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前一天,杨文峰决定把那本翻看了好多遍的心理学专著还给心理学家戴维斯。他低着头把那本厚厚的书捧给戴维斯,没人接,他抬起头,看到戴维斯关心地观察着他。

“我的上帝,杨先生,看你的脸,我还以为你来自地狱呢,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是来还书的。”

“你知道我问什么,我是问你还受噩梦困扰吗?”

“我——”杨文峰笑笑,“我想,明天就好了,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会……”

戴维斯没有移开眼睛,仍然关心地看着杨文峰。他从杨文峰手里拿过那本书,说道:“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不,我想我不再需要心理治疗了,真的!”杨文峰急切地说。

“你能确定吗?”戴维斯笑笑,“不收费,怎么样?我想你有话说,这样对你有好处。或者不要看成是心理咨询,而是看成朋友之间的聊天,好不好?”

杨文峰想了几秒钟,点了点头,他走过去,坐在斜床上,他知道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力量在阻止他施行明天的计划,所以在潜意识里,他也希望得到戴维斯医生的帮助。

他正在犹豫是否要躺下时,戴维斯微笑着做了个躺下去的动作。

杨文峰听话地躺下来,他闭上眼睛,很快地他感觉到那种久违的只有在心理医生那里才能得到的放松,他这才知道过去几个月自己是多么紧张。他禁不住悲从中来,双眼溢出了一脸的泪水。

“你太累,太疲倦,我看得出,也许你已经找到消除噩梦的办法,但是你很为难,你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做,对不对?”戴维斯轻柔地说。

杨文峰使劲点点头,用手擦了把眼泪。戴维斯什么话也没有说,一直等到杨文峰平静下来,他才继续说:“没有问题,放松吧,当你觉得想开口的时候,让我听听你的故事。”

杨文峰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中一样,在这个梦里,他在天空飘浮,好像没有重量的鬼魂,可以自由自在地观察人世——他看见一个小孩子,大概只有三岁……他坐在批斗父亲的会场的第一排……杨文峰知道那孩子就是自己,他把出现在眼前的情景一五一十讲给戴维斯听。戴维斯听得很专注,几乎没有打断他,只是偶尔让手中的圆珠笔发出些微声音表示在那里、他正在听,所以不久,杨文峰开始认为自己是在自言自语。

讲到父亲被人抽耳光时,杨文峰的头会不自觉地晃动一下,仿佛他的头颅经受不住那一记耳刮;讲到父亲被人推倒、踢翻然后又被扯起来、硬按着跪在批判台上的碎玻璃上时,他斜躺在躺椅上的身体仿佛受到剧痛般痉挛地弯曲着;讲到父亲伸出双手抓住他的小手时,戴维斯注意到他微微颤抖的手会慢慢握紧,抖过不停……

他讲完了,戴维斯听得半懂不懂,他更不懂的是杨文峰脸上那平和的表情,和他刚刚观察到的他的身体反应不同,那平和的表情让人感到他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戴维斯试探着说:“杨先生,你父亲的遭遇给你心理造成巨大阴影,造成了你噩梦连连,我很同情你——”

“不是,”杨文峰冷冷的声音打断他,“我父亲那遭遇算不上什么!”

“那——我就不是太明白,你父亲的在你面前受到那么多侮辱,你心灵受到了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这在心理学上很普遍,你也看过书了……”

“我说不是,”杨文峰不耐烦地打断戴维斯的分析,“我父亲的遭遇在成人眼里看来也许值得同情,但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没有那种效果,何况,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同情。不管是那时,还是直到现在,我都一直认为,大人们应该对自己的一切言行负责。我父亲走到那一步沦落到那种处境是他自己的选择造成的,他当初没有选择到台湾去,他选择回家乡教书……他被打成特务后受不了毒打而屈打成招,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和照顾我长大而选择屈辱地活着,任人侮辱殴打……他虽然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但从某种意义上,这是他的选择,是他以前、现在的选择造成的必然结果,他没有怨天尤人的权利,我认为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没有怨天尤人的权利,更不值得人家同情,尤其不值得一个孩子的同情!”

杨文峰吐词很清楚,戴维斯却没有完全听明白,他叹息了一声,像一个朋友而不是医生一样问道:“我不太明白,可是你的噩梦,你受到的创伤……”

“可是,我还只是一个孩子,我毫无选择地被带到这个世界,仅有两岁的时候父亲就被打成特务,三岁开始,我就陪着他被人批斗,看着那个我最尊重的父亲被人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最可悲的是,我那记忆竟然过早地成熟了。可是我并不懂得眼前发生了什么,无论父亲怎么被侮辱,在我最需要的他的时候,他总是伸出手抓起我的小手……”杨文峰深情地讲着,完全忘记了戴维斯的存在,戴维斯的笔也停在手上,不再转动。

“如果我不长大,永远都不懂,那该多好,可是,我一天天长大了,我没有选择,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选择?如果让我选择,我就选择永远也不长大,那样,无论父亲受到什么折磨,无论他在别人眼里是个怎么样的坏人,我都不要懂,只要他一牵着我的小手,我就感到安全和温暖。可是,我没有选择地慢慢长大,渐渐懂事起来,渐渐地,我看懂跪在台上的父亲——那个我最依赖最信任最爱戴的父亲的眼神竟然是那么无助而充满痛苦……当父子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时,我发现父亲比我需要他更加需要我,于是,五岁的孩子开始变得坚强……可是我哪里懂得什么叫坚强?我那时的对坚强的理解就是不哭,冷漠,或者干脆假装我什么也没有看懂。父亲以为我没有看懂,以为一个孩子自然不会为看不懂的事难过和痛苦,也就稍微心安一些。可是,渐渐地,一个五岁的孩子开始迷失他自己。我爱父亲,我需要他的手的牵引,但我也开始恨他,恨他和别人不一样,恨他为什么当特务……可是,我都没有选择,对不对?我的意思是,成人有选择,他们甚至有权利选择自杀,可是,一个几岁的孩子,他只能选择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耳朵听的权利……后来,我上学了,不再跟着爸爸去参加批斗会……我的童年结束了………没有想到,噩梦才刚刚开始……”

杨文峰的声音继续在房间里回荡,只是声音逐渐变得低沉和冰冷。

“上学前,爸爸已经告诉过我我们是什么人,应该注意些什么,可是我是上学后才真正知道我是什么人,应该怎么生活。我是狗特务的‘狗崽子’,父亲的家庭成分也不好,在那个时代的内陆省份浙海省,这就像古代烙在奴隶和贱民身上的烙印,这烙印不是烙在身上,而是烙在一个孩子的心灵上……整个小学时代,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我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游戏,如果我碰撞了其他孩子,他们马上会让我跪下,让我低头认错,而我没有任何意志反抗,谁让我是特务地主的后代?我从八岁开始,就学会察言观色,看到其他的孩子不高兴,我就得要绕道走,他们如果不高兴又想找人发泄,可以讽刺我、折磨我,甚至可以对我来一通拳打脚踢……我不敢高声说话,上课时都不敢和人争论,只要一听到其他小孩子喊出‘特务’我就立即像个泄气的皮球,‘特务’这些词就像唐三藏念的紧箍咒,听到后,我只能一个人偷偷躲到墙角里去……我没有朋友,小朋友都在家长的交代下离我远远的……我还经常在学校受到教训和挑战,全校吃忆苦思甜饭时,我被叫到中间,他们让我回答:忆苦思甜饭好不好吃?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爸爸告诉我,如果我说好吃,他们就说我怀念旧社会,想翻案想变天,想回到广大穷苦人民都吃树皮和粗糠的旧社会;可是如果我说不好吃,他们又会指责我看不起广大劳动人民赖以生活的粗糠草皮,向往地主资产阶级的生活。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好学爸爸教我的,低下头,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学校的老师都笑了,原来他们是半开玩笑的,可是,他们知道我的心——那只有九岁的心在哭吗?但是,不要误会,我只是在心里哭。那段时间爱和恨对我都很模糊,那时或者说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知道什么叫爱,什么叫恨,我只有无奈、寂寞和痛苦。最不堪的还是每次回到家,父亲看到我身上有伤痕时责怪我的眼神,我一次也没有告诉父亲,那是因为他当特务那是因为他家庭出身不好造成的,我不告诉他,是怕他难过。但正因为我不告诉他,爸爸大概一直以为我是一个顽童,以为我像其他孩子一样,有一个顽皮的让父母操心的童年……后来我从爸爸回忆往事的语态神情中看出,他以为他为我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以为他的牺牲让我天真无邪、顽皮活泼地成长……于是当一切都事过境迁,当他认为我长大了可以接受他受到的打击的时候,他开始回忆往事,想让我记住——可是,我的爸爸,那个成年人又哪里知道,一个孩子是怎么样默默承受了那足以扭曲成年人心灵的痛苦和磨难?”

眼泪顺着杨文峰的脸颊再次流下来,沾湿了一大块衣襟。

“当爸爸回忆往事时,小平同志已经上台,爸爸被落实政策、恢复名誉了,所以爸爸那话语中始终流露出忆苦思甜和正义必胜的喜悦感情……可是,我却始终对爸爸的故事很冷漠,我提不起精神,更不愿意用爸爸的成年人的眼睛把我记忆中的过去重新组合一次,我有我自己的记忆,有我自己的痛苦,有我自己的精神家园……爸爸不解我了,他以为我忘本,可是……爸爸,我想知道,你被平反了,你心中默默坚持的正义胜利了,可是,谁给我们这些孩子平反,谁能够平反我们那被扭曲的心灵!……说实话,我可以告诉你,在我真正长大离开浙海省之前,我心中并没有多少恨,也没有多少爱,我没有选择,我被生出来就是这样,我从小就接受自己是坏人、是特务、是地主剥削阶级、是低人一等的种类……所以,当同年的小孩子欺负我时,我只能躲在角落里偷偷伤心,心中却恨不起来,因为,我不认为那些欺负我的孩子有什么错,是成年人教导我们这样的。我想,古代的奴隶的后代也有这样的想法吧——他们只有这样想,才能够心安理得的在皮鞭和棍棒下生存下来……可是,后来,我不但长大了,见了世面,而且,中央的坏人被打倒,父亲被平反了,父亲喜出望外,但我看得出来,他好像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似的……可是,我却从最初的糊涂、不解到后来的震惊、愤怒——原来我本来不应该这样生活,原来是某个坏人选择了我整个童年的生活,让我整个童年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原来我本来应该生活得正常生活得幸福生活得像其他孩子一样的……父亲在新的政策下,很快恢复了工作,还补发了工资,父亲宽宏大量,也原谅了那些折磨他的人——可是,我呢?谁来补发我失去的整个童年?有人说一声对不起吗?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我痛苦的灵魂来个拨乱反正?如果永远不懂事,或者如果父亲永远不被平反,也许我生活得更加安静,至少我知道我是罪有应得,我不会感到那么愤愤不平——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心中渐渐生出了恨,当然也渐渐有了爱。这些年,我就是在心中这爱恨交加中走过来的,我想忘记,或者我假装忘记,可是噩梦却不肯放过我……”

“每个人心中都有爱,也有恨——”戴维斯轻轻提醒道。

“不,我说的是不同的,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和恨,我无法表达出来,也感觉到无法控制住它们,有时觉得只有杀人才能发泄出来我的爱和恨!”

戴维斯吓了一跳,他看到杨文峰说完这话,眼睛已经睁得大大的。他从那眼睛里看到极致的感情,但他说不清那是爱还是恨,只知道它们在杨文峰眼睛里燃烧。

“那是什么样的爱,又是什么样的恨,你可以举个例子吗?”戴维斯很快进入到自己心理医生的角色,声音平和地问。

“我没有办法描述,每次当我看到有孩子受到不公正待遇,甚至看到街上一个妈妈打自己的小孩的时候,我都会浑身难受,双手捏得紧紧的……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失控,我会冲上去痛打那些妈妈……我爱那些孩子,特别是那些没有选择权利的孩子,他们因为家里穷而没有办法上学,有些不得不去当童工,有些去乞讨去偷窃,被人抓到后就跪在地上被人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想赚多多的钱,我想保护天下所有没有选择权的孩子不受到伤害……这些年在我的心中始终存在两股力量,我被它们折磨,受到来自两股力量的熬煎……一种是爱和和解、宽恕,这种力量让我坚持了这么多年、让我一度以为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童年,抛弃了不堪的过去……另一种力量却顽固地不时从我心底涌出,让我不要忘记,让我刻骨仇恨,让我报复,让我去杀人……这个时候,我就想当兵当警察,就想拿起武器,杀光、消灭世间一切不公不平,特别是世间上一切让孩子们受委屈受欺负受折磨的成人,他们都该死!”

“可是,军人和警察也没有随便杀人的权利,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愤怒和仇恨——”

“他们没有杀人的权利,所以我还想当间谍、当特务,去铲除人间不平事,去保护天下所有的孩子不受侵害,这个职业适合我,我不就是那个一直躲在阴暗角落里,没有朋友的孤独的小孩子吗……”杨文峰记起了自己第一次听到人家揪斗父亲叫出“特务”两字时的情景,自己那慈祥坚强的父亲为什么要去当特务呀……如果父亲去为我们国家当特务、为人民当特务那该多好呀……我长大了也要去当特务,去为国家为人民当特务……

戴维斯表情沉痛地摇摇头,他很难受,这种病例很普遍,然而,他上次竟然忽视了杨文峰也有这种疾病,而且症状要严重得多。他心里一阵后悔,上次鼓励杨文峰去翻开过去的伤疤,还借给他一本心理分析的书,是不是已经铸成了大错?对于这种患者,最好的治疗是强迫自己遗忘和去学会和解和宽恕,而不是像他上次鼓励的那样。

“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恨,我可以帮助你,只有这样,你的噩梦才会消失了——”

“谢谢你,戴维斯医生,我不需要你的心理分析和治疗了,我自己已经学会了心理分析,我不但分析我自己,也分析人家,我能够治疗我自己,我也能拯救那些罪人的灵魂。另外,我不是告诉你了,明天,到了明天,一切都会结束的,痛苦、仇恨、爱和噩梦都会结束!”杨文峰说着,站了起来。

“用犯罪的方式、杀人的方法结束这一切吗?”戴维斯问道,心中生出一阵恐怖,要知道,他经警方的要求,分析过无数的杀人犯,但那都是杀人后带过来被分析的。在他的从医生涯中,还没有出现过经他心理治疗的病人走出诊所后再去杀人的。

杨文峰对戴维斯的话充耳不闻,他拿起自己的包,准备离开。戴维斯走过去,挡住他的去路。

“我不能让你走,杨文峰!”

“你是心理医生,有拦住病人的道理吗?何况我已经不是你的病人,我是来还书的。”杨文峰冷冷地说。

戴维斯一下子失去了主张,他当然没有权力阻挡杨文峰的去路,而且作为杨文峰的心理医生,他就算明明知道他要去杀人,都没有权力和责任去报告警察,他不能违反医德,那比地球上死一两个人要重要得多。

戴维斯皱着眉头,并没有让开,两人就这样对望了一会。戴维斯叹息了一声,真诚地说:“作为你的朋友而不是你的心理医生,我提醒你注意,你不能因为过去受到的刺激,更不能因为你心中的仇恨和那缠绕你的噩梦而去违法,更不能去杀人!如果因为这些理由而杀人,你的灵魂将会陷入更黑暗的深渊,你的噩梦将永远没有尽头!”

杨文峰迷惑地看了他一眼。

“作为你的医生,就算你杀人,我也不会举报你,更没有权力去阻止你;但作为你的朋友,如果你不答应我你不去犯法和杀人的话,我今天就不让你离开!”戴维斯说得很坚决,而且,他已经悄悄移到了门口。不错,作为朋友,他有权利采取一切措施阻止杨文峰杀人。

最后,杨文峰答应了医生,他绝对不会为了深压心底的仇恨和为了消除自己的噩梦而犯法、杀人。戴维斯松了口气,他知道杨文峰的话说一不二,他放他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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