打,手下得特别狠,一皮带下去,马上起血珠,再一皮带,屁股就大出血了,一股一股的血跟著大腿流,吓人得很!”

“那么你呢?”我问。他说:“我看著就要轮到我了,当时我看见一个打手,是个东北的,我认识他。我给他打了一个招呼,他也给我打了一个招呼。后来他就走进去对那些流氓渣子们说:”这个老头子,你们不要打他。“我就没有被打,只是被关起来,听到外面的人叫得哎哟翻天,拳打脚踢,打得”咚咚咚咚“的,声音大得很,耳朵都震得聋。”

4月18日大约晚上10点左右,萍乡收容所没有给蒲政华饭吃,最后来人给他一张白条子,上面什么内容都没有写,叫他盖手印,他不知道这又是什么陷阱,本不想盖,但又怕,所以只好盖上手印。之后,他就和其它的一些人空著肚子,被人用汽车从萍乡收容所运走了。到了4月19日凌晨0:10左右的时候,一件突然的事情发生,车上面的管教马上叫被收容的人下车。这时天已经一片漆黑,很多人不愿下。管教就把人推下车,然后又开一截,又推一批人下车。照蒲政华的说法:“一堆一堆地推下来,全部甩在马路边,完全是赶尽杀绝啊!”

更令人愤怒的是,推下来的人居然还有好几个是残疾人,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脚,有的是瞎子,有的是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哑巴。回忆起这些,蒲政华连连抹泪,周围的工友也连连抹泪。蒲政华说:“我想帮他们,其中有一个湖南的,是个瘸子,我扶他扶了一两里路,可他最后说:”算了,我这条命可能就快没了,还是你走吧“.我又扶了一截,他还是叫我走,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扔下他了。现在我不知道那个瘸子老头有没有死,但我相信这里面肯定有一些人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从这一刻起,蒲政华再也没吃过饭,他不断问路,问火车站在哪,好心的人告诉他:“芦溪火车站就在不远”。芦溪这个地方以前我也去过,当时是调查当地的选举情况,那是江西省萍乡市到江西省宜春市的一个中间路段。蒲政华饿著肚子走到了芦溪火车站,但是这个火车站还是要查证件,他不得不一边睡一边躲,到了最后,不得不跑到树林里去睡,蚊虫叮咬,十分痛苦。

4月20日早上,他从树林出来,走到一个运煤炭的火车检查员面前,向他道明情况,那人同情他,叫他在车箱的煤炭上坐著。车从江西芦溪火车站开到湖南株洲火车站,又从株洲火车站开到衡阳火车站。在衡阳时车停了很久,蒲政华估计车不再开了,就又跑到树林里睡了。

4月21日早上,蒲政华从树林出来,此时已是两天三夜没有吃饭了。他去看车,有一辆运煤炭的火车是从湖南衡阳开到广东广州,他跟检查员说明情况,检查员却对他说:“你去坐汽车吧”。蒲政华问:“汽车站在哪?”弄得检查员不得不说:“好好好,你上去吧”。蒲政华这才坐到火车箱的煤炭上。车开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天下大雨,由于运煤炭的车箱没有车盖,雨直冲他而来。淋了半个小时的雨后,蒲政华不得不在车停广东韶关时下车,到树林里去躲雨,这时他已经全身湿透。

等他出来时,刚才那辆火车已经开走了。于是他又不得不再次走到另一辆火车的另一位检查员那“婸〝”情况,这样才真正到了广州火车站。此时已经到了4月22日晚上7点左右,蒲政华已是四天四夜没有吃饭了。他身上没有一分钱,原本20多块钱早被搜走了;没有一个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没有记得住的一个电话,看到派出所的电话也不敢打;没有一张地图;识字又不多;又听不懂广州人的话,他自己的普通话也让别人听不大明白,只好一个人硬著头皮乱走。

本来到了广州火车站后他应该这样走:从广州火车站到解放北路、解放中路、江南大道,然后朝番禺大石或市桥这边走,可是他却朝白云机场那边走去了,方向刚好相反。因为连日连夜的饥饿,他看见什么可以吃的都捡起来吃,烂苹果、烂香焦、烂梨子、烂甘蔗、烂馒头、烂饼子,馆子刚刚倒在路边的饭菜,垃圾堆里的半碗方便面——蒲政华说:“那时觉得香啊,几天几夜不吃东西的人了,哎。”

连夜走到4月23日早上7点钟左右,蒲政华就再也走不动了。他这个时候走到的地点是广州市白云区人和镇江高村。当他在地上歇息的时候,整个人无精打采,后来来了一个叫黄华的贵州建筑老板,跟他谈了几句知道情况后,叫他去他工地上做工。直到此刻,蒲政华才真正吃上了一口干凈的白饭。

在江高村工地做了五天工,蒲政华得了100块钱的工钱,连忙谢过黄老板去坐车。因为“怕沙湾镇那边还要抓人”,他就先坐车到番禺区大石镇,找到几个重庆江津老乡,“躲”了10多天,然后才回到番禺区沙湾镇东区市场工地,急急忙忙去拿自己的身份证和几件衣服、被子。得知自己的叔伯哥哥在番禺区汉溪工地干,5月19日他马上去找刘万光,万万没想到刘万光竟是跟自己隔得这么近的老乡。直到5月21日早上,蒲政华这才真正平下心来打工,直至今日。当然,目前尚未到发工资的时候,但至少在吃住上还没有问题。可是那抹不去的伤痛,时刻都在撞击著他,让他根本不敢再想。至于跟蒲政华一起被押上车的罗永明、吴军、李吴贵三个,他们也是受尽了惊吓和辱骂,送了钱,请了人,才终于离开那些万恶之地。

愤怒结语

现在我们来总结蒲政华的遭遇:从4月9日凌晨2:00 左右“被押”到4月19日凌晨0:10 左右“被扔”,历时10天的收容经历;从4月19日凌晨0:10左右“被扔”到4月23日早上7:00 左右“被救”,历时四天五夜总共103个小时没有吃饭;从4月23日早上“被救”到5月21日早上“平下心来”,历时28天,蒲政华才找到了一处相对安全地可以得口饭吃的地方做做苦工。

就是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办暂住证,虽然已经询问了“可不可以马上补办”,蒲政华仍被强制收容却并未遣送回乡,反而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被人肆无忌惮地从车上扔到马路边,之后又被人逼得差点饿死。一纸暂住证竟成了治安队、收容所手中十恶不赦的敛财借口和杀人工具,逼得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蒲政华足足103个小时没吃饭,42天饱受精神迫害之苦。然而他的遭遇还不是最坏的,试想想那些残疾人士不知更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就在我采访蒲政华的几个小时里,几乎所有的工友都在接连不断地痛斥万恶的暂住证制度和收容遣送制度。蒲政华的遭遇令所有在场的人悲愤交加,就连我的父亲,虽然那晚烈酒下肚,但仍然直抹眼泪。建筑老板刘万光更是一个劲儿地强调中国司法机关应对沙湾治安队、广州收容所、株洲收容所、萍乡收容所追究法律责任,给蒲政华及更多受迫害者以相当的经济赔偿和道义赔偿,否则天怒人怨,民愤难平!

[注]:本文内容由蒲政华亲自签名核实。蒲政华联系方式:刘万光手机13070253932转蒲政华

(作者简介:杨银波,社会活动者。自2000年起行走中国,调查、采访、记录、拍摄、写作、上书,主办《百年斗志周刊》网站。原籍重庆。)

(杨银波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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