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离开人间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离开人间。

我被关在山东公安厅看守所监狱的单人牢房中已有20多个月。当时,戴着手铐、脚镣。等待“从严惩处”。

毛泽东逝世消息传来,我的心中暗自窃喜,我两次坐牢两次关牛棚都是主要追查“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1976年春天对我起诉的主要罪名也是“攻击毛主席”,我曾经估计他死后将会遭贬。中国可能够走上新的道路,他的死对国家对人民对我自己都将是一个信号、说明一个新时代将要开始了。

毛泽东的死使我心中感到一阵轻松,好象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轻松之余竟也忘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忘了还戴着手铐和脚镣,竟然哼起了京剧的片断(大概是样板戏中李玉和的唱段)。受到看守人员厉声训斥,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哀乐声中泪如泉涌

我被以最可怕的“罪名”关入单人牢房20个月,锁着双手双脚,我怎敢放肆。

我必须表现悲痛。我思考再三,几天以后开毛泽东追悼大会,我把毛泽东的像(从报上撕下来的)用稀饭贴到了墙上:哀乐声中(牢房中装了有线广播)我站在毛主席像前,把思想拉到我最伤心的事件上——妈妈之死。

1949年父亲去台湾,我与妈妈在上海相依为命,断了生活来源。多么的困难,妈妈对小儿子仍然温爱有加。1957年我分配在山东大学物理系任教后,每次上午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给妈妈寄钱,从不拖到下午。“文革”初期,我被关进了监狱,音信全无。她因为是反革命家属被抄家、批斗,一时断绝生念,走上自杀之路,后经抢救才活了下来。

1971年妈妈病危,去世前,几次打来电报,召我回家,但我却关在学校的“牛棚”中,锁在学生宿舍的一间又黑又潮的房间里,我向领导人再三恳求,让我去见一面临终前的妈妈,但被一口回绝。这是我一生最大的痛处,最伤心的事。

黑牢中我站在毛泽东的像前,回想我的最痛-妈妈之死,泪如泉涌,泪水湿了大片地面。监视窗外的“班长”看到这个场面一定认为我对毛泽东真有感情。这一片段很能说明我当时的心情和表现。

我的心路历程

1976年10月4日,“四人帮”被捕,对我来讲是大喜。这说明就要纠正毛泽东的错误了,中国有了希望,我自己也有了盼头,出狱的日子不会太长了。我被捕后始终坚信自己无罪,早晚要获得平反。即使在毛泽东活着的时候我也认为自己不应该被定罪,因为他们说我“攻击毛主席”的事发生在“文革”初,那时我是追随毛泽东的,拥护他发动的“文化大革命”。虽然在个别事上有怀疑,有一闪念,但不失‘大节’,“文革”中屡经批斗,我都矢口否认,有“恶攻”罪行。后来在关押中经过反复思考认识了毛泽东的巨大的错误,但是这种思想从不敢暴露。我经过了1949年后的所有运动,我的好友有的被打“反革命”被逼疯,有的被打右派下放农村。我深知道哪些话不能讲,哪些事不能做。

我在发表言论采取行动时考虑的原则是:在社会上尽量不要进监狱,如果进了监狱则尽量不要被判重刑。在这个前提下,做事、写文章,去实现我应有的权利。

多年来,特别在关押期间,我都用自己的主要精力,思考国家大事,最后我发现过去我所崇拜的、所迷信的人——毛泽东,是一个给中国带来大灾难的人,他所代表的一些思想理论是十分荒谬的。

开始时我很惊恐,有些观点思想只要讲出来就肯定会杀头的,更何况我还是关在单人牢房里的待决犯。

所以在四人帮被粉碎之前我将自己的真实的思想深深埋在心中,它将随我的躯体一起消亡,我讲的和写的都是一些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话,极力表白自己是如何的忠于毛主席、拥护社会主义、拥护共产党。

毛泽东离开人间,“四人帮”被抓,给我带来了希望。

四人帮被抓之后,我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写申诉,说明自己无罪不反毛泽东,只要耐心等待最后会出狱,会平反。另一种选择,是在监狱中批判毛泽东的错误,议论国事,提出政策建议。为中国的前进贡献自己微小的力量。这样出狱的时间可能要拖后。

狱中上书议论国事

在经过不太长的思考之后我选择了后者,我决心在监狱中批判毛泽东,议论国事。

我决定在监狱中用揭发批判“四人帮”的名义,批判毛泽东为代表的极左思想理论和实践,评论国家大事。

但是我也知道,这样做有极大的风险,当时的很多领导人都是毛泽东提拔起来的,毛死后,他们在报纸上广播中,在大会上都“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帜”,他们当然非常害怕在毛死后砍掉的这面旗帜,有人出来反毛,他们为了护旗,会采用“文革”中的镇压方法,会用人头来祭“伟大旗帜”。

而我是一个关在单人牢房中有过多次“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罪行”,“反动军官(家庭)出身”,有“对社会主义的刻骨仇恨”“到案后不低头认罪……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态度很坏。故建议依法从严惩处”的在押犯。(引号中为1976年3月济南中级法院对我的起诉书中用语)。拿我来祭“毛主席的旗帜”,应该是比较好的人选。后来我才知道在毛去世后的1977年因“攻击毛主席”被枪决的青年人达到十余人之多,其中有史唐枫等。

为了逃避死刑,我开始在监狱中写“上书”必须表白自己是毛泽东的追随者,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徙,引用马列的原著,在讲到民主、法治,多党制的时候一定不忘加上冠词“社会主义”。我要反复的表明拥护共产党。而要做到这些幷不困难,多年来我已经很习惯这样做了。

也就是说我在监狱中写批判,写评论,必须涂上保护色,要打扮,要妆饰,要穿靴戴帽,尽管这些并不是我之所爱,但为了求生,为了发表,为了把我的思想留在人间,我还是要装扮成一个可笑的形象。当然这种装扮在1976年最多,所以看我的“狱中上书”最好从后面看起。1978年以后在劳改队的上书就比较直露一些,当然还是有顾忌。

为什么给最高当局写上书

我认为四人帮被捕之后,中国有了走上民主、法治道路的可能,中国应该走出极左的统治,只有这样才能使人民享有他们自己的权利,才能过上自由幸福的生活。而在争取民主的过程中,每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要出上一份力,我也应该把自己的思想成果奉献出来,这是我的责任,是我义不容辞的义务,所以我决定给党中央给最高当局写信。从1976年11月开始到1982年12月我在监狱中写了总字数不下50万的上书,涵盖政治、经济、时政、法治、宪法修改等内容。

我所以要给党中央写信是因为我深知道中国过去的问题在共产党,共产党的问题在党中央。我思考和议论都是些国家大事。所以我要给国家最高当局写信。

我在监狱中朝思暮想取得一些成果,我实在不甘心让它烂在肚子里,有时感到不吐不快。但是如果写成笔记、日记,在监狱中是根本无法保留的,隔些日子会查一次号,随时可以把书写物抄走,就象文革中的抄家一样。我想如其抄走还不如我写成信交给他们,因为给党中央的信,量他们也不会擅自销毁。

而且我考虑这些信他们必定逐级上报。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一些人看到,如监狱管理人员,监狱长,济南中级法院,山东高级法院。如果有机会转到中央也会先由一般工作人员过目。这样也是一种宣传,也是一种发表。我估计对我的信会层层上报,幷非因为看信的人发现信中有积极价值,而很可能是他们认为这是“反革命”的“放毒”,这是“阶段斗争新动向”,这是将来加刑的材料,因而要给我存档。而这正是我的希望,因为将来就有查找机会,(后来,我在看守所中的信多数都在山东省高级法院存了档,有的还加盖了收文章,有日期)。现在整理的上书有些就是2000年夏天从那里复印的。当然我心中也存有一线希望,就是希望我的信转到中央的某级领导人手中,或者摘抄一部分给他们看。那就谢天谢地,太好了。我的本意也是为国为民“上书”建言。

当时我还认为在共产党内一些高级干部,和我一样有被关押、受迫害的经历,他们也会和我一样在关押中思考,认识毛泽东的问题,要求实现民主、,法治,还给人民自由的权利。我希望他们能看到我的“上书。”。(后来发现高级干部中有这种思想的人不多。)

我给共产党中央写信的另一考虑是,这种方式也表示了我还是相信党中央的是拥护共产党的,将来真要判重刑,也是我辩解的一个理由。

上书的条件和环境

在写上书的过程中遇到的一个很大的困难是笔被抄走了。我迫切需要有支笔,因为我经常会有一些思想闪念的片断,要记下来,报上有线广播上的资料也要记下来。我思考了很多造笔方式,曾试过牙膏皮,造腊笔,但都不理想。后来我终于找到了比较可用的“笔”,就是原始社会的办法,用草棍,用苇棒,经过粗加工就是一支笔,至于墨水我用吃菜剩下的酱油汤,浓缩而成。在监狱中有时还可以向领导借笔,理由可以是给家中写信要棉衣,或者,我要写交代,写上诉,但是不能经常借,使用时间也很短,每次借来笔,都是抓紧写,而且最后要把墨水挤干净留下来,备用。现在保留在高级法院中的信很多是这样写出来的。

1978年6月我被判刑七年,从看守所转入了劳改队,这时才能有了自己真正的笔。

在劳改队中写上书,笔不成问题,而且后来我还有了复写纸,也可以让家中寄几份报纸杂志。白天出工劳动,我就提前起身在走廊上,在值班室里写,劳改队中当然会有干扰,我最怕是犯人干扰。十几个犯人挤住在一起,我对他们称兄道弟,只说我写上诉,现在可以看到劳改队写信第一页是给高级法院的申诉,这是用来掩盖给中央的上书。有的上书复写底稿上也没有党中央的抬头,而是在发信前填上“党中央”交给队长。

当然劳改队领导也多有训斥,问我是不是想找死,看我听不进去,就在犯人大会上批斗,拳脚相加,也组织犯人批判,当我继续写信时,他们就说:“您等着吃枪子吧”!后来就不太管了。但是大会批斗之后,犯人对我的态度却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们夸我在批斗会上的“英勇”气概,是个“英雄”。有的犯人说看到干部打我,他几乎要喊口号“不准打人”。

有的犯人后来给我搞来了复写纸,有一次我表示想看“参考消息”(不公开发表,只有干部才能看到)。结果到了工地不长时间他就“采”了一份回来给我,犯人常把偷说成“采”。有的“反革命犯”还曾帮我抄过稿子。

我的希望

我的“狱中上书”,开始于1976年,那是一个封闭的时代,封闭的社会,我又处于那个社会中最封闭最黑暗的监狱里。写出来的“上书”带着时代的烙印,带着监狱的气息,这是我八年监狱朝思暮想的结果,这是我的历史,这是我的血泪。但我想这何尝不是我们国家历史的一部分,何尝不是我们社会血泪的一部分。很多问题仍是现在的中国人需要深思的。

我把狱中“上书”奉献给大众,希望抛砖引玉,唤起民众,关心国家大事,希望通过我的“上书”和大家一起为中国的向前尽一份力。

回顾建国后的历史,还真实给民众,特别是让青年了解真相。

清除毛泽东代表的极左思想理论,专制主义,极权思想。

修订宪法,扫除专制主义,极权主义。保障公民权利,保护私有财产,发展市场经济,建设法治国家。

我们应该唤起民众去争取自由,争取民主、争取法治、争取光明、争取那些本来属于我们自己的权利。

我们不能靠等待、恩赐过日子。

弱小的力量汇集起来就便不能被人忽视。

去罢我的“上书”连着我的生命。

2002年2月于山东大学新校宿舍

编辑说明

(一)日期和序码

“上书”目录与每篇右上页眉编码相同,表示上书发出之年月。

(二)原稿的出处

1976年—1978年6月上书写于山东省看守所,原稿现存于山东省高级法院档案科,编号为刑[2019].现根据2000年8月影印件编印。

1978年7月?—1982年12月上书写于济南劳改支队,多根据原信复写底稿打印。

(三)上书标题

多数都采用原上书中主标题,有的原文太长,后来按内容将其分成几篇文章时,取原来的小标题做题目。

有些上书当时没有题目,编辑时加了标题,并加“信”字以标明,如:“7701批评华国锋主席的信”,表示1977年1月写的信,题目是后加的。

(《狱中上书》,孙文广/著,香港夏菲尔出版社,2002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