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不写影评了。一来实在是看电影的机会不多,二来确实也没有看到那种让我有动笔欲望的片子。而昨天偶尔看了《A Perfect World》这一部由Clint Eastwood这样的大牌导演并客串演出、曾经红得发紫的Kevin Costner主演的电影。其中小男星、后来的帅哥T.J.Lowther喧宾夺主的演出,让人常常莫名感动,竟然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想法。
写影评而绝不剧透是我历来的原则。我对书评家和影评家向来满怀尊敬,因为他们花大量时间去鉴别去分析哪些是好书好电影,哪些是无聊的东西,为别人节约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假使我们可以花半个小时或者十来分钟去阅读一下纽约时报的书评和影评文章,就可以避免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用在一部完全浪费生命的书或者电影上,难道不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情?
而我基本上就是我家的广电总局,妻子和女儿要看的电影,必然先由我看一遍,然后再决定值不值得、适不适合她们去看。如果竟然值得写一篇文章来推荐,那想必是极好的了。
《A Perfect World》就是《完美的世界》,这显然是一种反讽:Kevin Costner扮演的主人公Butch的母亲是一个妓女,父亲是谁都不知道。他大致是为了保护母亲而犯罪入狱,越狱后,由于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为了逃生他和同伴劫持了一个小男孩。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个粗犷的大男人和一个沉默的小男人之间的故事。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重刑犯、越狱者,却有一颗未泯的童心和保护妇孺的使命感。就是这种童心和使命感,把一个你追我赶的警匪故事变成了一个“把美好的东西摧毁给人看”的悲剧。显然,可爱得让人想捏一下的小帅哥T.J.Lowther,是这个把美好东西的从一个罪犯心里显现出来的直接原因。
说句实在话,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孩子,都是些老成凝重的成年人,那将是多么可怖。他们的纯真、简单、质朴,对比着成年人世界的油滑、复杂、虚伪。有时候,成年人的眼神常常让人不寒而栗,而孩子的眼睛那样清澈透明,使人心生出大地一般的宁静。
有人说,一旦成年,人就是在慢慢埋葬自己。身体虽然活着,灵魂却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去。一个孩子都可以看出不公正、不合理的东西,我们往往可以找出几百种理由来为之辩护;我们虽然热衷于到钱柜里去唱各种情歌,却羞于说出真正的“爱”—-对美、对德行、对真理、对家人的爱;或者,如果我用一把枪指着你的脑袋,要你对自己的孩子说:“我爱你。”就好比以色列人的神用口中吐出的剑与火,逼迫他们遵守祂的诫命一样,结果都是言不由衷,或者周而复始的堕落。
你也许已经为人父母,多少次你逼迫你的孩子,却以为自己是在爱他。而你的逼迫就是孩子成长的动力,(音乐剧《Matilda》中,最动听的歌就是《When I grow up》)。每逼迫一次电影的情节就向前发展一步。从小菲利普成为人质到劫车,最后到他开枪,每一次故事发生戏剧性的、让人扼腕的转变都与孩子有关。
也许可以说,一个得不到爱的孩子,长大了就会痛恨他人。心灵是一个器皿,没有爱来填满,世界中充满每个角落的仇恨就找到了它的栖息地。如果光不来照亮,黑暗就会滋长。Butch无法容忍别人对孩子的残害,是因为他自己本来就是个缺爱少疼的孩子。因牛犊护母而入狱,也为了保护自己而越狱,也因一颗未泯的童心而死。
他说,死在一个全然空白、还未享受过人间任何快乐、未被世界磨圆了棱角的孩子枪下是他的幸运。当然,Butch最后确实是死在成年人手里。可是那有什么区别?我们不都是死在世界里?大多数人在死前无非惦记自己的产业、名声,要写遗书安排后事,我们却看到,Butch在死前对菲利普的妈妈说,你若保证带他去坐过山车、去过万圣节、去吃棉花糖、等等,我就放了他。在他看来,连玩都不能玩的孩子与死了有什么区别?
写到这里,我想起林昭被处决前给妈妈写的信,那完完全全是一个孩子在向妈妈哭求:
我要吃呀,妈妈!
给我炖一锅牛肉,煨一锅羊肉,煮一只猪头,
再熬一二瓶猪油,烧一副蹄子,烤一只鸡或鸭子,
没钱你借债去。
鱼也别少了我的,
你给我多蒸上些咸带鱼,鲜鲳鱼,
鳜鱼要整条的,鲫鱼串汤,
青鱼的蒸,总要白蒸,不要煎煮。
再弄点鲞鱼下饭。
月饼、年糕、馄饨、水饺、春卷、锅贴、
两面黄炒面、粽子、团子、粢饭糕、臭豆腐干、
面包、饼干、水果蛋糕、绿豆糕、
酒酿饼、咖喱饭、油球、伦糕、开口笑。
粮票不够你们化缘去。
酥糖、花生、蜂蜜、枇杷膏、
烤夫、面筋、油豆腐塞肉、蛋饺,蛋炒饭要加什锦。
香肠、腊肠、红肠、腊肝、金银肝、鸭肫肝、猪舌头。
黄鳝不要,要鳗鱼和甲鱼。
统统白蒸清炖,整锅子拿来,锅子还你。
…..
我想,Butch这里虽然是在跟菲利普的妈妈喊话,实际上他却是在向他那死去的妈妈说:“妈妈啊,带我去游乐场、带我去坐过山车,我要棉花糖、小妖服装、面具、南瓜桶,我要过万圣节啊,妈妈!”而林昭在这里,也对着想象中的妈妈喊:妈妈,我要吃这个我要吃那个。没有吃过玩过就死,所有人都不甘心。
有人说林昭是个疯女人,在我看来她确实是一个大孩子。与Butch一样,越是童心未泯的人越渴望完美,越不愿屈服这个荒唐、甚至充满邪恶的世界。
而林昭也是一个诗人,她批评毛泽东的诗,不但显示出她的才华,更昭彰她的品格:
双龙鏖战玄间黄,冤恨兆元付大江。
蹈海鲁连今仍昔,横槊阿瞒慨当慷。
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
汗惭神州赤子血,枉言正道是沧桑。
追求完美世界的诗人面对一个这样的荒谬现实、令人恐惧的国家制度和贪婪邪恶的人们,如何能妥协?如何能屈服?所以她决然写下这样的赴死之作:
生命似嘉树 爱情若丽花
自由昭临处 欣欣迎日华
生命巍然在 爱情永无休
愿殉自由死 终不甘为囚
我们都感叹于林昭的悲壮、甚至在这种壮美前自惭形愧,林昭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证明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些懦夫,而且还得为自己的懦弱和每日的苟活寻找借口。这种耻辱感有时候压得人不堪忍受。
只是,我们什么时候有过完美的世界?我们不由自主地生于某个可悲的国家,丑陋的社会,难道除了自杀和抗争到死之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林昭的世界里,除了暴君就是邪恶的制度、丑陋的庸人,除了才华横溢的她,其他人都不值一提,不过是些她要拯救的对象、是她可怜甚至鄙夷的苍生。所以为了自己的自尊心、骄傲心和良知,她觉得与其死于世故、圆滑、油腻、平庸、丑陋、老旧的病床,不如死于一颗童心未泯的子弹。这种壮美感确实惊天地泣鬼神,然而却让其他所有无法与荒谬的世界鱼死网破的人,感到万分地绝望。如卡缪就无奈地说,这个世界尽管荒谬,人却依然要活下去。不是因为生命有意义,而是因为在明知无意义的前提下依然选择抵抗,这正是人的尊严所在。但问题是,要抵抗到什么程度为止?如果要直到世界完美才为止,那么我们永远无法得到安宁。
确实,世界虽然荒谬,人却还是要活下去,否则人类已然不复存在;也正因为世界并不完美,才值得我们一面努力活着一面打拼,因为有生命才有希望。
死是最终的结局,贪生怕死固然可悲,但这却是人之常态。我们在承认自己的渺小、无助、可怜之余,除了尽自己的渺小之力、尽量帮助别人帮助自己,让自己变得可爱一点起来,让世界慢慢变得美好起来,还有什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