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移动,但房间陡然充满了一种可以明显感觉到的强烈不安和躁动。

说出答案时,我没有正眼面对张德荣,然而,我的眼角无时不在观察他。我注意到,当我说出他的名字的时候,一直在竭力抑制不安的心理学博士脸上露出了惊恐不安。

好在听出我弦外之音的小王已经悄悄移动到他的身边,否则,面对身穿警服腰挂配枪的张德荣,我可能无法平静地讲下去。

“张博士,你这只看不见的手一旦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几乎是立即恍然大悟——只有你这个心理学博士才能够如此不着痕迹地支配这一个个有心理疾病的‘幽灵’,把我们弄得昏头转向、迷迷糊糊;也只有你才能带领我们在心理变态的幽灵之中‘游刃有余’,最终找到了‘凶手’……”

“你在讲什么?”张德荣抗议道,斜了斜身子,这细微的动作让他身后的小王朝他迅速地靠过来。张德荣感觉到了身后小王的动作,头上渗出了汗珠,脸色变得煞白。他伸手扯松了领带,想让自己透一口气。

“你知道我在讲什么!作为心理医生,你的工作就是听取病人的啰嗦,他们向你倾诉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向你诉说折磨他们灵魂的苦难,让你倾听他们的抱怨、痛苦、失望和愤怒——你了解了这些人的内心世界,也就很容易设计一个个圈套,让我和黎局在这些人——他们都是你的病人——之间穿梭,我们当然觉得是进入了幽灵世界——这些人也就是你说的幽灵……”

“杨先生,你的想象也太丰富了,”张德荣挤出嘲讽的表情再次大声抗议道,“你没有任何证据,凶手已经被击毙——”

“击毙的那个胡建平不是凶手,”我说着,抱歉地看了眼黎海,他脸色苍白,眼神充满挫折。“他只不过是那只看不见的手一路把我们牵引过去,最终呈现给我们的‘凶手’——可他不是凶手!

他是病人,你的病人。”

我说着,转头盯住张德荣的眼睛,对峙不到五秒,他移开了渐渐散 乱的目光。

“其实,你几乎从一开始就在误导我,牵引我,只是那时你还没有犯罪,或者甚至没有想着要杀人。还记得第一次读黎局给我的那份你引诱陆卫方坦白的记录,我很震惊,但却说不出来为什么如此震惊。

“陆卫方为什么杀人?很简单,他想取得死者的器官,他想赚钱,想让自己的医院在激烈的竞争中独占鳌头,——这动机很简单,但是却不是我从你和陆卫方的交谈中看到的。

“当然,为了引诱陆卫方坦白,你完全可以那样循循善诱,很多凶手到死都认为自己杀人是没有错的,错在不小心而露出了马脚。没有人会认为你引诱陆卫方坦白的方式——把他说成是英雄——是不对的,可是,在我读这些记录时,我还是感到震惊。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那就是你那些引诱表面看来是你的策略,但实际上正是你自己的心理写照!”

“无稽之谈!”张德荣想站起来,但被悄悄放在他肩膀上的小王的手制止了。我想,满屋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张德荣的表情和身体语言开始背叛他自己。办公室里另外几位如果刚才还不明白我为什么把烟雾赶走、把电话切断的话,现在一定清楚了——烟雾笼罩下的表情是模糊不清的,而紧急关头的一个电话可以让罪犯缓解情绪,让他们迅速调整情绪,甚至调整本来无法控制的荷尔蒙分泌。

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否则,我就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无稽之谈?前面我说过,在我的小说中,所有的人物的心理都被分析到了,其中大多都是在你的引导下分析的,可是只有一个人的心理我没有写到,那个人就是你!你其实和胡建平、陆卫方是同辈人,当你分析他们的心理的时候,很多时候,就是在分析自己,我一开始忽视了,后来才明白这个忽略是致命的。”

“可是那个指纹——”黎海突然结结巴巴地插进来问。

我没有想到他会出声打断我,我本来应该责怪他,但我不忍心。如果我的推理成立,我的老同学黎海也变成了一个“ 杀人犯”——他误杀了无辜的胡建平!

“那个指纹是张博士这个幽灵露出的最大破绽。指纹大概是想让我们思想混乱,但他不想一想,我们迟早会查出陆卫方确实死了,这样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谁能够得到陆卫方的指纹。在陆卫方案发前,没有人会把他摸过的杯子保存起来。只有在他成为凶手后,才有人留下他的指纹。那么,陆卫方被抓后,能够接触他碰过的杯子和盘子的人几乎都是拘留所和监狱的警察。当然也有一次是例外,那就是我从张德荣博士和陆卫方交谈的记录上读到的,——你给陆卫方带了一杯自己泡的通大海——你是心理医生,也是请来审问犯人的,自然没有人阻拦你。而大家都知道,泡通大海一定得大玻璃杯,一般的纸杯是不行的……”

张德荣的气喘声越来越大,但他还是不服气地看着我。“凶手已经被当场击毙,他举起刀子要行凶——”

“是的,他举起了刀子,但并没有要行凶,而且他举的是一把根本无法杀人的餐刀。”

我说着扫了眼其他人,发现他们眼里也有疑惑。我继续说“大家可能无法理解,但张博士,你应该清楚,我和黎局之所以会被李一刀、胡建平这些心理变态的病人蒙住,其实都是因为你这个高手。作为心理医生,你给我们讲的是你在分析他们,救治他们。可是这只是你自己的一面之词。事实上,现在回头看,无论是李一刀还是胡建平,他们到你那里求治后,几乎毫无例外的是病情越来越重了——为什么?因为你不是在治疗他们,而是利用你掌握的心理学知识在加深他们的心理变态。这一点我其实早该想到,李一刀不是一般的人,为什么会钻进牛角尖而无法自拔?想想不就明白了,他虽然是生理疾病的专家,可是在心理上,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可以轻易利用自己的知识,把他的心理疾病加重而不是治愈。

“这样说,大家应该明白胡建平为什么越来越认为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了。我已经了解到,他到你这里来之前病情并没有那么严重。等到他到了你那里,被你精神 分析几次后,反而越来越严重。你利用自己对胡建平这代人——也就是你自己这一代人的了解,再添油加醋地编造他的心脏捐献人陆卫方的怪异故事,这样引导来引导去,让本来面临人生危机的胡建平彻底得了精神病——”最后一次,当我们的包围圈缩小后,你害怕了。那天下午他到你这里来,你说了什么?当然不是你那晚告诉我和黎局的。如果要反着使用心理知识,我相信,美国的大学至少教了你十种方法说服一个精神病患者去用刀叉威胁人——“

“这——”张德荣已经瘫软在凳子上,但他还没有放弃最后的挣扎。好在我已经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小王敏捷地伸手到张德荣的腰间,抽出了他的手枪。

“你可以对胡建平进行催眠,当然你可能没有掌握催眠术,再说对一个严重的心理变态者,用不着催眠。——你可以直接告诉他,你想出了找到胡建平到底是谁的方法。胡建平听到你有办法告诉他自己是谁,当然就言听计从。于是,你说,要想证实自己到底是陆卫方还是胡建平,方法很简单,只要他能够乘黑夜走一遍当初陆卫方杀人的现场——那些半明不暗的小巷,看是否可以找到感觉,就可以了。然后你告诉他,如果还无法确认自己以前是否到过那些街道小巷,可以带一把餐刀,试验一下当初陆卫方杀人的方法——下不了手,自然不是陆卫方,能下手,就是陆卫方。反正是餐刀,以一个心脏移植者的力量,根本杀不了人——这样的话,那个迷失了自己,很想找出自己到底是谁的胡建平没有理由不听你的,你毕竟是他的医生。”

“你……你、你胡说……我为什么不直接给他手术刀?”

“因为你还留了一手,你并不知道我们能够当场击毙他,如果你给他手术刀,那么无疑说明你自己和手术刀的关系。可是如果他用餐刀,就算被我们抓住了,你也可以脱身,——这点你比谁都清楚,因为我刚才的推测你说服胡建平去做的事,并不是我凭空想象的,而是国外一直流行的一种心理治疗方法。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到时,你完全可 以告诉我们,你为了治好胡建平的双重人格和精神分裂症,才不得已使用这个治疗方法——”

“你——”大家都看得出,张德荣完全垮下来了。小王的手里多了一幅手铐。“你血口喷人——这都是你的推理——”张德荣声音颤抖,连嘴唇都发白了。

我们都静静地看着他,毫无疑问,他的样子已经在五位警察的面前证实了我的推理,暴露了他就是凶手。

“你只是推理——你胡说八道,你、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我像杀人狂吗?我没有动机的,你知道……”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我告诫自己,心不能软,否则,机会稍纵即逝。

“为什么杀人?作案动机?”我脸上带着不屑的嘲笑,“你不是说过吗,杀人还需要什么充足的理由,有的人不就是为区区几十块钱而杀人吗?这话没有错,但不要忘记,为了几十块钱而杀人也是有动机的。至于你为什么要杀人,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也正是动机。可能没有人会想到,你杀人的动机竟然是——”

我一时语结,用颤抖的手指着他“——为了这一身警服!”

两位女警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我喘了口气,把话说完“你回到广海市开心理诊所,这注定要失败。在这个社会大变革的时代,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金钱和权力而搏斗,有几个人会注意到他们的心理是否正常?于是很自然,你不被重视,更让你难受的是你看到那些比你无能比你心灵更加空虚的同代人都快速上位,当了名医、市长,发了大财,甚至成为即将接掌共和国政权的第五代领导人,你再也坐不住了,再也不想当心理医生了——你厌倦了整天坐在那里听那些心理变态的人叨唠。

“你已经五十岁了,你的选择并不多。我们已经知道你想当警察,在慢慢变成警察国家的中国,警察无疑是权力的最鲜明的象征。当然,这个社会都变态了,每个人都有点心理不正常——作为心理学家,到警察部门应该可以大有作为。只可惜公安局上面的领导还是死脑 筋,他们屡次拒绝你——于是,你愤怒了。

“按照你对每一代人的分析,如果我这一代人愤怒了,最多写文章呐喊几声,如果是老一辈愤怒了,他们也许开始时痛哭流涕,到后来开始反思、调整自己,调整不过来的,甚至去自杀,绝对不会怨天尤人。可是,你这一代——也就是建国后培养出来的文革的一代,你们心灵空虚,干什么事都没有底线,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正是你对自己这代人的分析。谢天谢地,正是根据你的启发,我才能够理解你竟然为达到自己小小的个人目的而去连续杀人。杀人只是你的手段——你的目的则是要穿上这身警服,让公安局的领导心服口服地招收你成为破案专家。

“你利用自己的病人把案情弄得如此扑朔迷离,好像是一个幽灵到处飘荡而杀人——每次在我们快要迷失的时候,你都能及时让我们找到你,——于是在你的分析下,我们再次走上追凶之路,最终,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是在你的专业知识帮助下,让我们找到并击毙了‘凶手’,并且在你的分析下,给案子划上了句号……——破案后,你自然被黎局长大力推荐,最终穿上这身沾满受害者鲜血的警服……”

在小王给他戴上手铐时,张德荣已经失去反抗的意志和力气,连最后的挣扎也放弃了。

眼镜还是冲上去,迅速扯下他的肩章和领章(注按规定,不能给戴着警衔或者军衔的人上手铐。尊重警徽和军徽)。他们把已经浑身瘫软的凶犯抬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黎海。黎海脸色苍白,好像瘫痪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大皮椅子里——“老同学,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其实我和他一样难过,如果能够早一点破案,那个无辜的胡建平就不会死了。

“谢谢你,杨子,你最终破了案,”他有气无力地说,“不过,你非要在我的部下面前破案,让我无地自容吗?”

“是的,”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任何证据可 以指证张德荣是凶手,”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刚才因为紧张而浑身汗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直刺五脏六肺。“只有在你的办公室,在五个警察面前,我才能破案,也给我小说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结尾。”

“我明白了,”黎海脸上出现一丝苦笑,“你不让电话进来打断你,不让烟雾遮掩大家的视线,然后你靠自己并没有什么证据的推理分析,让张德荣彻底垮下来——也就等于让他自己在五名警察面前公开承认你的分析是对的,他想赖也赖不掉了,你准备这样写进小说里?你可以不把我写进去吗?真他妈的让人难堪……”

我已经走出办公室,把黎海的话抛在身后。我困极了,我得回到我的小楼里好好睡一大觉——

(完)

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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