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独访爱沙尼亚首府塔林是一九九零年夏天,时隔五年,再次重游故地,江山依旧,人貌全非,感触良多,凄然提笔。

社会主义时代

一九九零年,我经朋友介绍,来到塔林认识了莉亚一家,家居塔林市中心,老旧木房住着七口人。当时我要去住饭店,他们不让,说太贵(三十多卢布),非要我住在他们家,从而使我有机会看到当地百姓生活的真实风貌;家中有二架钢琴,厨房浴室均有煤气可烧热水,吃饭简单还算丰盛。莉亚和她三哥一家随父母住,三世同堂,嫂子像传统的中国妇女,一天到晚埋头做家务,养育着儿女,不问国事。

那年他们带我走访了教堂和一些朋友家,所到之处都要唱歌;进门要唱,告别要唱,一天正好赶上他们一位男子五十大寿,我们前去祝寿,更是大唱特唱,给人以他们有唱不完的歌之感,生活得很有精神!

莉亚是家中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儿,上面有五位哥哥,大都搬出去住,兄弟几人已显出贫富差别,我曾去了她大哥家,有自己的小洋楼,说是用三万卢布造的,这在当年是很大的数字。而今卢布一泻千里,三万卢布仅可进趟饭店小餐一顿或还不够。二哥有自己的小乐队,在舞厅伴奏,并常出国演奏,收入可观,而三哥只有和父母挤在一起,平日在铁路上干与当年李玉和“红灯记”之类同样工作,命显得苦一些。

莉亚曾在塔林音乐学院学习弹钢琴,指挥、唱歌都不错,多年来一直在教堂指挥合唱,生活有保障,五年前我曾请她去饭店吃饭,饭後见有小乐队奏起音乐,我请她跳舞,她不同意,说基督不让跳。

资本主义时代

一九九五年夏天,我又一次来到莉亚家,老木房依旧,三世同堂尚在,只是老一辈的父母更显老矣,小一辈的孙女已长大。莉亚仍未出嫁,老姑娘比五年前有种“干枯”之感,大概上帝造人要男女相互滋润,阴阳互补方可园满,正如老歌所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
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
革……

坐稳之後,谈起各人各家近几年的变化和生活近况。我本以为波罗的海三国独立乃是他们的骄傲,脱离苏联乃民之所企愿,本想听听莉亚全家谈谈“解放後”

的幸福感,听听他们控诉“万恶的旧社会”,结果出乎我的意料,谈话一开始反倒控诉起“新民主主义社会”的今天,怀念“旧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往昔,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还是苏联好啊!”

莉亚本人感触最深,独立前在苏共中央领导下,虽不富有,但吃穿不愁。最重要的是可以集中精力搞自己的专业,从事高尚的音乐工作并受到社会的尊敬。套句目前美国中国留学生流行的话是“有尊严地活着”。独立後,虽名曰“自由了”,但所付出代价甘苦点滴在心头,难以吞咽。概括讲是“得到了说话的自由,失去了吃饭的自由。”脱离了苏联,可以随便骂“老大哥”,甚至前不久爱国当局炸掉了纪念二战胜利的苏联红军纪念塔。但“老大哥”也再不会给你“白吃的午餐”。无论你是多么有尊严的艺术家、音乐家,统统去自谋生路,爱沙尼亚国家现最需要的是振兴经济,一等公民是商人,是外国投资者,至于艺术家们,对不起了,靠边站站,特别是那些不出名的二、三流音乐工作者,尊严被严酷的现实完全打破。莉亚首先遇到的是“人权”问题——并且是最基本的“人权”——生存权,人活着首先要吃饭,没工作,没钱,怎么办?我问她塔林市政府有没有失业金之类补助,她说有,但一个月仅十八美元!!而且还要每周去失业办公室报道,听从他们分配给你的工作,无论是你有一双钢琴家的手,但分配你去打扫厕所你必须服从,党(社民党)叫干啥就干啥,一生交给党安排,否则马上取消领失业金资格,连十八元美元也休想再得。目前爱国人平均月收入是二百美元左右,十八元叫人怎么活?莉亚在报纸上登广告,招钢琴学生,说仅收最低工资——每四十五分钟一点五美元,即使如此,竟也没有一个人来报名。据报目前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钢琴老师很缺,一堂课十美元仍供不应求。我劝莉亚以後去中国教钢琴,她说那我还要学中国话,太难了。

无可奈何的时代

我这一次又住进了莉亚家,但再也没听到他们一家人的歌声,当年的进门唱,出门唱的“那么一股劲头”没有了,莉亚领我进浴室看看,说没有热水,因为太贵,烧不起,说到这,她再一次怀念起“旧社会”,说那时候哪有这类问题,煤气随便用。

到了下午六点左右,莉亚说要去工作,我问什么工作?她说打扫卫生。我问你从事音乐工作能挣一些钱吗?她说没有,每周去教堂指挥都是义务性的。我问她市面上出租房子一个月多少钱,她说二百美元左右,我要求按比价每天付她七美元,她说五美元就可以了,我同意,她马上显得非常高兴。这比去领那十八美元失业金强多了。

莉亚为了她基本人权,艰难地在人生道路上奋斗。我问起五年前曾见过她的一些爱国青年朋友近况,回答是大都去美国了。我问她想不想去,她说想,但父母不同意,家中唯一的小女怎么舍得离开?莉亚显出一种无奈,为了“孝”终于牺牲了自己的选择。不过她说,塔林是一座不错的可以生活的城市。

是的,塔林小城很美,塔林小城很“累”,塔林小城故事多。在新旧体制的变革中,塔林人经历了种种阵痛。老一辈人(如莉亚的父母)面对飞速变化的社会,有种措手不及之感。外面人人喊挣钱,他们也想挣,但不知怎么开始?这套老木房地点好,位于市中心,想租出去一半以补家用日常开支,但租给谁?怎么租?租出去一半自家生活又怎么重新安排?总之显得荒乱而无奈。他们是一批社会上的老实人,加上信奉上帝,在金钱与圣灵之间;在红尘与天堂之间不断思索,不断寻求新的答案。

(《北京之春》1995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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