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故事新编》中,最晚完成的三篇,是《起死》、《采薇》、《出关》,都写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即鲁迅先生逝世的十个月前。鲁迅人生晚期的作品,往往有着更加深刻的思考、对过往更完整的总结、对世事人心更透彻的洞察,以及带有一些既让读者反复思索捉摸不透,却在直觉上又颇能有所领悟的东西。除了文本本身,它所涉的许多相关的人物与事件、各种争议,也颇值得关注和评析。

    这样,《出关》一文就更为值得探析。我们可以通过剖析文本,结合文中各要素的相关背景,窥探它表达的意涵与情感,并让鲁迅先生的作品与遗志,更加被人所知和高扬,促成对当下世界更好的理解与改变。

   《出关》改写自春秋时代的中国思想家、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姓李名耳,字聃)骑牛经函谷关,接受关令尹喜招待、写下《道德经》,并向西一去不返的故事。在故事中,函谷关的关令尹喜,看到紫气东来、霞光万道,认为必是圣人到来。之后果然看到当时已闻名四方的老子要过关,尹喜拦住并请其做客。老子则郑重其事的书写《道德经》,传授于尹喜,告知此书上谈天地宇宙、下论为人处世,勉励人们学之。之后老子骑青牛向西而去。

     与《故事新编》其他篇目一样,鲁迅在《出关》中同样采纳了史书对史实框架的记述,又同时对于细节和每个角色具体的表现加以改写、补充空白未知之处,并让小说的故事相对经典故事的脉络和观感有了剧变。

   《出关》开篇,讲了孔子问道老子的事。孔子问道老子,是历史上明确记载的真实发生的事。孔子和老子,既是先秦百家争鸣时代最知名的两位思想家,也是后世最为人推崇和敬仰的两位圣人。这两位思想巨人的相会,可谓极为重大之事。

   不过或许由于历史久远、或许因为儒家道家逐渐对立,对于孔子与老子相会几次、相谈是何,记载的颇为模糊,不同史料间还有冲突。但大体上说,孔子是在求教老子,相谈之后也颇为佩服老子。但老子对孔子的价值和主张却颇不以为然,多次批评孔子。不过老子也对孔子有些善意的教导指导。

  鲁迅的 《出关》,正是选择以孔子老子之会,引出老子的思想和之后的故事。鲁迅笔下的孔子老子之会,遵循了经典作品记载的大致情况,即孔子求教老子,他熟读诗书经义,为何得不到重用?表现出了强烈的入世情结和世俗诉求。而老子则以天地万物的自然生长,劝诫孔子不要违逆天道、要顺其自然。

   在鲁迅的笔下,孔子老子之间是非常客气的。鲁迅以诙谐幽默的言辞,表现了二位贤人相互的礼敬。但鲁迅还假设了孔子的口是心非,借老子之口,讲孔子将与老子对着干。后世的儒家和道家对立、相互攻讦,正是这样假设的真实背景。

   这段故事,反映了老子与孔子不同的世界观和主张。相对于孔子急于得到君王重用、以仁义礼教治国、通过从政改变现实社会的“入世”追求,老子是“出世”的,即淡泊名利、不愿强争、更无意于掌权治国的。虽然老子也做过周王朝不小的官,但属于负责管理档案史册的闲职,并不参与军政大事。即便这样的官,老子也在晚年辞去,选择骑牛出关、躲避春秋以来的动荡及未来更大的祸患了。

  对于“礼崩乐坏”的当时国情,老子是悲观而又淡然的。他看到了井田制瓦解、卿大夫夺权、诸侯交兵的秩序混乱的现实,但并不像同时代的孔子那样积极的去维护旧秩序,也不像若干年后墨子那样致力于开辟新秩序,更不似后来崛起的法家那样、依附君王以严刑峻法治国强兵,而是觉得无论秩序的维持还是崩坏,以及未来的演变,都顺其自然、不加外力干涉,或即便有所为也要顺势而动,而非逆势而行。

   更根本的,老子主张“无为则无不为”,不为即是为,不需要特意的、主动的、积极的为,而是以柔克刚、以弱胜强,在无形中实现天人合一般的为。这样,才是得道,是大道,可称为“大道无为”。这是老子一切思想的核心。

   《出关》中老子给他弟子解释为何不和孔子相争的这段话,正反映了老子这样的思想和主张:

  “那么,”庚桑楚想了一想,“我们就和他干一下……”

  老子又笑了起来,向庚桑楚张开嘴:

  “你看:我牙齿还有吗?”他问。

  “没有了。”庚桑楚回答说。

  “舌头还在吗?”

  “在的。”

  “懂了没有?”

  “先生的意思是说:硬的早掉,软的却在吗?”

  “你说的对。

     老子觉察到孔子不仅价值观与自己越差越远,未来儒家也会与道家更对立、竞争,并没有去硬碰硬的提出自己主张、培养自身信徒,去与儒家学派争个高下,相反,老子已打定主意,让弟子回家和老婆孩子过日子,自己则出关静修,远离中原这越来越混乱、未来更加血雨腥风的世道。

    鲁迅笔下的老子,在出关时,还特意绕开关口,想从侧面过城,以免引人注目、为别人也为自己添麻烦。或许老子以前就因为自己是名人,而遇到过各种吃请、邀请讲学、“签字售书”,所以才低调绕城。

  但老子仍是没有躲过关令(《出关》中以“关官”称之)和他下属们的注意。关令尹喜立即带着随从围住了老子,并把他请上了关隘。不过,根据签子手(相当于现在海关稽查员)在老子青牛鞍鞯翻找的表现,他们一开始是把老子当成了逃避征税的走私犯的。这才是他们积极查察关隘周边的原因。

   关尹喜是认识老子的,知道他的才学,就邀请他在关上讲学。而听众则是关尹喜及函谷关的巡警、签子手、探子、书记、账房、厨房(管理员)等共计二十多人。

   老子就开始讲学了。他讲的正是流传至今、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经典思想著作之一的《道德经》。而它的成书,正是在这次函谷关上的讲学中。

   但鲁迅笔下,老子这场讲学,就听众反应这一点,可以说是彻彻底底失败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没有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接着说,“常有欲以观其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呵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磕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对于老子讲的既宏大、又深奥、还很抽象的道理和思想,关尹喜和他的同事们都既不明白,也毫无兴趣。本来想记录下老子精彩发言的书记,直接打起瞌睡了。而老子的方言更让听众苦恼,大家想认真听也不大懂。方言问题有时确是会影响大事的。例如康有为第一次觐见光绪帝,就是口音问题而没能谈拢。而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这些领袖人物,也都因以自己浓重的家乡口音与人交流,而造成过一些误解和争议。

   不过,关尹喜和同事对老子讲学的失望,主要还是因为讲的内容。对于连孔子都难以透彻了解其高深的老子,这些在函谷关值守的周王朝公务员们更不能理解了。对他们而言,老子这些话佶屈聱牙,且毫无趣味。但众人出于礼貌又不能退席,只好装着听讲,熬到老子讲完,才如释重负。

  之后,大家派代表告诉老子,他们听不懂,希望老子能够把讲的东西写下来。老子就把讲的东西写下来了,共计五千大字。这正是流传后世的《道德经》。但在鲁迅笔下,这部不朽大作,竟是老子为应付关令的任务、早日出关,而敷衍写就的:

 “他(老子)急于要出关,而出关,却须把讲义交卷。他看一眼面前的一大堆木札,似乎觉得更加不舒适了。

 然而他还是不动声色,静静的坐下去,写起来。回忆着昨天的话,想一想,写一句。那时眼镜还没有发明,他的老花眼睛细得好像一条线,很费力;除去喝白开水和吃饽饽的时间,写了整整一天半,也不过五千个大字。

 “为了出关,我看这也敷衍得过去了。”他想。

 于是取了绳子,穿起木札来,计两串,扶着拄杖,到关尹喜的公事房里去交稿,并且声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这样的对《道德经》的成书描绘,与史书记载颇为不同。史书对于《道德经》的成书有多个说法,但都认为这是老子苦心孤诣、认真思考后书写下的惊世佳作,而不会认为是随意之笔。

    史书中记录的老子和关令尹喜的对话,是老子非常郑重的将《道德经》赠予、托付给关尹喜,还说此书“言宇宙根本,含天地变化之机……言处事之方、含人事进退之术……研习不止,苦修不懈,终有所成”。

   那么,鲁迅为何在小说中,改写了《道德经》成书的经过呢?

   首先,当然是艺术创造的需要。小说自然以文学性而非写实性为要,史实在文学作品中是可以加以改造的。这能让它更加通俗和有趣味。在《出关》中,如果呆板的描写老子如何说教、庄重的写作,而没有诙谐的笔触,那这小说也就甚是无趣,也谈不上“故事新编”了。

   第二,这更符合老子的心性、贴近历史的细节。老子是主张“清净无为”、反对孔子那种过于积极的传道受业的。老子一生也并没有其他文章流传。那么这唯一流传后世的《道德经》,与其说是老子特地写下传世,或许是随心之笔更符合老子心性及其思想主张。否则老子可以写更多文章,《道德经》也不会只写五千字。

    而史书记载的老子郑重其事的书写、托付,反而显得老子太过刻意,与老子淡然无为的性格相冲突。另外,老子若要相托,也应是托付于其他学者、徒弟,为何要托付于一位关隘的官员呢?

   所以,鲁迅改编的老子写下《道德经》的故事,从一些方面看,更加合乎逻辑和情理。这并非说史书记载就是错的,但鲁迅的改写确是有道理的。

     老子完成这五千字、交给关尹喜,换来了十五个饽饽,还有一包盐、一包胡麻。几番客气之后,老子就驾牛出关了:

  “不多久,牛就放开了脚步。大家在关口目送着,去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黄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头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已只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是老子在消失之前,最后的形象和目睹者。这样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此后永远消失了。

   但目睹这样重大历史的函谷关诸位公职人员,却并不怎么在意老子,而更关心他遗留的作品,能够换多少钱或货。

    他们看了老子留下的木札上的文字,很是失望。除了称赞老子字写的还好,对于内容则颇觉无趣、老套、矛盾。对于老子这些言论,这些周王朝公务员还是懵懵懂懂看懂了一点的,但又不完全懂。

    他们对老子这套“无为无不为”,颇不以为然。如认为老子不谈恋爱,那就意味着和所有女性都恋爱;关令辞职,函谷关才能“无为而治”,关令才是伟大的“无不为”之人……这当然让人感觉荒谬,也难以实践。

   他们的理解是粗浅的,但也是有道理的。老子的学说颇为复杂深奥,但要理解和运用,还是要回到现实中,以最简单明了的方式去理解和对待。

   对于老子“无为无不为”这类“相对主义”思想,我已在另一篇评论《故事新编》的《〈起死〉:相对主义的自相矛盾与既得利益者的虚伪》一文中有了很详细和具体的评判,在此就不再过多重复,只简单概括性的再做一点论述,以及讲一下在那篇文章中未讲到的东西。

    简单说,无论老子、庄子、其他或道家或别的学派主张“无为无不为”、“物方生方死”、“世间皆是虚空”的相对主义、虚无主义思想,虽在哲学层面、人的自我调节、为人处世等方面有一些价值,但根本上,却是回避现实中客观存在的种种物质与非物质的需求、利益、挑战、矛盾,压抑人对物质与权利的欲求、阻碍社会进步与公义的。最根本的,它违背了世界的物质性、人的现实性,与实然的社会相矛盾,也导向违背真相的、被扭曲的“应然”。

   换个角度,老子庄子们主张的“无为而治”、“顺其自然”,何尝不是在阻止他人去改变现实,而这种阻止,难道不也是“为”吗?而别人积极入世改变现实,难道不可以认为也是天地自然、人类社会一种自成的现象,是“无为”的一种吗?

    而老庄学说更致命的,是它无法真正让人摆脱世俗的种种困苦,是不切实际的。人都需要吃饭睡觉,绝大多数庶民都要养家糊口,种种人欲都是基本生存需要。抛开这些,就等于树离开了大地、鱼不在水中,是不能存活的。

    不能存活,精神和灵魂都是没有根基的,乃至就是无法存在的。即便说人灵魂不朽、精神永驻,那也是先有过肉体的真实存在,在世间以活物形式存在过,才能留下身后也不朽的言行、事迹、作品,以及精神和灵魂。如果一开始就不依赖于现实,人根本不能出生和存活,也就谈不上什么灵魂朽不朽了。

   不过,相对于更为超脱世外、把相对主义玩弄的天花乱坠的庄子,老子还是略务实一些的。他提出“无为而治”,毕竟仍然是愿意去“治”,而非对现世社会完全不管不顾的。老子对于现实政治,还是颇有关心的(而非像庄子虽然也担任过官吏,但对政治几乎不闻不问,而集中于关心纯粹哲学问题)。老子的主张后来在汉代初期得到了一定的实践,即“黄老(黄帝和老子)之学”下休养生息、轻徭薄赋、宽以待民(包括大臣和庶民),让饱经战乱和苛法的百姓得以休息、经济民生逐渐恢复,达成了“文景之治”这样的辉煌成就。

   虽然这是后世他人的作为,但也确有老子主张的影响。老子虽说无为,可也在为,且不是完全无为的为,而是顺势而为的为。这正反映了老子不仅有出世的一面,也有入世的另一面。忽视了哪一面,都是没有看到完整的老子,而只是局部的、片面的、单一化的老子。

   鲁迅的《出关》一文虽简短(相较于其他小说),却将老子的思想与行为、入世与出世,不同的侧面,都描绘了出来。老子既在思考高深的哲学道理,也要喝水吃饽饽;既清净无为,也明白孔子和分庭抗礼的现实斗争;既如同全知全能的神仙,又讲着大家难以听懂的方言。

    鲁迅也借着关尹喜和他同事们的话,将老子拉下神坛,还原他作为人的需求。他们在谈到老子西去时,说到函谷关西面流沙(沙漠)地带没有盐、面,连水都没有,老子大抵还是要回来的。这正告诉了人们,老子也是人,也要吃饭喝水,也要摄入盐,不吃就要饿肚子。另外也描写了西面黄沙漫天、寒风已起的气候环境。老子一个老者,在这样恶劣天气中如何生存呢?

    这又是老子不得不面对的。老子讲再多无为、非常道,也脱离不了基本的生存要求。这也正是鲁迅在《故事新编》多篇小说中都特意提及的,即大人物也要吃饭睡觉,而不能脱离人类乃至动物的本能。大禹、庄子、墨翟、老子、伯夷和叔齐、后羿和嫦娥,都要为吃饭、应付琐事而费心费力,而不能像不吃不喝的神仙似的活着。例如后羿不得不射乌鸦和家鸡来做食,嫦娥为天天吃乌鸦炸酱面而愤怒。伯夷叔齐也怕冷、也在乎养老堂的饼厚薄、野菜能否下咽,死前还一直带着皮袍子保暖。

    鲁迅在作品中经常提及这些衣食住行的“琐事”,并非无意之笔,而是刻意所为。他正是通过这些描写告诉人们,再伟大的人物都是人、都要为生存而苦恼,并以此来反映或折射落难者的苦楚、人民生活的艰难、空谈者的虚伪、现世世界的物质性。

    鲁迅在《伤逝》中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何止是“爱/爱情”,理想、良知、经国济世,乃至放弃名利、超脱世俗的隐居,都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都脱离不开基本的生活需求。而鲁迅所讲的各种大人物因为吃饭睡觉产生的苦恼、晚年生命面临的危机,在历史上也必然是真实存在的。

   只不过在史书上,更多刻画他们伟光正形象、大书特书其曾经辉煌的一瞬/一个阶段,而忽略其和普通人一样的日常琐事和衣食住行罢了。而这种忽略,可能会对历史人物形象真实性和全面性产生致命损害。纯粹看史书,这些人成了不吃不喝、无欲无求、不会生病、甚至最终没有死亡乃至成仙了的“人”、“半人半神”。这显然并非其历史上真实的形象,或起码是不全面的。

   鲁迅将老子、墨翟、大禹、伯夷叔齐等人的许多人生细节加以合理想象和描摹,让他们走下神坛、不再以脸谱化的刻板形象示人,回归人性的鲜活与多元,不仅不减少他们形象的高大,也让这些先贤更加真实、更有人味、更有感染力。

    回到小说中。关尹喜和下属们谈了一会老子,就让大家都散了,去抓爬墙的走私犯们了。而老子写文的木札,被关尹喜放在查走私犯后没收充公的盐、饽饽之类的架子上。伟大的《道德经》和这些没收来的食物混在一起,确实更有老子“无为”和“非常道”的某些味道了。对于关尹喜和他的下属们,老子那套理论是没什么用的,抓走私犯才是正经事,否则自己生计堪忧。毕竟他们无法以“不吃饭就是吃饭”来骗自己的肠胃。连酬谢老子写《道德经》的十五个饽饽,大抵也是没收走私犯所得,又转酬老子。不抓走私犯,也拿不出饽饽酬谢老子,这《道德经》都不会出世。

     而老子出关后,并没有像关尹喜想的那样回到函谷关或者关东,而是一去不回了。当然这并没有在《出关》中写明,小说在写到关尹喜打发下属抓走私犯、把老子写的《道德经》放在食物堆里后,就完结了。

     而史书中的老子,出关后的经历有多种说法。有记载说老子晚年在狄道府(今甘肃临洮)去世;有的说老子去了更远的西域,教化了胡人(也有记载说是老子去夷狄处“礼失求诸野”了);有说老子后来还是回了关东,在广阳山(位于今河北邢台)隐居至去世;还有说老子得道成仙了。总之没有定论。

   但可以确定的是,老子确实是死了。得道成仙之说,是荒诞不经的,或者说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与寄托。“老子活了一百多岁甚至二百岁”之说,同样是几乎不可能的(那时医疗条件之差可想而知,孔孟活到73、84,就非常稀有了)、将老子神化了的。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老子在出关不久后就去世了。至于去教化胡人之类,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象。年愈八旬的老子,没有能力去教化在人种、语言文字、风俗习惯都大不相同的化外之人。

   但老子虽死,他的思想却长久流传下来了。他那部《道德经》,流传了两千五百年,迄今已是《圣经》之外世界印刷量最大的经典文献。这部仅仅五千字的作品,被后世无数学者钻研分析,阅读过它的君臣吏民、中外精英草根,更不计其数。

    而这,应是老子在写书时想不到的。在那个文椟极易散轶的年代,老子或许都没有指望它能够流传下来。老子担任过周王朝文献的管理员,而他管理的书册内容,后来也确实十不存一了。而《道德经》得以流传,或许是很有偶然性的。而且据一些人考证,《道德经》或许并不是老子写的,或不全是老子写的。虽然这样的考证结论未必真实,尤其“考据派”们有着牵强附会的“前科”,但就事论事也有一定可信度。

    但《道德经》的内容,确实是表达了老子的世界观、政治观、价值观。关于它的内容,本文前面已有一些总结和评论,而更详细的,已有其他许多人做研究和注解,对本书我就不多言了。我主要讲一下老子价值观的缘起及其个人选择。

    在一些对老子一知半解者的刻板印象中,老子是一位超然世外者,反对干预现实,一切顺其自然。这固然反映了老子价值和主张的一部分,但并非其全部。老子对现实社会观察的很细致和透彻,仅这一点就说明他并非超然物外。如果完全超然,根本不会如此关心现实。而老子写下《道德经》,及其他若干历史记载中有关他对自然和人间现实的评论,尤其对于政治和为人方面的诸多建议,也反映他其实是颇想对现实有所指导的。孔子之所以拜会老子,也是因为能从老子那里听来一些对改变社会有用的知识。

   所以,老子并非一位完全不问世事、不参与现实的人。但他也确实反对孔子及其他学派那种强烈的入世、以积极方式改造现实的主张和行为。这是老子的两面性,或者说老子自身也有矛盾和挣扎。他或许完全明白,人若活着就不可能完全超然世外,完全无为也并非最佳的待世之道。

    但同时老子也看到那些积极入世、号称要拯救大众的人,往往以巧诈之辞、阴恶之术,假借拯救苍生名义谋取私利、作恶多端。各种美好的言语和许诺,只是骗人害人的花言巧语。即便有些真心为民的救世者,在改变现实中反而越搞越坏、人民比以前更苦。这让老子颇为失望。于是才反对积极改变现实,而主张尽量不干预现实,顺势而为,这样起码可以少一些额外的损害。这确实有些道理。

   但若无为或少为,或“顺其自然”,却又等于眼睁睁看着本就存在的各种丑恶继续发生,且自身不去掌权和改变,那恶人就更易当道,更无批判者和竞争者,更能肆无忌惮侵凌百姓。这显然也是不妥的。

   老子是绝顶聪明之人,自然完全能看清这样的事实、明白这样的道理。但他也知道,无论为还是不为,无论积极入世还是出世旁观,乃至少为而治,都各有问题,没有哪种算得上“好”的选择。这让老子颇为痛苦和矛盾。这或许就是老子一边积极关注现实,却又反对积极干预现实的原因吧。

    在“入世”与“出世”间徘徊的,不仅是老子,还有后世许许多多的传统士大夫、现代知识分子。他们与老子有着类似的思考、迷惘、犹豫,他们也既看到了世道的不公,又深知改变现实的艰难、触及既得利益顽固派将面临的危险、仕途中种种丑陋与障碍,最终多数都选择了避世。即便不避世的,也往往闭了嘴,不再谈各种涉及敏感现实的重大之事。有些曾经满怀豪情试图改变现实,在屡屡碰壁后选择放弃。

   陶渊明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后世人们所知的陶渊明形象,是他的安居田园、不问世事,以及反映他隐居思想的《桃花源记》、《归去来兮辞》等。但其实,陶渊明早年有着“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宏大理想,仕官于多个主公。只是历经宦海沉浮,又目睹残酷战乱,自身并无力改变种种黑暗,才隐居避世。而且陶渊明前后五次辞官,也即四次任官,说明其一开始并未决心归隐,经历各种挣扎和反复,才最终不再做官,宁可务农(虽然他并非像一般农民、佃农,而是有很大庄园、虽亲身务农但也由仆人协作的)。

   陶渊明这种矛盾和挣扎,和老子颇有相通。只是相对于老子,陶渊明曾经积极的参与政治、做过县令和参军等职。其实老子也是担任过官员的(虽然是管理图书的闲职),也和各种官员打过交道,甚至或许也参与过政治(只是史书未记载),同样是深知朝廷黑暗,才放弃了入世救民的初心。但老子并没有放下对现世的关怀,仍然在观察和思考。而《道德经》,就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礼物。

   《道德经》并没有对解决现世问题提出具体的方案,而更多是从哲学层面对世间万物的来源、道理、相互作用,做了一些形而上的解释。这种抽象化和概括性的论述,让人们对其涵义的解释、观点的看法,都有了更多争议,也为后人留下更多思考和想象的空间。仅仅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涵盖许多个领域、无穷的范围,对这两句话的意思也有无数种解释。

   《道德经》这样的抽象和形而上,很多人认为这说明了老子思想的高深莫测、老子本人的伟大。这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我认为,老子之所以没有更加具体清晰的去写,很大程度是因为他自己也并不知道如何澄清人间、救世济民,对于种种现实问题自身也是困惑的。所以他才用模糊的言辞来论述道理、既宏大又旁敲侧击式的谈论争议,回避对现实棘手问题的直接评论,更不做出正面的回应和直白的解答。

    后世对于《道德经》及老子所有言行的解读,有些是有道理的,但有些就过于牵强。且即便有道理的,也未必是老子的本意。我相信一点,即老子写就《道德经》时,绝对想不到后世绝大多数解读的角度、观点、说法。老子即便博学多才、语言浓缩,也无心无力去表达如此之多的想法与主张。这就像后人解释鲁迅及许多已逝前人作品时的过度解读那样,后人牵强附会的东西太多了。这些过度解读和牵强附会,看似更加全面细致剖析,反而遮掩了作者的本意。

    《道德经》当然是伟大的,它对于天地宇宙、自然万物、社会变迁、治国利民、为人处世,都有论述与意见。很多论点都颇有见地,在先秦时期、人类整体还是蛮荒状态的时代能认识和思考如此之多、之广、之深,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在中国之外,只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西塞罗等寥寥几人可以比拟。

   但它也是有局限的。《道德经》的全文内容繁杂,但基本都围绕着“不为即是为”、“有生于无”、“曲则全、枉则直”之类基于“矛盾”和“转化”的内容与形式论述。这样的论述本身有其道理,但全篇皆以此形式论述,反而显得单一和偏执。就具体内容看,如“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知其雄,守其雌”……等等,确实颇有道理。但也有“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之类言辞,就过于刻意强调对立下的转化,而失却现实性了。

    所以,对于老子及《道德经》的言论和观点,既应肯定其在思想、哲学、政治等方面的伟大,尤其价值底蕴的厚重、辩证思维的锐利、视野的广阔、观念的超前,但也不应过度吹捧、不加具体辨析的一概认同。

    老子的思想,与孔子及儒家学说,既有差异与对立,也颇有相通与融合。例如老子所讲的“道德”,既与儒家所讲的以“仁爱”为核心的道德观,无论定义还是内容,都有很大差别。儒家的“道德”是指人基于人道与礼仪的行为规范。老子的“道德”更多指人与自然、与天道的统一。但二者都建基于对人的关怀、对美好的追求、对良善温和秩序的向往与构建。二者也都很强调修身养性、合理处置人际关系的重要性。老子和孔子都主张和平,但老子更强调息兵戈的消极和平,而孔子则强调“行文事者,必以武事备”的“止戈为武”式的积极和平。种种类似与不同有很多,不再一一列举。

    整体而言,老子与道家是消极的,孔子与儒家是积极的;老子是顺其自然的,孔子是试图扭转现实的;老子是在“入世”与“出世”中徘徊并在现实中倾向于“出世”的,孔子是尽力“入世”讲学为官、以学术和权力强有力参与现实的。而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思想深邃、思考着颇为前瞻和重大的问题、对人与社会有着强烈的注视与人道关怀。

   但二者亦皆有弊端。老子及道家的学说,无论其有怎样的动机缘由,根本上是消极避世、放弃对社会不公不义的改造,更多要人修身养性、与世无争,也就等于要知识分子不再去改造社会,任人与人的不平等、社会上种种丑恶,继续进行下去。而孔子与儒家,则是其纲常礼教虽有利于秩序维护和相对和平,却也成为压迫的枷锁。

    而在鲁迅眼中,相对于孔子和儒家,老子、《道德经》、道家学派及学说,似乎是更加令其厌恶的。因为道家的消极、无为、对于种种丑恶不加干预阻止,与强烈主张改造社会、实现公平与博爱的鲁迅的观点,正是完全相反的。如果说鲁迅与儒家思想的差别,是在如何改造社会、怎样让人民幸福的内容和路径不同,那么鲁迅和道家的差别,就是到底是不是要去改变现实、实现人民幸福的“是”与“否”之争。

   鲁迅活跃的年代,正是中国政治、文化、社会革新的高峰期,以及内外斗争的激进期。政治上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和帝制,文化上开展了新文化运动,而“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五四运动也波澜壮阔。一方面中国社会取得前所未有的进步,另一方面中国社会各方面都有巨量积弊未予消除,日本等帝国主义又不断蚕食和霸凌。人民是愚昧和贫困的,并同时受到国内军阀、地主、资本家,和外国帝国主义的多重压迫。天灾人祸下,许多人痛苦的活着与死去。

   这样的情况下,倡导“无为”无疑于对受苦受难的人民大众的背弃、对国家民族的背叛、对种种进步思想和革命先烈遗志的背离。但确实有不少知识分子主张无为和犬儒,并拿出老庄哲学、道家思想来做辩护(这些人有的是真的信老庄哲学,还有的只是以此为借口,为自己逃避救国救民责任进行辩护)。愤慨的鲁迅,不仅批评了这些同时代人,也对包括老子庄子及道家思想,即这些人的辩护理由和部分思想根基,进行了猛烈的批判。

   不过,鲁迅在批判中,主要针对的是道家“无为”和“相对主义”的思想和主张,对于道教代表人物老子和庄子,则是有所区分对待的。对于庄子,鲁迅较为厌恶,如《故事新编》另一篇《起死》即讽刺庄子“相对主义”的虚伪与其言行的自相矛盾(《起死》同样写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和《出关》同一月内写成)。而对老子,鲁迅反对其思想和主张,但对其道德人格是尊重的。

  这在《出关》一文中正是能够体现。全文中没有一处对老子的道德品性进行过质疑和讥讽,而仅仅借他人之口讽刺了其一些主张在现实中的荒唐。这也说明了鲁迅评人论事,虽然激进,但也是客观的,并不会因为不认同其观点而人身攻击、恶意编排。

   鲁迅之所以相对尊敬老子而贬低庄子,也和老子仍然颇有入世情怀有关。鲁迅并不赞同老子对于解决现实问题的观点,但他知道老子仍然是关怀大众的、思考问题仍然是民本的。而鲁迅厌恶的庄子,虽然所著文字更多,但基本都在谈各种自然、美学、神迹、幻想,对于民生漠不关心(当然也可以说,庄子并非主观的厌恶民众,但他认为无法改变现实,或者越改越坏,“入世”没有意义,所以才不再评论现实政治和关注民生困苦)。如其《逍遥游》就是例子。虽然这类作品也有其价值,也包含对知识分子的某些建议,但却是与现世社会脱离的、与人民大众极为隔膜的。那些有益于士人阶层自娱自乐或互相追捧的东西,是无益于广大人民的。这自然让对人民尤其底层弱势者极为关怀的鲁迅感到厌恶,对庄子的恶评也就自然而写出了。

    在老子和孔子之间,鲁迅也是倾向于老子的。这又可在《出关》中描绘老子孔子之会中看到端倪。老子孔子相会的记载多样,但一般都是在二人间中立,或即便对老子有所抬高,也较少贬低孔子。而鲁迅在《出关》中却暗示孔子对老子阳奉阴违、要和老子在思想乃至现实政治中干仗。这当然不是无中生有,因为后来儒家与道家确实对立和有激烈冲突。但就老子孔子之会本身,孔子的言行(包括会面后的反应)难以看出是阳奉阴违和准备干仗的。

    鲁迅为什么在孔子老子之中偏向老子而贬低孔子呢?这又和鲁迅所处时代和文化思潮有关。1915年开始的新文化运动,对当时中国思想界和社会产生了巨大影响。而新文化运动口号不仅有“民主与科学”,还有“打倒孔家店”。民主与科学是新思想新文化新道德,而儒家作为旧思想旧文化旧道德,后者就成了被打倒的对象。而孔子作为儒家代表人物,当然成为批判的目标之一。

   虽也有提出“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将后世理学家、道学家(并非道家学派或道教,指尊奉三纲五常、泥古不化的教条空谈之士)所主张的“孔孟之道”和历史上真实的孔子孟子及其思想分开对待,乃至对孔孟有所赞扬,但在思想革新浪潮中孔子仍免不了作为旧势力代表人物被激烈批判。

   这样的思想潮流下,强烈反对儒家纲常伦理的鲁迅,虽并没有对孔子有特别激烈的恶言(鲁迅更多在批评儒家的思想和实践),不可能对孔子有什么赞美。相对于老子,孔子作为传统保守势力更大的“神主牌”(例如袁世凯就要“尊孔复古”、对抗革新势力),即便孔子本人及其言行并非后世扭曲的那样,也仍然要加以批判。况且孔子也确有各种保守和反动言论,虽是历史环境局限,但反而也说明与现代社会存在诸多对立。而老子相对不被保守派那么看重,因为其流传下的记载远少于孔子,也就没多少批判的靶子。

   所以,鲁迅在《出关》中描绘老子孔子相会时,贬低孔子,对老子相对抬高,也就很正常了。

     其实,无论孔子还是老子,其价值观和主张都并不为鲁迅所喜,对他们二人许多言辞,鲁迅还颇为厌恶。但鲁迅并没有因此加以侮辱讽刺,而是在自己作品中相对真实的还原了二人。鲁迅这样“不以言废人”的品性,是很难得的。

    许多攻击鲁迅的人,都批评鲁迅,说他因为与人观点不和即大肆诋毁他人。根据鲁迅对老子和孔子的态度,这样的指控是不成立的。鲁迅有时是会因为一些人言辞和行为而对整个人加以否定,但并非私人恩怨,也不是以偏概全。恰恰是鲁迅了解到对方不仅在个别言行上存在谬误(或者通过一些言论窥斑见豹知其恶),本质也是丑恶的、时常为恶或对恶加以辩护,所以才加以整体否定。对于整体上人品不错,只是观点有异,鲁迅并不会将之完全否定、骂的一无是处。那些诽谤鲁迅的,才是典型的以偏概全、因言否人,以及以一些争议言辞否定鲁迅其他明显正确的评断。

    鲁迅之所以对老子较为尊重,也应是他理解老子在“入世”与“出世”间的徘徊。鲁迅无疑是强烈“入世”的,反对遁世自愉,批判“无为”和“顺其自然”的消极保守。但鲁迅也明白“入世”后将遭遇的种种丑恶、改变不公不义过程中面临的种种艰险。鲁迅也明白以正义为名的积极的参与世事,也会被恶人利用。所以他对于有普世关怀之心、但又顾虑重重、在“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中徘徊的老子,是理解的,理解后也就生出尊重。

    鲁迅本人虽然积极“入世”,乃至整个成年的人生就是在战斗中存在,关怀中国一切需要关注的人和事,向着一切不公不义开火。但我相信,鲁迅在战斗的一生中,必然也有过许多犹豫,内心也想过退缩。因为鲁迅遭遇了太多的攻讦与诽谤,还多次面临政府和军阀拘捕、特务暗杀、仇人寻仇害命的危险。即便鲁迅再勇敢无畏,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在危险和压力下,总是考虑过放弃发声、放下“匕首和投枪”,转而安安生生与家人过日子,或起码不再那么激烈和张扬的做战士的。鲁迅也曾写下过“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这样的句子的。

   当然,最终鲁迅并没有选择隐居避世,而是继续战斗了下去。但作为颇有同理心的人,他是能够理解因为种种压力放弃理想、不再抗争的人的。他熟悉《道德经》和老子的生平,可以明白两千五百年前老子的心境。

   我之所以如此推测,是因为自己也在文字论争和线下活动中,遭遇过许多攻讦、骚扰、打压、排挤,对于直言和抗争的代价,是很明白的。我当然也有过恐惧、忧虑,也有时退缩过。各种挫折也让我时常有放弃发言和抗争的念头。但当我想到种种不公不义、恶人嘴脸,就觉得不能被吓倒,而是应愈挫愈奋,更坚强的斗争。这说起来容易,现实中迎难而上却是极难的。所以我也能理解一些“岁静”、“精致利己主义者”沉默、自私、拒绝发声的不得已。但我终究认为这是不对的。如果人人都沉默、都被吓倒、都自私自利,那社会风气更败坏、恶人更加横行无阻、国家民族更加堕落。这是不应该的。

   如前所述,老子在“入世”与“出世”中的徘徊,也是几千年来许多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写照。许多中国知识分子,既有儒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又有道家清净无为、顺其自然的心性。而儒家对个人修为和人生理想的建议,也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灵活性,以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多重性。当知识分子得志、有机会变革社会时,就走马上任、澄清吏治、治国抚民;当力有不逮或失意时,就在野在家修身养性、和睦宗族、观古治书。

    中国知识分子们这样灵活和多样的选择、相对随遇而安的态度,既是现实环境决定,又很受儒家和道家价值观的影响。儒道两家都是人文人本的、务实灵活的,不强求他人去做难为之事。而这样的思想,又诞生于复杂的现实中,是包括孔子和老子在内许多儒家道家人士对现实经验的总结,加以思考和应对的产物。这又证明了,儒家和道家思想,缘起于世间的自然与人类社会、植根于中国现实之中,又在主观思考后结合现实、改造现实,反作用于人类与现实。这和老子所认为的,“道”与“天地万物”相生相辅、循环不息的世间运转逻辑,是相通的。虽然这种“相通”是联觉性的思想意义上的,并不是逻辑上严丝合缝的。

     需要说明的是,我对于鲁迅如何看待老子的解读,是基于鲁迅《出关》中对老子的描述及鲁迅本人思想、老子的思想和著述,做出的推测,而非必然是事实。我也看到鲁迅在《出关》之外评价老子及道家思想,似乎是更偏于贬低的。只是我对鲁迅其他涉及老子和道家的评述文章没有特别研究,所以难以定论。而本文首先是对鲁迅《出关》的评论,然后再联系起其他与之相关的内容。对于鲁迅其他文章关于老子和道家的评论(如鲁迅所说“中国文化的根柢全在道家”),因为更加复杂高深、所涉甚多,在此不再展开,仅在上下文略有评论。

    回到对《出关》一文本身的分析。《出关》是《故事新编》中较为短小的一篇(另一篇较短的是《补天》)。简单说就只有两部分,一是老子与孔子对话,二是老子出关过程、关尹喜与下属们对老子及《道德经》内容的态度。而如前述,《出关》又是鲁迅人生晚期的作品之一。这一短篇,又是鲁迅数十年思考的感悟的某种总结,也借此对道家思想做了侧面的解读与评议。

   《出关》中对于老子的思想,有理解也有讥讽。鲁迅理解老子避世的无奈,但也借关尹喜和他下属之口,以一般人朴素的是非观与现实性,讽刺了老子及道家“无为”和“相对主义”的不切实际。鲁迅评价人和事,总是站在平民和现实的立场上,即便复杂高深的争论,鲁迅也能将之拉下神坛,以客观现实检验之,看它是否切合实际、对人民大众尤其弱势百姓利弊如何。这正是鲁迅难能可贵和伟大之处。

    老子骑牛出关,并不能真正避世,仍将面临生计和温饱的挑战,以及死亡的来临。而函谷关以东中原大地的百姓们,仍然在秩序崩坏下熬煎,并不因老子及其他人的“无为”而得到“无不为”带来的改善。后世虽有以“无为而治”取得的成就,如汉代初期休养生息带来的繁荣。但那并不是真的“无为”、对国家和百姓放任不管(例如不理朝政、在饥荒时说“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那样),而是废除秦朝苛法、减少赋税、停止过多的徭役差遣,逐渐恢复秩序,促进经济发展。当然这里也确实借鉴了老子的某些主张。

    但在后来的中华历史上,真正伟大的人,都是在危难中敢于“有所为”的人,而非无为避世者。如民族英雄岳飞,在金军入侵、中原惨遭屠杀劫掠破坏、十室九空下,奋力抗金,保住江淮以南免遭相同的悲剧;如汉室后裔刘备,在汉末三国乱世中,坚持仁义,保卫一方百姓,也为后世立下仁君的榜样;如归义军张议潮,在甘凉地带汉人陷于吐蕃等异族围攻、行将绝灭之时,举起义旗,抗击侵略,护卫汉民平安。而在近现代,参与推翻专制统治的革命、抵御外敌入侵的英雄,更是不胜枚举。

   在这些危难下,如果隐居避世、不去“争”,那并不是“天下莫能与之争”,而必然是百姓更遭蹂躏、道德更加崩坏,人间成为地狱一般。如晋朝“五胡乱华”、唐后五代十国之乱,都是“争地以战,杀人盈野”、“流血漂橹”、“人相食”。即便那些“有所为”而失败者,如试图击杀暴君的荆轲、抗元被俘不屈而死的文天祥、反抗满清但最终被逼到绝地而亡的石达开/张宗禹,也是看着禽兽遍地却无动于衷的“岁静”们永远不及其一毫毛的。在“亡天下”的时代,“无为”就是作恶者的帮凶,就是助恶的罪人,且自身最终往往也难以幸免。在战乱尤其外敌入侵中,那些避居寺庙道观的僧道、尼姑,难道能幸免吗?那些闺阁中的女性,就会免于战祸吗?并不会的。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桃花源”,和平和谐的乌托邦只存在于梦中。老子的“小国寡民”主张也抵不过秦军大一统的铁骑。真正抗暴护得秩序安宁、民生幸福的,必是既良善又有为的俊才,是武可安邦、文能治国的将相。中国传统中士大夫的“入世”情节,以仕官实现政治理想,是中国传统社会曾多次的、长期的辉煌灿烂的重要原因。老庄哲学长于修身养性,短于经国济世,还不如虽有局限但仍立足现世、鼓励有为、对治理社会有一套完整方略的儒家学说。

   老子、孔子,许多思想家已经离世很久,但他们的思想及其争议迄今仍在。鲁迅先生的《出关》,以诙谐平和的描写,展示了更加真实的老子,也褒贬了他的是非。我的解读也是有限的,也未必正确。鲁迅的作品,从不同角度切入和评论,会得到多样的感受与结论。鲁迅在《出关》一文暗喻与表达的东西,除我所议论和推测的,还有许多,也待更多人去探析和评论。

   今人看待老子、孔子等古代历史人物及其思想主张,要在认真思考和分辨的基础上合理对待,而不是完全的肯定或否定。在“入世”与“出世”中徘徊的,不仅是老子,当今许多中国学者、学生、社会精英,也在“岁月静好”、“莫管他人瓦上霜”,和“为生民立命”、“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奋斗”间,颇为犹疑和迷惘。

    这时,人们应该更多看到世间他者的苦难,想到先辈们为民族自由解放、人民幸福而付出的牺牲,更早的华夏先人心怀天下、重义轻生的精神,不再袖手旁观,对于同胞的苦难、世间的悲剧,要有同理心,要积极的去改变。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顾炎武先生所言,可谓至理名言。对于一个政权的存亡,人们可以不在乎它。但对于万民忧乐,每个人都有其权利和责任,去关注、批判不公、祛除黑暗。

    最近几年中国社会环境日益恶化、人民生活重新陷入困苦、民族生育率断崖式下落、社会死气沉沉。中国知识分子在这新的民族危亡时刻,更要“担负起天下的兴亡”,要“入世”、要行动,而不要“岁月静好”和“精致利己”。在利维坦制压和恶劣的大环境中,抗争或许不能有理想的效果,但起码是无愧于心的。

作者 editor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