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无妄之灾

李德乾是最后才被押上批斗台的,他被安排在第一排第一名,排在他前面的孙大牙和邵瘸子,他们三人是今天批斗会的主角。

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李德乾,打倒杀人犯李德乾!打倒现行反革命李德乾!

“麻子冬”扯着公鸭嗓喊起口号,像打了鸡血一般挥舞着红宝书,青筋爆突,声嘶竭力。

每当押上一个阶级敌人来,他都要领头喊口号,喊了几十分钟,“麻子冬”的公鸭嗓本来已经嘶哑,轮到李德乾时他突然爆沖起来。台下口号上却稀稀拉拉,许多人像公鸭被人捏住脖子一样,拳头停在半空中,被“麻子冬”的口号内容给弄懵了,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李德乾也懵了,他干过几天杂牌队伍,“历史反革命分子”这顶帽子上纲上线好歹沾点边,可“杀人犯”,“现行反革命”从何说起?莫不是“麻子冬”没盐做出酱来了?

好像发现了台下的革命群众有疑惑,主持会议的革委会主任王大麻子对着麦克风吹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连声吼道:广大的革命群众,广大的革命群众,同志们,同志们:我们公社今天在沙梁村召开的这个万人大会,不光是批斗各类阶级敌人,清算他们的历史和现行反革命罪行,还要现场逮捕一批血债累累的历史、现行双料反革命分子!李德乾、孙正义、邵家福全都是今天要逮捕的对象,请大家跟着我高喊口号:坚决打击反革命分子的嚣张气焰!“

台下口号声响亮了一些。王大麻子爆喝一声:揪出反革命分子李德乾!

两个武装民兵一左一右把李德乾向前推了一步,按住他的脖子,同时把他的双臂往上猛抬。李瑛在台下看到,爷爷活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这个造型有个经典名词叫“喷气式,据说发明于中共在江西苏区打土豪分田地时期,已经有悠久的革命历史了。

王大麻子宣布:现在请革命群众代表揭发历史现行双料反革命分子李德乾的滔天罪行!

麻子冬又扯起公鸡嗓领头喊口号,有了官方的定性,台下的口号声又开始响亮起来,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味道。

在革命群众森林般举起的手臂和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秀姑脸色惨白,站立不稳,抱着儿子悄悄留出会场,像受惊的小松鼠一样钻进小巷,低着头避开行人。先往西,沿着西大沟的南侧疾步快走,快走到村口的时候,再折向南,沿着一条窄街走到村边的土围墙脚下,又折向东,绕到村东的大沽河堤。好歹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全村的人都在开批斗会。秀姑翻过河堤,来到大沽河边,还没想好到底要去哪里。

秀姑逃亡的过程中,文昌阁顶层的四个高音喇叭现场直播批斗大会的实况,坏地瓜作为革命群众揭发她公爹的滔天罪行,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样紮进耳朵里。秀姑坐在河边一颗红柳树底下,眼泪才敢像断线的珠子,不断跌落下来。

秀姑的眼泪打醒了摔在怀里的孩子,利官睁开眼,摸了摸脸上母亲落下的泪珠:娘,娘,你哭了?

别胡说,是天下雨。

秀姑昂起头,让眼泪慢慢渗回眼眶里。

利官抬头看看天上血红的太阳,质疑道:娘,天上有日头呢。

批斗会现场那边,李瑛抱着包裹蹲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撅着屁股挂着黑牌坐喷气式飞机的爷爷。她看到戴着红袖章、尖嘴猴腮的坏地瓜像猴子一样蹦上台去,用像鸡爪一样的手指着她爷爷揭发:

李德乾是个杀人犯!血债累累的反革命!我亲眼看见他在穀子地里杀害了一个八路军战士!

现场一下子炸开了。虽然“麻子冬”拼命领着喊口号,但台下嗡嗡议论声还是淹没了口号声。李德乾首先反应过来,他猛抬头,朝坏地瓜怒吼一声:

你放屁!我没杀人!你大爷才杀人呢。

李德乾的话激怒了坏地瓜,坏地瓜的三大爷小初确实是个杀人犯,五十年代被共产党镇压了。

坏地瓜跳起来,上前打了李德乾一个嘴巴,一股殷红的鼻血像红色珍珠一样滴落下来,洒落在他花白的鬍子上。

你杀了!1947年秋天,一个八路军伤兵躲在你家穀子地里,你杀了他,还抢了一只长枪。你用破席筒卷了枪,扛回家,我亲眼看见的!

坏地瓜青筋毕露,言之凿凿。

李德乾两眼冒火,拼命抬起脖子继续反驳:我没杀人,我救了那个八路,枪我也送给了八路军的队伍。上级可以调查!

主持人王大麻子喝道:反革命分子李德乾,只许你老老实实,交代罪行,不许你乱说乱动,不许你反攻倒算!

“麻子冬”带头喊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李德乾,李德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李德乾吐了一口流进嘴角的血,轻蔑地说道:共产党有政策,你们不能搞逼供信!

坏地瓜又要上前打人,被公安干部刘华尧制止了。

刘华尧敲了敲麦克风,问坏地瓜:李德乾杀了八路军,这么多年你怎么才揭发?

我当年就揭发了。八路军的锄奸队还派人把李德乾给抓了,关在麻兰,但李德乾有后台,把他给放了。

坏地瓜早有准备,对答如流。

刘华尧很诧异:后台是谁?

坏地瓜挺着脖子答道:李德乾的外甥女婿,走资派王天华!

王天华鼎鼎大名,原是平度抗日民主政权的县长,解放青岛的时候是青岛市委城工部的负责人。现在虽然受到冲击,但毕竟是十三级高干。

刘华尧有些吃惊,他站起来,问坏地瓜:王天华包庇李德乾,你是怎么知道的?

坏地瓜有些紧张,但对质疑还是有所准备,他说:李德乾被民主政府锄奸队抓了,第二天就给放回来了嘛。我还看见王天华骑着高头大马,挎着盒子枪到我们村来过。当时是村长福文接待的,公安同志可以调查。

刘华尧转头问“麻子冬”:你们调查过村长福文吗?

富文是老村长,文革前就死了。麻子冬答道,他对坏地瓜扯出这些枝蔓来有些恼怒,上前跟刘华尧耳语,是不是先开完批斗会再讨论。

刘华尧不理会“麻子冬”的建议,继续追问:接任村长是谁?福文有没有交代这件事?

“麻子冬”脸上的麻子坑都涨红了,他支支吾吾,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声音从那片跪着的阶级敌人中传来:是我。

刘华尧回过头来寻找那个声音,追问:你是谁?站出来说话!

“独眼狼”从一群阶级敌人中站起来,依旧低着头。

麻子冬沖他大喊一声:独眼狼,你想反攻倒算吗?跪下!

“独眼狼道:我没想反攻倒算,公安同志找福文的继任村长,我就是继任村长,还是土改时共产党八路军安排的第一任沙梁镇长。

“麻子冬”沖过来要打独眼狼,被刘华尧制止。

这时候台下起了骚动,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片嗡嗡声。

刘华尧问“独眼狼”: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参加的革命?“

独眼狼回答:我姓杜,乳名腊八,参加革命后取了大号叫杜彦良。1942年参加八路军,1947年在胶东保卫战中打仗伤了一只眼,复员回村当了村干部。

刘华尧问:胶东保卫战的哪一次战役?

独眼狼回答:胶河战役,打六十四师那次。

刘华尧眼睛一亮:胶河战役是胶东保卫战的转折点啊,你在哪支部队?

独眼狼:九纵独立师38团机枪连,我是连长。

刘华尧惊讶地上下打量了独眼狼的这幅尊容,黑牌子上的大字是腐化变质分子,明白他犯的是一般的生活错误,不是政治问题。

刘华尧跟王大宾嘀咕了一下,王大宾虽然看上去不太情愿,但还是让人给独眼狼摘了牌子,押下台去。

刘华尧拿起麦克风宣布:李德乾杀害我军伤兵这件事,我们需要请示上级进一步核实,继续下一个批斗对象吧。

“麻子冬”给坏地瓜使了个眼神,坏地瓜突然高喊:李德乾还有现行反革命问题。我亲自听到他和孙大牙、邵瘸子一起吹嘘杀了多少人,还要继续杀,杀共产党,杀解放军!

王大宾吃了一惊,连忙问:你亲自听到的?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坏地瓜得意洋洋,扯着公鸡嗓喊道:中秋节晚上,在李德乾家里院子里的那葡萄树底下。参加密谋的人有李德乾、孙大牙、邵瘸子,还有留福和独眼狼,还有李铁诚也在场!

王大宾命令坏地瓜:你把过程说一下。

坏地瓜说:那晚上我根据大队革委会綦主任的指示,监视这些反革命分子,我在李德乾家南墙外墙根下躲着,亲眼见到孙大牙、邵瘸子和留福这几个人提着酒和鸡鱼给李德乾祝寿。他们先是吃喝,后来就吹嘘自己杀了什么人。

李家的前院南侧是老村长福文的二儿子家的后院。里面种着一些菜蔬和花卉。两院之间只有一堵低矮的土墙。俗话说,隔墙有耳,没想到这么矮的墙后面也有一双恶毒的耳朵。李瑛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坏地瓜上前一步,指着孙大牙的鼻子说:你,孙大牙,有没有说邵瘸子在即墨普东站岗,故意开枪打死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一枪两命?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孙大牙看着坏地瓜,瞠目结舌。这话是真的,他只能点头认帐。

坏地瓜很得意,又指着邵瘸子道:还有你,邵瘸子,你有没有说,孙大牙在沙梁河堤上,看到河东一个八路骑着马往北跑,他炫耀枪法,从河这边开枪把那个骑兵打下了马?你是不是还说,解放后你去河东女儿村后看过,发现那里有一个烈士墓,墓碑上刻著名字叫马小泉,对不对?“

邵瘸子倒是很镇静,反问一句:你都听见了,还问什么?是我说的,我认帐。政府要杀我们的头,我没话说!

好汉做事好汉当,说过的话绝不否认,这是邵瘸子和孙大牙这些土匪出身的草莽英雄们的信条,他们不肯委屈自己的人格,却没想到这是坏地瓜和“麻子冬”这类奸人的诡计,构陷才刚刚开始!

当时现场还有留福!

坏地瓜得意的目光在一群低着头跪着的阶级敌人中寻找留福,留福不合时宜地抬起了他那颗怯懦的头颅。麻子冬向主持会议的王大宾请示:是不是把留福带过来对质?

王大宾很兴奋,今天的批斗会成果这么显赫是他没想到的,立刻命令民兵把留福带到前面来,挨着李德乾,两个民兵也给他整了个坐喷气式造型。

留福的黑牌子上写着的罪名是历史反革命、兵痞、骗子手刘福,从战争中走过来的刘华尧不由皱了皱眉头,问:你叫刘福?

留福谦卑地回答:是。不过我不姓刘,姓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三岁的时候爹娘就死了,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刘华尧指着牌子上的字问:不姓刘为什么叫刘福?

留福道:我原来叫留福,留下的留。是东家给取的名字。刘福是在咱们部队上,文书给改的名字。

刘华尧很惊讶:你参加过八路军?

不是八路军,是解放军。我是一九四九年即青战役时,被解放军俘虏的国军士兵,当时叫解放战士。青岛解放后,部队上见我年龄很大了,就同意我复员回家了。

留福对共产党军队在各个时期的名称十分清楚,能清晰地分别出来,不像李德乾等人,把各个时期的共军都叫成八路。

刘华尧指着牌子上的罪名:反革命骗子手,问:骗子手是咋回事?你除了当兵还做过什么坏事?

一提起这个罪名,留福就愤愤不平:他们说我卖兵骗钱,可钱没到我手里呀,钱都给东家了嘛。

女公安李旭光一脸茫然:什么是卖兵?

刘华尧皱着眉头说:就是替富人当兵,富人出钱。这算什么骗子手?这个罪名去掉!

麻子冬一脸谄媚,赶紧过来把留福的牌子收了,让两个民兵放开了留福。

刘华尧又问留福:这位革命群众揭发说,李德乾、孙正义、邵家福在一起喝酒,吹嘘自己杀害革命战士和群众的事,你在场,有这回事吗?

留福眨巴着眼睛:我在场,老村长也在场。

既然有人证,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女公安李旭光掏出了亮晶晶的手铐,准备捕人。

刘华尧伸手示意她慢动手,继续问:你听没听见他们说过这些话?

留福:听见过。孙大牙和邵瘸子说他们杀过人,李德乾没说自己杀害八路。

坏地瓜一听急了:李德乾杀害八路是我亲眼看见的!你敢否认?你们这些人还在一块商量要杀共产党,解放军,要迎接蒋介石反攻大陆!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当天晚上就汇报给了革委会。

麻子冬马上佐证:对。是我安排监视你们这些反革命的,你们当晚的反革命言论,他当晚就汇报过来了。

留福看着上蹿下跳的坏地瓜,平静地说:我们没这么说过。解放前我当了十几年兵都没杀过八路,解放后更不敢了。

刘华尧用严厉的目光逼视着留福:留福,你听好了,这件事很严重,你必须如实交代!你们那天晚上的一切行动,都在革命群众的监视之下,隐瞒是没有用的。包庇反革命分子更是罪上加罪!现在你回答我,有没有商量反攻倒算?

留福道:孙大牙、邵瘸子说解放前杀过人那是真的,他们都很后悔,还说五〇年镇反的时候,被政府枪毙了也不冤枉。不信你们可以问问老村长嘛,他也在场。

刘华尧让民兵把“独眼狼”重新叫回来对质。

独眼狼站在麦克风前,作证说:留福说的是事实。孙大牙和邵瘸子都忏悔自己解放前杀过很多人,被砍了脑壳也不冤枉。我也后悔自己杀了韩兰嫚。我们都干过不少畜生不如的事。

这一席话通过扩音器传遍了会场,会场上引起了一阵更大的骚动。

提着手铐的李旭光问:韩兰嫚是谁?

坏地瓜抢着回答:一个地主婆,还乡团长天火烧的小老婆。

李旭光一愣,又问独眼狼:你杀了一个地主婆?为什么?

独眼狼痛苦地垂下头,说:为了完任务,挖浮财。后来天火烧带着还乡团反攻倒算,杀了我爹。

历史旧账纠缠在一起,事情越发复杂了。刘华尧把扩音器关掉,把话题收回来,他转身问“独眼狼”:刚才有群众揭发李德乾、孙大牙、邵瘸子在一起喝酒,商量迎接蒋介石反攻倒算,你也在场,这是怎么回事?你能否证明?

独眼狼激愤地说: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国民党还乡团杀了我亲爹,我还跟孙大牙邵瘸子商量迎接他们回来反攻倒算?让他们再杀我一回?我脑袋让驴给踢了吗?

批斗会开成这个局面,是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两个公安人员也发生了分歧。李旭光认为,还是应该相信革命群众,不能相信阶级敌人。刘华尧则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坏地瓜揭发的问题逻辑上确实有硬伤,需要进一步核实。两人各不相让,最后决定打电话请示上级。

上级命令,暂时把李德乾、孙正义、邵家福拘押起来,连同留福、杜彦良一起送到县上来集中审查。

李旭光指挥民兵将李、孙、邵、独眼狼和留福五人暂时关押于文昌阁内,王大宾和“麻子冬”他们继续批斗其他阶级敌人。

李瑛蹲在文昌阁朝南的正门外等爷爷,怀里抱着母亲收拾的包裹,爷爷被关押在文昌阁里,她得把包裹交给爷爷。

晌午的时候,县里派出的车到了批斗会现场,一辆绿色小包车(带棚的北京吉普车),一辆卡车。卡车上跳下好几个背着冲锋枪的解放军。刘华尧和李旭光从主席台上下来,跟一个押车来的解放军军官交谈了几句,李旭光到文昌阁里把李德乾等五人提了出来,由几个解放军分别押上后面的卡车。刘华尧、李旭光和解放军军官钻进小包车,汽车发动起来。

李瑛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们要抓走爷爷!

包裹还在自己怀里,李瑛尖着嗓子大喊:爷爷,爷爷!

一个站岗的民兵瞪了她一眼:小丫头,你喊什么?

汽车开走了,李瑛不顾一切地抱着包裹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哭喊:

爷爷,包裹,爷爷,包裹……

许多年之后,李瑛姐姐含着眼泪告诉我:我追出好几里地,追到村西公路上,汽车早跑得没影了。

爷爷到底没有穿上母亲给他预备的棉袄,没有吃上娘烙的大饼。扬起的尘埃笼罩着我,我坐在砂子路上大哭起来。

09 生死之间

我姐李瑛坐在公路上的尘土中大哭的时候,母亲秀姑也在大沽河钓崖上默默落泪。她怀里抱着那睡熟的儿子,眼泪从上午流到下午,下午流到黄昏,点点滴滴,怎么也止不住,流不完。她想起自己悲苦的一生:五岁丧父,七岁跟着寡母下地,十八岁嫁到李家,二十三岁抱着繈褓中的女儿闯进漫天风雪的关东林海,千里寻夫;二十七岁时一把大火烧毁刚刚搭建起来的家园,如乞丐一般狼狈逃回沙梁。三十岁上一场重病,手掌摸到了阎王鼻子,差点把女儿送人。如今又成了反革命家属,子孙后代眼看着沦为政治贱民,老人挨斗,扫街,孩子遭人白眼,受人侮辱,性格刚烈的母亲多少次想一头紮进脚下滚滚河水中,一死了之。可看看怀里睡熟的孩子圆圆的脸蛋,她就心如刀绞。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对一个农村少妇来说,这样活人,比去死还难百倍!她好几次把孩子放下,整理了一下头发,横下心要跳进大沽河,扭头再看儿子一眼,又不忍心留下这条小生命在世间受苦。她也想过将儿子也带走,想想还有个懂事的女儿要独自面对这个豺狼横行的世界,左右为难,死不了,活不成,这可如何是好?不由放声大哭。她抱着儿子坐在河岸上,哭得肝肠寸断,震天动地,风云变色!直哭到红日西沉,滚滚而逝的大沽河变成一川殷红的血水!

利官被母亲的哭声惊醒了,见娘在哭,也咧着大嘴巴跟着一起哭,在黄昏的河边,母子俩撕肝裂胆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哭声引来了舅舅子明和姐姐李瑛,原来李瑛抱着送不出去的包裹回家,家里大门紧闭,亲娘不见了,哭着去找小舅。小舅牵着她的手四处寻找,问遍邻居,没人见过。眼看着天快黑了,子明慌了,他知道姐姐性格刚烈,怕她寻短见,找到大沽河边。闻着哭声,找到钓崖上来。这个地方,世世代代曾经有多少想不开的女人投河自尽。

姐,你咋能这么糊涂呢!

子明看着滚滚大沽河水,正是秋汛时节,河流湍急,四周又没什么人,一个女人跳下去,有九条命也都没了!

姐,你不看别的,看看这两孩子,孩子们多可怜?咱们这一辈子就够苦够难的了,你三岁没有了爹,我姐夫两岁没有了娘,你怎么能忍心让这两可爱的孩子也缺爹少娘?日子再艰难,也不能做傻事呀。

说着,泪如雨下。

李瑛也吓哭了,她虽然只有七岁,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抱着母亲的腿大喊:娘,娘,你不要瑛儿了吗?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天已经黑透了,站在钓崖上,大沽河变成了深渊。秀姑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凝视着她。

秀姑收回了目光,抱着女儿亲了又亲。

傻孩子,娘来看看河里有没有鱼,等你爷爷回家,让爷爷来钓鱼,娘做鳝鱼给你和弟弟吃。

母亲给女儿擦去眼泪,小姑娘仍不放心,紧紧挽着母亲的手臂,惊恐地看着大沽河水,她生怕一松手,亲娘就被会吞没在轰鸣着的大沽河中。

那天晚上,秀姑平复了心情,抱着儿子,牵着女儿,跟着小舅登上河堤,低着头回家。

夜色深重。黑暗笼罩着大地,远处的村落,隐隐透出一星半点亮光,指引着她人生的方向。

10 雨夜

一个雨夜,秀姑在油灯下做针线,瑛子在哄着弟弟玩。院子里黄狗叫了一声,然后是欢快地呜呜声。秀姑耳朵很尖,她立刻起身下炕,说:你爹回来了!

秀姑开门,见穿着雨衣的铁诚把自行车推进了柴房,脱了雨衣,摔打了一下雨水,手里还提着一个油纸包。

铁诚进了房门,秀姑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都直了。两个孩子赤着脚站在地下,一见父亲,像欢快的小鸟飞扑进他怀里。

铁诚把一对儿女抱进里屋,抱到炕上,将那包东西打开,是在城里买的油炸糕点。

看看,爹给你们买了什么?

铁诚拿起一块糕点,塞到儿子嘴里,又给了女儿一块,问利官:

儿子,想爹了没有?

想!

想爹还是想炸糕?

都爹,也想炸糕!

儿子边吃边说,嘴巴比油糕更甜。

女儿拿着蛋糕,咬了一小口,望着身边的母亲,问爸爸:

爸爸,爷爷呢?爷爷给坏人拉走了,我想爷爷了。

说着,哭了起来。

秀姑瞪了她一眼:别瞎说!那是政府的车,政府又不是坏人。

就是坏人!爷爷是好人,他们抓爷爷,他们是坏人!

小姑娘撅着嘴巴,糕点也不吃了,放在小炕桌上,哇哇哭了起来。

秀姑背过脸去,眼泪又下来了。

瑛子继续说:爸爸,我还看见坏地瓜打爷爷的嘴巴,打出血来了。血滴在鬍子上。爷爷生气了。“麻子冬”也想打爷爷,那个戴大盖帽的警察拦着不让打,那个警察是好人。

秀姑一把扯过女儿,厉声道:别说了,去叫你舅舅,就说你爹回家来了,让他来一趟。

女儿跳下炕,穿上鞋,撒腿就往外跑。

母亲的声音追出门:跟你姥姥说一声,让她别担心!

知道了!

女儿稚嫩的声音已经远去。外面的雨已经渐渐要停了。

舅舅子明来的时候,母亲秀姑已经做好了两碗汤麵,还卧了两个鸡蛋。小舅说:我吃过饭了,让孩子们吃吧。

那个秋雨淅沥的雨夜,我家的油灯亮到天明才熄。三个大人围在灯下,诉说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探讨着李家一家老小如窗外风雨般晦暗的命运。

11外来户

李家并非沙梁的坐地户,而是从庄干迁来的外来户。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李家本是庄干的大户,因为一场官司,荡尽家财,不得不投亲来到沙梁。

元末明初,北中国战乱不息,瘟疫肆虐,胶东一带人口锐减,十室九空,千里沃野都成榛莽之地。洪武皇帝下诏自云南、四川、山西等地移民填鲁。李之先、李之孝兄弟本来就是明太祖征伐云南留在大理的军户,再次被朝廷徵发,万里迢迢来到胶东腹地大沽河畔。自四川来的綦姓仗着人多势众,占了肥沃的沙梁下膏腴之地立村,取名沙梁;山西的陶姓沿河往北,在开着野桃花的左岸立村,取名桃园;姜姓和徐姓则离开河岸,往西寻了一块高地建村。姜姓人多,村名就叫姜家埠。李家兄弟势单力薄,在大沽河拐弯的沙丘之下,打了个窝棚落脚,哥俩开荒种地。这里水土肥美,打得粮食不仅一家能糊口,还有盈余。

地方偏僻,在沙丘和树林的掩映之下,人迹罕至。李家兄弟筚路蓝缕,开荒十多年,才有同姓乡亲来此落户,渐渐繁衍成村。兄弟俩强壮能干,平时种地种菜,农闲时在大沽河里打鱼摸虾,日子过得倒也自在。当初村庄太小,并无名字。有一年哥俩跟邻村南沙梁的纪家争地,官司打到县衙,县令见李之先孔武有力,一身健美肌肉,不仅脱口赞道:好条壮汉!哥俩就以“壮汉”作为官府所赐村名,流传下去,变成了庄干。

12 夺地

民国初年的一个清晨,人称老员外的李光奎一瘸一拐,爬上长满蒺藜和三叶草的河堤,坐在堤顶一块被岁月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石头上,背靠高耸的界碑,吸起旱烟袋来。那碑上镌刻着“鸡鸣三县”四个魏碑体鲜红大字。老员外吸着烟,望着滚滚东来的大沽河。晨曦染红了河面上飘散着的一缕一缕乳白色的薄雾,笼罩着穿河而过的石桥。秋汛时节,浑黄的打着旋涡的河水几乎漫过桥面,早行的过河人不得不惦着脚跟快步通过,生怕一不小心栽进河中。

大沽河是一条南北流向的季节河,流经庄干村东,有一条支流汇入,河面骤然变宽,流速渐缓,几乎是九十度转向西去,流过一公里左右,再折向南,浩浩而去,注入胶州湾。这段唯一东西走向的河段,分开了平度、胶县和即墨三县。河北岸是平度,南岸是即墨,掖县通往青岛的公路连接石桥,桥东是平度、即墨地段,桥西是胶县。老员外屁股下面坐的这块大青石,正好是分开三县的一个地标。

昨天夜里,老员外正吃晚饭,红眼圈的长工头麻三惊慌失措地来报告:老爷,不好了,河沿里的滩地,被人种上黑麦了。

老员外很诧异:什么人种的?河水消了?

水才消了一半,老爷,我天麻麻亮就去看到的。本想等地干了,老爷,您说过今年种大麦。前天去蓝底拉豆饼,才两天没去。母狗养的纪老鬼把咱的地给种了,我扒了扒,种的是黑麦,都发芽了。

五十多岁剃着光头的麻三一脸惶恐,结结巴巴地说。

老员外说:不关你事,南沙梁纪家惦记咱这几晌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默默放下碗筷,装了一袋烟,麻三赶紧打着火镰给他点上。

饭是没心思吃了,老员外挥挥手,麻三让侍女把碗饭端下去,又给东家沏了茶水,垂手站在炕下,听候吩咐。

纪老鬼来者不善啊,看来祖上经过的祸事,又要临门了。

老员外看一眼这个忠心耿耿的长工,又道:你先去灶上吃饭吧,明天一早,去沙梁把老陶找来,我有事吩咐他。

老陶是老员外的一个朋友,在沙梁开酒馆。麻三知道那酒馆其实也是李家的产业,老陶的身份跟自己差不多,不过是管家而已。麻三猜不透东家的心思,口里答应着,默默退了下去。

这一晚老员外翻来覆去没睡好,本来柔软的枕头硌着脑袋壳生疼。好不容易挨到鸡叫头遍,穿了衣服,喊起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十二岁的小儿子金宝。

懒鬼,钓鱼要趁早,太阳照着屁股,你一根鱼毛也休想钓到。

老员外掀起被窝,朝金宝黑亮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老员外娶过四房妻妾,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老二和老三是第一任妻子,河东岔河口马氏所生。马氏去世之后,老员外娶了蓝底烧酒作坊崔家的二小姐为继室,崔氏也生了一个儿子,沿着德字辈一路排下来,叫德元。京城闹义和团的那一年,山东地面乱哄哄的,老员外去济南府送烧酒,在潍县被强盗抢了,腿也被打瘸了。回家后躺了三个月,崔氏又染疾去世。老员外只好将崔氏伴嫁带来的侍妾莺儿扶正。从此不再经营酒业,专心务农,打理庄园。又过了几年,莺儿生了一个女儿,因为是朝霞满天的黎明出生的,老员外认定是个好兆头,对这唯一的女儿视若掌上明珠,专门请了沙梁村的秀才取了名字,叫彩霞。莺儿貌美命薄,扶正没有几年,在大沽河洗衣服时失足落水而死。老员外歇了几年,卖了三十亩好地,娶了最后一任妻子,东岸女儿村豆腐穆家的三女儿玉嫚。二十世纪的第一个年头,玉嫚生了他的最后一个儿子,老员外亲自取了小名叫金宝。如今金宝也长成半大小子,虎头虎脑,酷似自己年轻时候。

金宝从土炕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伸手扯过一条马裤穿上,粗布对襟的白褂子搭在胳膊上,跟着老爹走出院门。四眼黑狗从草垛里钻出来,欢天喜地跟着金宝出门,却被金宝踢了一脚:回去!好好看门!

四眼狗委屈地呜咽了一声,夹着尾巴逃回来,依旧卧在麦秸垛掏出的狗洞里。

天空中还挂着寥落的晨星,在黑色的云朵中间,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父子俩走下村东的河堤,从河面上吹来一阵带着浓重湿气的冷风,让刚刚从被窝里出来的钓鱼人打了个寒颤。老员外抬头看天象,活动了一下筋骨,从一棵歪脖子柳树下解开一艘橡皮船,招呼儿子上了船。

金宝用桨撑了一下岸,小船向河心驶去。老员外并不划船,只是用木浆掌握方向,让橡皮船顺流而下。

金宝不解:不去黑石崖吗?昨天有人在那里钓到了三斤重的红鲤鱼呢。

老员外道:先去看看滩地,你麻叔说,水都消了。“

金宝嘟囔道:看滩地就看滩地,沿着河堤往西走着去看就是了,早知道才不开船呢。

老员外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个屁!

老头子吼住嘟嘟哝哝的老儿子,把船渐渐导向北岸,顺流由东而西,像个检阅军队的将军,看着那一大片河水退去后裸露出来的滩地。今年的河水消得快,三分之一的河床都已经露出来了,上游沖刷而下的淤泥黑亮亮,油汪汪,翻耕一下就是上好的肥料。一想到如今这块肥肉要被人抢走,老员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船快到石桥的时候,父子俩把船靠了岸,老员外用他那双种了一辈子的庄稼的老眼打量了一番,差不多有三十亩!没错,三十亩,能打好几囤粮食呢。

老头子摇摇晃晃上了河堤,儿子金宝还惦记着去钓鲤鱼,橡皮船上的木桶里还装着夜里煮好的用来打窝的大麦呢。

金宝在身后喊道:爹,您自己走回家,我去钓鱼了。

老员外已经爬上了河堤,在大青石上坐下了。他没有回应儿子,吧嗒吧嗒只顾抽起烟来。

爹,爹!

金宝好像鸣叫的大鹅喉咙突然被什么掐着了,他惊愕地看见,在他家的滩地上,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撅着屁股好像在翻地。

金宝扔了木浆,把橡皮船拖到岸上,深一脚浅一脚跑到翻地人面前,劈手抓住一个正在埋头翻地的汉子衣领:你们干嘛?这是我家的地,快住手!

那汉子不屑地掰开金宝的手,他身后还有三条精壮汉子,一个长腿像高粱,一个矮个子活像冬瓜,还有一个阔嘴龅牙,一脸凶相,看着一个半大小子来管事,不由嘻嘻哈哈笑起来:你家的地?你叫它答应吗?

长腿的光头长工推了一把金宝,差点让他摔个嘴啃泥。

对呀,你叫叫它,答应就算是你家的地!

三个傢伙嘻嘻哈哈地打趣。

金宝一看这帮人耍无赖,用一根手指点着那领头的道:你有种别走!

撒腿跑回庄园去叫人。

这伙人哈哈大笑,并不理睬,继续撅着屁股翻地。

当金宝带着麻三及十几个精壮后生扛着铁锹、锄头赶来的时候,惊愕地发现那片滩地上冒出上百人,都持铁锹、锄头,还有几个穿着黑绸裤、光着膀子的傢伙拿着红缨枪和大刀片,一个家丁模样的傢伙手里还拿一支火枪。为首的是一个三角眼,留着山羊鬍子,一身白色绸缎的老傢伙。此人正是南沙梁村的首富纪老鬼。这阵势,一看就是要夺地。

金宝不知所措,朝着老员外大喊:爹!爹!

老员外冷眼看着这场一触即发的械斗,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到带头的纪老鬼跟前,双手抱拳做了个揖。

一脸奸笑的纪老鬼一手拄着文明棍,鄙夷地瞥了一眼面前这个眼神浑浊,头发枯焦的瘸子,一手摸了摸下巴上灰白的山羊鬍子,就当还礼了。

老员外问:老纪,你今个儿是要仗着人多势众,夺我滩地?

纪老鬼奸笑道:你的滩地?这滩地乃是大沽河所赐,河水消退,滩地露出,先占者先得。怎么就成了你的地?

纪老鬼比老员外年轻十几岁,但也有五十多了。和纪老鬼都读过几年私塾,平时爱看戏,都照着戏文上的口气说话。

老员外气得鬍子一抖一抖的:这里立有界碑,大沽河以北,石桥以东,归我平度。石桥以西,才是胶县。你也算识字断文知书达理的人,你乃胶县人氏,跑到平度地界,妄言滩地归属,岂不可笑?

纪老鬼仰头大笑:哈哈。大沽河从莱西发源,流经即墨、平度、胶县,注入胶州湾。河堤内滩涂乃从上游沖积而来,如何就能断定它的归属?没有滩涂,这里就是一片黄沙,寸草不生,一钱不值。自古以来河堤内的滩涂,先占者先得。还有,你家祖先六百年前从云南而来,大沽河与你李家没半毛钱关系,这北岸河堤外的三百亩良田,还不是你家先占先得了?我们说什么了?今天纪某不过是有样学样,许你做初一,就许我做十五,如此而已。

老员外早知道这个纪老鬼刁钻奸滑,生有一张利嘴,一番诡辩,竟让自己理屈词穷。

好一副利嘴钢牙。老纪,我不跟你打口水官司,咱们到衙门去说话!

一言为定。不过纪某有言在先,你不说我是胶县人吗?那好啊,你要告状就来胶县县衙,平度县衙管不了老纪!

一番口水仗,把老员外气得吐血,金宝和长工们只好先把他扶回家,再做理会。

(未完待续)

(民主中国2022-05-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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