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第四十六届总统乔·拜登的就职典礼上,年仅十七岁的非洲裔美国桂冠女诗人阿曼达·格尔曼(Amanda Gorman)以她的诗朗诵吸引了美国和世界的眼球。她的朗诵诗题为《我们登攀的国会山》(The Hill We Climb),原诗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国会山”(Capitol Hill),但美国听众一听就知道此处是加定冠词的特指(例如,华府政治报纸The Hill,中译为“国会山报”)。诗人以1月6日国会山暴乱及其前后事件为题材,把诗歌开头的背景设立在黑夜将尽,曙光初现之际。从色彩诗学的角度来看,属于“黑暗诗歌”(dark poetry),其本质特征是在黑暗时期刺透黑暗,以光明的呼唤、美的发现和想象来对抗黑暗势力。从意识形态和政治角度来看,这是一首典型的反川普主义的诗歌。

川普当选美国总统前后崛起的川普主义,以白人至上主义、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编造谎言和极端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为主要特征,这是对奠基美国的自由和民主精神的亵渎和背叛,因此,与之抗衡的民众示威抗议持续不断,反川诗歌也就应运而生。

在川普即将就职之际,致力于言论自由的美国笔会(Pen Ameica)和“作家抵抗”(Writers Resist)等组织,先后在美国各地发动了多次抗议集会,呼吁川普政府继续尊重美国宪法赋予的新闻、出版和言论自由。两大组织和其他团体的网刊或期刊同时发表了会员的抗议诗歌。例如,笔会网页刊载了诗人英德然(Indran Amirthanayagam)写于2016年年底的在《新年议程》(Agenda for the New Year),诗人弘扬了真正的基督教人文精神:“让自由/勒住各地的缰绳,/ 不要制造自我摧毁的武器,/让我们埋葬仇恨和冲突,/善意对待我们的邻人。” 此处的诗意也许是:美国是一个极为自由的国家,但人们应当约束自己造谣和传谣的自由。正如中文所说的那样:谣言止于智者。川普的谎言和极右媒体的谣言,已经成为酿生美国分裂的重要祸因!

早期反川诗歌是围绕川普就职典礼的诗朗诵问题而浮现的。在美国历史上,拜登就职之前曾有过五次总统就职典礼诗歌朗诵,例如,奥巴马的两届总统就职典礼,先后有非裔女诗人伊丽莎白•亚历山大(Elizabeth Alexander)和古巴移民诗人理查德·布兰科(Richard Blanco)的诗朗诵。这是美国精神与诗歌精神的联姻。川普当然喜欢听到赞美他的就职典礼颂歌,但是,他很快发现,几乎所有被川普团队看中的名诗人,均断然拒绝,不会为川普献诗。在回答当年八月经由波士顿文学杂志Plowshares发出的对几位诗人的问卷调查中,不止一个诗人表示,此时此景,应当由诗人自己在别的场合朗诵惠特曼,例如这位伟大的民主歌手的《我自己的歌》。这样的诗体现了真正的美国精神,从中可以看到诗人饱含自由平等观念的宽广胸襟。也有多位诗人认为应当重读并朗诵前苏俄诗人曼德尔斯塔姆的 《斯大林的警句》,因为这首典型的“黑暗诗”表达了在斯大林独裁统治下苏联人“不能感觉到脚下国土”的恐惧。不幸的是,这种悲剧感已经再次成为许多美国人的精神忧虑。

更意味深长的是,前桂冠诗人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 )写道:他想告诉川普团队:“我无法在就职典礼上朗诵我的作品,因为我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感到局势蹊跷、混乱,险象环生。但是伊凡卡不妨朗读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我这条命挺立为一杆上膛的枪》(My life had stood a loaded gun,764)。”在我看来,诗中以枪杆自喻的“我”与那个“主人”的关系,可以借来理解川粉与川普之间扭曲的人际关系,即“川普崇拜”现象,川粉尤其是女川粉等待被利用当枪使的精神错乱。这同时是一种相互利用,因为枪杆的一肚子火也需要借主人来发泄。美国女权主义者和著名诗人艾德丽安·里奇(Adrienne Rich)早就对此诗作了精彩的评论:诗中描绘的是“被恶魔缠身的情形,假如你是一个女人,那就是女人着魔后的危难和风险,一个女人的力量可以被毁灭的认知:一旦着魔,没有恶魔你就活不下去。”

当然,这个世界并非清一色,在川粉云集的美国,也有被批评家讥评为“冒牌货”的诗人麦肯齐(J.C. MacKenzie)为川普写作发表了《陌生人的风笛变奏曲》(Pibroch of the Domhnall),在诗中吹捧川普的“勇气”和“德行”,把第一夫人“梅拉尼娅的秀发”喻为“欧洲之花”,把美国无证件移民称为 “以地狱为常态的凶残部落”,把前总统奥巴马称为“以邪道赢得权力的暴君” 。美国文学编辑萨缪尔(Benjamin Samuel)在1917年的一篇短文中把这首诗称为“伪劣的恐怖诗”,并且预言:“川普的总统任期将是恐怖的,不守法和荒谬可笑的。一首糟糕的诗只适合于用来庆祝一种文明的终结”。这样的伪诗,自然不能登大雅之堂。

川普团队试图邀请著名歌手为总统就职典礼站台献歌,同样遭到断然拒绝,其中的瑞典裔影视女明星丽贝卡·弗格森(Rebecca Ferguson)以一封公开信作答:假如让我演唱《奇异果》,那我就愿意出席。如所周知,《奇异果》是美国已故爵士乐坛皇后比莉·哈勒戴(Billie Holiday)的知名作品,以凄厉的歌词描写黑人惨遭压迫的时代悲剧。所谓“奇异果”指美国奉行白人至上主义的3K党把黑人吊死在树上的景象。弗格森表示,她之所以看中这首歌,是因为它可以提醒世人“爱是如何征服所有的恨”。

美国最早的反川诗,写于川普当选总统之前。诗人德雷布拉特(Ian Dreiblatt)2016年8月发表的组诗 《真正恐怖的川普诗》(Truly Terrible Trump Poems), 其诗题可以指把川普的话拼凑起来的所谓诗歌,但诗人写的是反川诗,其中一首仿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John Donne )十四行诗集第十首《死神,莫骄妄……》,拙译如次:

川普,莫骄妄,尽管有人称你为
大富豪大赢家,并非如此,
因为,你可能会想:我会击败卢比奥,
可你输了,可怜的川普,同样输给克鲁兹。
你傲慢和贪婪的咆哮掀起浊浪
刺中我们――你可以作秀,的确如此,
可以将你不知道的一切填满一个水池,
冒充的豪华彩排说的是不算数的东西。
你只是铤而走险的奴隶,一面仇恨的镜子,
你的全部许诺通通有名无实,
我们曾关注一个撒谎的推特,
花式盘子里一块腐臭的牛排。
11月9日早就是老消息;
川普,你一向自夸,但你注定惨败。”

诗中提到的卢比奥(Rubio)是美国政治家,2015年有意竞选总统,次年中止了他的竞选活动。克鲁兹(Cruz)也是美国政治家,曾参与2016年竞选美国总统的共和党初选,后在大选中力挺川普竞选。诗中某些诗句的灵感来自当时的新闻报道和预测,例如:“川普的咆哮(bluster)也许会牺牲多个可靠的红色州”,指川普竞选的宣传会导致某些红州翻蓝。媒体早就把川普喻为“游乐园的憎恨的镜子”,换言之,川普只是一个不正经的顽童,一个喜剧小丑,一个完全没有爱心只宣讲“憎恨”的假基督徒,假牧师或假“神选之子”。诗人以他的正义感预测2017年11月9日川普会败选,但历史的反讽把川普捧上了总统宝座。可是,以哲学眼光追溯放眼历史的长河,川普胜选正好是他一生的转捩点,是他本人惨败的开始,同时害惨了美国。

此后,年仅十四岁的男孩欧文·帕伦堡(Owen Pallenberg )2017年写作发表的长诗《赛跑》(The Race)轰动美国诗坛。诗人以川普的竞选策略和入主白宫最初几个月的“政绩”为题材,把当年参加竞选的希拉里和川普分别喻为一个穿蓝衣的女郎和一个穿红衣的男子。男子出乎意料赢得这场“赛跑”,可是,作为赢家

他侮辱和取笑了全国的男男女女之后,
我感到羞愧,恐惧,担忧值得骄傲的美国。
每次他讲了话或发表了演说,
我只能说:弹劾,弹劾,弹劾!”

饱经忧患的美国诗人比青少年更真切地预感到一场新的政治灾难来了,一本诗集《为政治灾难创作的诗歌》(Poems for Political Disaster,2017)力求为美国敲响警钟。这本诗集由美国著名诗歌编辑蒂姆·唐纳利(Timothy Donnelly)等人主编,前芝加哥桂冠诗人胡安·费利佩·埃雷拉(Juan Felipe Herrera)在序言中指出:川普当选,标志着美国的“政治撕裂”,“当此危难之际,我们(诗人)必须凝聚我们的力量”,“诗就是一种反作用力”。诗集遴选了百多年来直到川普当选的美国诗歌,从中可以看到美国精神和政治抒情诗的发展脉络及其在川普时代遭遇的重创,诠释了作为一种抗议的诗歌的审美意义。其中有多首作品可以视为最早的反川诗歌。

在反川诗歌不断涌现后,诗歌编辑开始着手辑录反川普主义的诗歌以满足读者的需要。女作家阿尔瓦雷斯(María Isabel Alvarez)和诗人丹特·狄·斯蒂法诺(Dante Di Stefano)编辑,亚马孙出版的诗集《虚假陈述的人:对川普的美国的诗歌回应》(Misrepresented People: Poetic Responses to Trump’s America. 2018) 是历史的见证,从中可以看到原本在美国生活中存在的种族主义,对同性恋的歧视和威胁,仇外心理如何在川普倾向独裁的任职期间已经并且间进一步膨胀为美国的肿瘤。例如,主编之一斯蒂法诺在《美国梦》中表达的心理感受,与曼德尔斯塔姆的感受颇为相似:“我害怕诸如此类的事情:/炸弹,应用程序,无人驾驶飞机的攻击,滑动和主题卷标,/国家特工,瘟疫大流行,禁令,安慰剂……。”

显然,这是抑郁症(depression )的典型症状。曾经在政坛和文坛成就斐然的前英国首相丘吉尔一生被抑郁症纠缠,他因此把抑郁症喻为一条随身的黑狗(Black Dog)。假如说许多讨厌川普的美国人罹患了这种黑色抑郁症,那么,挺川的美国人同样罹患一种黑色的精神疾病,它仿佛是中世纪的黑死病在精神领域的再现,是冠状病毒之外的另类瘟疫大流行,即精神病理学家所说的“川普精神错乱综合症”(TDS Trump Derangement Syndrome)。一位网名叫 tarantula2u的美国女诗人在以此为题的短诗中这样描绘患者紊乱的“心理状态”:

如果你害了病,就无法将幻想与现实分开。
你的头部血管痉挛性收缩……。
‘坏橘子人’的形象画出来了!

病患的词汇开始受难,
就像脱轨的列车一样,没有缓冲,
又像那条鱼……你知道那条‘鼓起来鱼?’气泡鱼!

控制情绪……你的男人赢了。
但我还是宁愿要川普,不要乔·拜登!”

“坏橙子人”(Bad Orange Man)是川普采用的隐喻,用来嘲笑弹劾他的民主党人。诗人的“气泡鱼”隐喻尤为精彩。这种鱼的学名是河豚(Pufferfish),它在受到威胁时会鼓起身体,还能发出“咕咕”的声音。中国人很早就知道其毒性,例如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吴人嗜河豚鱼,有遇毒者,往往杀人,可为深戒。”

“川普精神错乱综合症”的定义用法各有不同,最初由挺川人士用来描绘反川人士对川普的厌恶和憎恨情绪,对其言行的强烈抨击和过激反应,但是,这个术语很快被美国新闻记者和政治评论员约翰·埃夫隆( John Avlon)接过来,用以形容那些不能接受现实,例如不能接受2020年川普败选的川粉群体的心理紊乱。后一种用法显然更切合其字面表达,并且愈来愈流行。这是川粉始料不及的。“川普精神错乱综合症”,将像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一样,成为人类精神病史上的一种难以治愈的顽症。只要川普主义的瘟疫不散,诗歌就是一种精神疫苗和疗救的药方。

这一点,鲜明地体现在2019年诗人马丁·伊斯帕达(Martín Espada)编辑出版的诗集标题上:《疗救我们的话语:川普时代的同情和愤怒的诗歌》(What Saves Us: Poems of Empathy and Outrage in the Age of Trump)。在这本诗集中,读者可以听到许许多多贫困的低收入工人、移民、酗酒者、受害者的边缘化的声音。川普政府无法解决美国的社会矛盾,反而加剧了政治冲突,进一步撕裂了美国。当然,诸如此类是诗集和诗歌不仅仅是一种政治抗议,不只是宣传口号,而且是黑暗时代的一种美,一种神秘的精神慰藉。

在个人出版的诗集中,值得一提的有上文提到的布兰科于2019年出版的新诗集《怎样爱一个国家》(How to Love a Country),诗人强调兼容并包和人文关怀这两大美国价值观,抨击川普主义,其中的《选举年》(Election Year)把美国喻为一个花园,捕捉了川普任职期间许多美国人身边的那条“黑狗”:失眠的人们“不确定你们珍视的花园是否能幸存/尽管你们悉心照顾”。在《 梦见一堵墙》(Dreaming a Wall)中,诗人笔下的川普是一个对真善美充满仇恨的人:“他憎恨邻居的花,声称他自己的花比他们的更红,更蓝,更白……”。

川普的仇恨的主要对象是黑人和移民,由此在政坛和诗坛掀起的浊浪不断翻滚。川普政府的反移民,是以反非法移民的名义反合法移民。川普在刚上任的2017年3月就指示国务院、司法部和国土安全部从严处理签证和移民申请。此后,在仇恨的驱动下。一项大规模限制合法移民的不良《RAISE法案》的提议,得到川普的大力支持。美国自由女神像和塑像底座由美籍犹太裔女诗人埃玛.拉扎勒斯撰写的十四行诗《新塑像》所代表的欢迎移民的包容精神,遭到官方嘲弄。白宫高级顾问米勒(Stephen Miller)在一次访谈中以嘲讽的口吻,象征性地删除了十四行诗的最后几行。那时的难民大多经由欧洲海岸逃往美国寻求庇护。在诗人的想象中,民主女神正在对拟人化的欧洲喊话:

她静穆的双唇呼喊:‘把你的疲惫、贫困,
把广大民众对自由呼吸的向往,
把你丰饶海岸的不幸的弃儿,
把风雨颠簸中失落的家园,统统交给我吧:
我高擎明灯守望在黄金门廊!’”

米勒亵渎自由女神的事件在美国引起轩然大波。《卫报》因此询问了丽塔·多夫(Rita Dove)等21位美国诗人:川普想在自由女神底座看到哪种诗歌?这些诗人很快给予精彩的回答。例如,在鲍勃·希科克(Bob Hicok)改写的诗笔下,“新塑像”变成了自我膨胀的川普塑像,他对拟人化的欧洲这样喊话咆哮:

把你的独裁者给我吧,把你贫瘠的污染的渴望给我吧,
—-别担心人们能否自由呼吸,把你选美大赛
可以乱摸的美女(当然只要‘几十个’)给我吧,
丰饶的海岸,通通送来吧,送来俄罗斯寡头,
当我在豪宅黄金门廊崇拜自己的倒影时,我甘愿屈居其下。

这几行戏拟(parody)的诗,有点像中国人俗称的“剥皮诗”,涉及川普对全球气候变暖的否定,对新冠疫情漠不关心,对女性的不尊重和涉嫌性侵的案件,以及有关“通俄门”的指控,带有强烈的讽刺色彩。这种戏拟在西方文学中源远流长,其笔法并非作者不严肃,而是因为严肃的诗人遇见了喜剧小丑。如果这个小丑只是无名小卒,对社会伤害不大,那就不必大动笔墨,可这个小丑却当了美国总统,可以胡乱发号施令,对美国社会和西方价值观造成了极大伤害,因此诗人不得不亦庄亦谐,以解构其权力结构。

讽刺与幽默是一对孪生姊妹。就美学范畴而言,黑暗诗歌一般属于悲剧性的诗歌,但悲剧性与喜剧性可以相反相成,例如带有“黑色幽默”的诗歌,就是偏重喜剧性的黑暗诗歌。讽刺和幽默早就成了美国诗人抨击川普的犀利武器。

例如,美国著名演员、音乐家和作家约翰·利思戈(John Lithgow )的反川的政治讽刺詩集《矮胖子:詩歌中的川普時代》(Dumpty:The Age of Trump in Verse)图文并茂,亦莊亦諧,2019年出版纸书后,亚马孙出版了电子书,成為一本暢銷書,在电子书广告跟帖中好评如潮。“矮胖子”原本《鹅妈妈童谣》中的一个蠢人,一个容易栽跟斗,一跌倒就爬不起来的人物。在这本堪称悲喜剧的诗集中,美国人的噩梦已经成为一种现实:

矮胖子想要一道路障,
辽阔如墙,但最好更恐怖一点。
他想要一座要塞的碉堡,坚固的禁地,
把滋事的记者通通拒之门外。”

但是,美国人走出噩梦的希冀并没有破灭。本书最后一行,堪称全书“豹尾”:“民主脆弱,但我们意志坚定;把矮胖子的所作所为限制在一个任期之内。”川普败选拜登胜选,验证了作者的预言。

利思戈接着在2020年9月出版了该书的姊妹篇《矮胖子需要一頂王冠:为一个专制时代写作的诗歌》(Trumpty Dumpty Wanted A Crown: Verses for a Despotic Age),同样畅销。利思戈把川普时代称为一个“专制时代”,显然是一种喜剧性的夸张,因为川普无论如何不可能完全摧毁美国的民主体制。作者自称这些作品是“喜剧性或滑稽的,是打油诗和讽刺诗。”矮胖子需要保证他永不下台的一頂王冠,“他需要一襲皇袍,貂皮和天鵝絨制造”。詩人同時諷刺了川普的另一個瘋狂的設想和措施:“矮胖子想要一堵墙/用來煽动狂热的政治斗殴。”川普承諾說,造墻的巨大耗資將由墨西哥負擔,但遭到美國公民的强烈抵抗。

2019年4月,著名美国演员金·凯瑞 (Jim Carrey) 在推特发表的五十幅卡通艺术作品同样图文并茂,作者把川普称为“新撒谎大王”,描绘他在总统任期怎样以谎言和政令摧毁美国文明,出以反讽的笔调:

让我们大家为新撒谎大王敬酒,
在民主频临死亡时协助他的奴才们也可以畅饮,
我们的一些男儿也灌醉了,
有人在教他们:邪恶即聪明,
因为‘美国总统’就是《苍蝇王》中的那个杰克。
你们想吞咽多少止渴的鸩毒?!”

凯瑞的措辞“男儿”(kids),虽然与“骄傲男儿”(Proud Boys)的措辞不同,但一看就令人联想到这个极端组织,被邪恶的意识形态――沙文主义,排外主义“灌醉了”的恐怖组织。在他们参与暴乱时高唱的赞歌中,可以听到不断重复的歌声:“以神的名义我们将重新拥有我们的家园。……以血和汗的名义我们聚集这里”。凯瑞把川普喻为美国作家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的著名小说《苍蝇王》中那个自以为是的狩猎队队长杰克。恋权的杰克在新一轮领袖选举时没有得到一票,他只好怏怏离开,图谋建立自己的营地。就这一情节而言,杰克的结局与川普的结局何其相似,但川普的下场可能更惨。原因在于,凯瑞认为川普已经沦为一个“杀手小丑”(Killer Clown)。2021年1月7日,即华府国会山暴乱次日,凯瑞就一针见血为川普画了幅漫画,配以文字说明:“……杀手小丑不仅仅要夺走生命,他来此地是要谋杀真相并为无知提供武器。今天对国会大厦的玷污是共和党人渎职和自上而下煽动叛乱的硕果,腐败的总统和参议院的慢性病已经浑身发作。”

从川普入主白宫到国会山暴乱,显然是美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英国诗人桑德斯(T.F. Saunders)在《电讯报》(The Telegraph,2020年11月3日)的一篇有关美国诗歌的报道,题为《川普怎样使得美国诗歌再次伟大》。这应当是一个问句。作者指出,自从2016年以来,在“饱经创伤的美国”,川普激发了一股“新诗歌的洪流”。这就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诗:“国家不幸诗家幸”。

另一个发人深省的问句是越南美籍诗人阮清越(Viet Thanh Nguyen)在《纽约时报》(20年12月23日) 发表的短文中提出来的:“在这场暴乱结束之后,作家该做什么?他们要隐退,只写春花秋月吗?”这个问题,可以令人联想到阿多诺在二战后提出的警告:“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位哲学家实际上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在人类历经一个野蛮的时代之后,怎样写诗才是非野蛮的文明行为?尽管奥斯维辛没有也不可能在美国再现,但是,在国会山暴乱中,世人已经惊异地看到有暴徒身着画有骷髅头标有Camp Auschwitz(奥斯维辛集中营)字样的衣装。真正的美国诗人,都会注意阮清越提出的问题,都会重温阿多诺的警告,并且以知行合一的创作实践给予正确的回答。因此。让我回到戈尔曼在拜登总统就职典礼的诗朗诵,因为她的结尾诗行就是一个回答:

当白昼来临,我们走出阴影,
点燃火焰,不再畏惧,
新的黎明吐蕊,如人间朝花绽放。
因为光始终在那里闪亮,
只要我们有足够的勇气正视光,
只要我们有足够的勇气成为光。”

为了在黑暗中启蒙和自我启蒙,诗人力求让自己“正视光”、“成为光”,这正是黑暗诗歌的诗力所在,正是美国精神与诗歌精神的完美融合。

原载 《当代中国评论(季刊)》2021春季刊 (总第4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