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萨斯奎汉纳,河水清且涟漪。却又神秘,没有人能数清她那些唱着歌的支流、小溪与河汊,更没有人能数清她那翡翠般的一座座荒岛。

——我们与一平的友谊正是这样:岁月如水逝去,初识的事记不清了。首次造访伊萨卡一平夫妇家,照片上显示的时间是2004年10月,漫山红遍的一个秋日。在那之前是如何认识的,居然记忆中了无印迹。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北方大汉,淳朴内敛,所以我们不会是在任何交际“场面”上结识的。再往前追溯,起初的起初应该是我在一本文学期刊上读到一篇好文,题目是《穿越俄罗斯的沉思》。由是记住了一位诗人的名字:一平。

俄国文学是欧洲古典文学的最后一页,也是最辉煌的一页。……俄国文学的丰厚和辽阔是无以伦比的,这和它的自然地域几乎一致。歌德、巴尔扎克、雨果、拜伦、狄更斯……这些大师各有其灿烂光芒,但是就文学的恢宏气魄,只有俄国作家表现得那么饱满和深厚。一个民族的文学是和其自然背景相一的,我深信这一点。《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这是小说文学中两部伟大的史诗。我反复想着这两部作品的细节,的确,只有这样的作品能够托起俄罗斯的大地,只有它们可以叙说它。俄国应该感谢他们的作家,而不论他们个人的政见或行径。正是有了他们,俄罗斯的大地有了声音,有了凝聚的力量,俄罗斯才像它秋天金色的森林一样辉煌。

这种能深深触动我的文字是越来越少了。

于是便有了第一次伊萨卡行。首次相见,我们就谈起俄罗斯文学,谈起彼此的旧作《神树》、《奥斯维辛、春天与复活节》以及“奥斯维辛之后”的写作。记得我还谈起酝酿中的关于黄河的长篇史诗,随口讲了几个感人细节。一平回应说:挽歌也是辉煌。酝酿得够久了,写吧,一定会成功!我说,是啊,北明也常催促我,说《神树》写完了,该动手写你的扛鼎之作《黄河》了。

后来,在《世界日报》副刊的报尾巴上看到了一篇“豆腐块”,题目是《冬夜,静静的顿河》,作者叫天浩。

再读《静静的顿河》,没有二十岁初读时的那种激动,但却有更多的理解和收益。真是伟大之作,小说写到这个境界几乎达到极限。今天,以至之后,人类大约再也写不出如此作品,就像在写不出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的音乐。

……

《静静的顿河》的每一章,都令我感动;那就是作者广阔的心灵,对大自然和生灵的无尽之爱:泥土、麦田、滔滔的顿河、驰骋的马羣、磨房发酸的气味、栅栏、女人、春天的小桦树、草原上的星空、篝火和悠晃的歌声。在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中,作者对各种人物不仅有深刻的洞察,更有深厚的爱、同情和悲悯。

我们今天的作家,还能有如此丰厚广阔的包容吗?由那无尽的细节:雪下的麦秸、牡马的鼻息、女人被奶水浸硬的衣襟,到壮阔残酷的战争。的确,今天的文学有了更多的变幻和技巧,书写越来越容易,越来越离奇;可是我们失去了什么?如同大城市中人的生命的退化,作家、诗人远离大地、星空和草叶,他们逐渐丧失辽阔的视野和爱的力量;他们走入书籍和符号的制作,你很难很难再听到大地深处的生命之歌。

在这初冬的深夜,地面是细微的薄雪,幽蓝的夜空蕴含无限的秘密,达致宇宙的深处。这片辽阔的北美大地,此时有谁也在阅读《静静的顿河》吗?也会像我一样,加入它的故事,倾听翻涌的泥土、爱的触摸、奔腾的马蹄、刀刃和火光?这是人类漫长的历史、命运,壮丽、悲哀而不幸。应该说,我很奢侈了,在和平的现代文明中,在温暖丰足的家中,阅读这部壮阔的史诗,它弥补了我的寂寞、单调和苍白。(寄自纽约)

——“寄自纽约”?这“天浩”是谁呢?我断定就是新近结识的伊萨卡的一平:如今,在辽阔的北美大地,在寂静的雪夜,捧读《静静的顿河》的,也只有他和我了吧?一问,果然。

多少有一点神秘:我们的友情似乎与河相关,顿河与黄河。

———

又如同萨斯奎汉纳,我们这条河也有两个源头。一个源头是文学,另一源头是流亡,天安门广场。一平没有深度卷入,仅仅是因为天性中的正直,失去大学教职,远走波兰,最后漂泊到北美,把疲惫的小船停靠在五指湖畔的伊萨卡。同几乎所有的流亡者一样,谋生成了一个问题。第一次见面,除了谈文学,自然要谈到过日子。他在一个人权刊物里有一份编辑工作,薪水微薄,而且没有保障。我与妻建议他们不要再租房了,要买房。若自住带分租,日子就可以挺下去。——我们刚到美不久,生活拮据,想自己是不错的建筑工,盖过不少房子,就向老友借钱买了栋银行拍卖的旧房,打算修好了出售,鸡生蛋,蛋生鸡,说不定就成就了一桩“房地产生意”。找了两个一起插队的老同学,哥儿仨忙活三个月修缮一新,却一年没卖出去。只好跟银行贷款自己买下,还了老友的钱。翻修旧房的房地产梦就此破灭,但眼看着房子年年增值,也算是吃了定心丸。一平妻周琳是个麻利的人,听我们如此这般讲述一番,说干就干,转眼几万块钱买进一套百年老屋,连栋的,自己住一楼,把阁楼租出去。挺兴奋,每月负担减轻,而且,居然有了“财产”!来信道谢,说“你们再来,就住我们自己的房子了。”

我们也很兴奋,想马上就去看看他们的新居。但伊萨卡毕竟太远,太北,靠近美国加拿大边境了。再起心去,就裹挟了一大伙人:老友苏炜父女、来美旅行的王康和老岳、我们夫妇并小女。一行七人,挤满了一平的小房子。在客厅里走了几步,就对一平两口子发表了观感:一家人住,很不错了,物美价廉,只是地板不平,我有点晕船。一平说他没感觉,地板真不平吗?我说地板梁朽烂塌陷了,地板是倾斜的,相信我这个老建筑木工。当场演示一番,把一个洗菜盆盛满水,往地板上一放。大家围拢来看,都说果然斜,但不算很斜,几万块钱的老房子,还要怎样?如今在大陆,这几个钱还买不了一个洗手间。老房子实在小,睡觉成了问题。主人在后院支起一顶帐篷,想自己去睡。两个小女孩欢天喜地,抢先占领。主人又支了一顶帐篷,夫妻俩睡进去,给客人们腾出房间。夜半大雨,帐篷漏水,周琳大声问俩女孩儿,睡死了,寂然无声。


(2008年8月9日在伊萨卡城里一平家门前合影,前排左起:郑义、王康、苏炜及女儿、周琳后排左起:老岳、一平、北明)

那一回,是我、一平与王康的首次相聚。我跟王康神交已久,起初的起初也是俄罗斯:某位名不见经传的“老康”作长文《俄罗斯的启示》,激情而深刻,读得令人热血贲张。如果说一平是在雪夜里静读俄罗斯文学壮阔史诗,“老康”则是驾着喷火的马车从天穹斜过,歌唱着俄罗斯血脉里的弥赛亚精神,歌唱着俄罗斯流亡文学所浸透的信仰、希望和爱。在篇首“致启者”小序中有如下字句:

……我写下这篇散文,祭奠和凭悼俄国的苦难先驱,追视他们七十年的十字架,赞颂他们心中那盏摇弋了七十年的烛光,并为全体俄国继续承受的不幸祈祷。

……只有我,念着祭文和悼词,既为昨日,更为明天。

我是死者,死而复生的行吟者。……在无数次的沦落中为每次哪怕是转瞬即逝的信、望、爱鼓舞。

我写下这些文字,既随意又严肃。我切望读者关注俄罗斯,我们那真正伟大而苦难的邻人;我更深盼诸君关怀我们自己这块土地,关怀这颗星球上失去方向、失去信仰、失去光明的最大的人群。

——那一天,在伊萨卡,我们这几个被普希金、托尔斯泰、梅列日科夫斯基、茨维塔耶娃、艾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所感动的人走到了一起。

2

一平周琳的“小房产生意”有所发展,又买进一栋近200年历史的老房。听见消息,便一踩油门奔伊萨卡而去。这栋新居位于小城东南方向,10分钟车程的半山腰上,黄墙红瓦,坐西朝东。老宅子有一雕花廻廊,坐廊下东望,一箭之地是一座荒废了的爬满青藤的筒仓,再远,隔了深谷是苍翠的伊萨卡南山。远眺东北,可见康奈尔大学建筑群和高耸的教堂钟塔。一平夫妇带我参观新居,二层楼,房间很多,迷宫般数不清。平面不合理,看得出改建的过程。天花板高,门窗装修气派,老式松木地板油漆斑驳,处处都是古趣。一平得意地说:看,维多利亚风格的!他指着廻廊上精美而朽坏的雕花装饰,一咧嘴,脸上现出淳朴的微笑。院子很大,割草就成了一件事。房周围有迎春、木槿、丁香等灌木花卉,还有一棵大枫树,秋冬之交,红成了火树。后坡上有树林,树林里有野苹果、山胡桃和各种小动物。18万块钱,便宜是真便宜,破旧也是真破旧。钻到楼板下看地基,没有地下室,就是当初挖出来一土坑,砌了圈片石做基础。坑底高低不平,有积水,是从房后山坡渗进来的。地板梁是粗壮橡木,黑黢黢的,看得出最初的斧痕。拿改锥去戳,坚硬如铁,未有丝毫朽烂。一平问:有什么招儿吗?他指指潮得滴水的地板梁。我说没什么招儿,没腐没塌陷,能再挺200年,可比咱们寿命长得多。一平就说:可不是,维多利亚豪宅,白菜价,还能怎样?住进来慢慢修吧。想了想又说:不打算挪窝儿了,就在这儿读书写作。

我们都喜欢老房子,到处是手工劳作的痕迹,有个性,有感情,有灵魂。东倒西歪的,需要人疼惜。

那一晚喝二锅头吃锅贴。一平做的西葫芦牛肉馅锅贴绝佳,外焦里嫩。边吃边随意闲聊,信马由缰,从我正在构思的史诗性长篇,谈到我们都喜爱的俄罗斯文学巨擘。普希金,诗好,小说可能更好,优美而气质高贵。一平说,高贵是学不来的……优美意境的传承:从屠格涅夫到巴乌斯托夫斯基……不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题先行,写灵魂固然深刻,但文学毕竟不是心理学……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诗意盎然,但结构不匀称,电影就剪裁得很好。一平说,就好像想到哪儿写到哪儿,篇末附诗比小说好……《战争与和平》不如《安娜卡列尼娜》成熟,但宏伟,娜塔莎跳乡间舞蹈、私奔等段落是世界文学史上不可逾越的华彩乐章,还有《白痴》中两个男人在纳斯塔霞尸体前鬼魅般的交谈一段,也是不可逾越文字……《静静的顿河》,无法重复的不朽经典,好就好在红色作家窃了白军军官的手稿。萧洛霍夫对革命的讴歌与白军作家对土地和人民之爱合为一体,造成作品的高度不确定性和冲突性,不意间形成如古希腊悲剧的张力。在自由与革命两种同样强大力量的撕扯下,男主人公葛利高里叛来叛去,终于走向毁灭。一平说,可不是,23岁发表《顿河》第一部,20来岁的人能写出文学史上的登峰之作,打死不相信。后来写了《被开垦的处女地》,平庸的意识形态之作。写二战的长篇《他们为祖国而战》,像什么样儿,毫无才气。正当盛年,二十几年没写完,与《顿河》无法相比。我说是啊,大作品有人格指纹。给《顿河》和《处女地》做个亲子鉴定,同样是写顿河哥萨克,如果《处女地》是他亲生的,《顿河》就不可能是。

那一夜喝了不少酒,一顿饭吃到凌晨。翌日起晚了,起身也晚了,一路雨雪交加,有了初冬景象。天黑得快,又走错了路,沿一条乡间小路竟上了一座山。一时间飞雪如矢,车灯前一片白花花,能见度不过几米,忙减速如步行。幸而旋即下山,高度陡降,暴雪稍疏。下了山,雪变雨,方能正常行驶。因了这雪夜归程,那次去伊萨卡记忆深刻。后来去得多了,记忆反而不这么鲜亮了。

3

一平老宅位于小镇Newfield边沿,翻译过来应该叫“新田野”。有两条大溪,四个小村,200多年历史。兴盛时期,溪边有利用水力的锯木厂和许多磨坊。几次大火、洪水与暴风雪摧毁了昔日的繁荣,杂货店与众多小教堂渐消失,如今惟剩五千多居民和他们祖传的老房。有时,一平和我会散步去小镇中心,那里有一座涂成深红色的廊桥,小镇的骄傲,全纽约州现存廊桥中最古老的一座。就是一座木拱桥,怕雨水沤烂,加盖了墙和顶,便成了“廊”桥。我见过铁、石拱桥,头一遭见木拱桥。以木匠的眼光看去,设计精妙,令人叹绝。高架于溪谷两岸岩基上的圆拱是用无数薄木板拼压而成,所有卯合处都用手臂粗细的硬木橛楔入。——木比铁耐腐,工匠们做的是千年打算。桥板也怪,不是平铺,而是用薄木板夹紧,“立铺”,牢靠的很。车辆行过,感觉不到轻微颤动。交通标志“5吨以下通行”,10吨也撑得住。我在桥上走了几个来回,赞不绝口,说只要不漏雨,再200年也能挺住。一平憨厚笑笑,指着桥边立了一面星条旗的二层大宅,说看那边,小政府,我们的镇政府,也设计得精妙:一镇长、二镇长助理、二法官、一警察、四议员、一税务官。——袖珍、清廉、自治,是不是像一个政治童话?

再往前走,有一座木结构的小教堂,通体洁白,小小的尖顶指向天空。小教堂旁边是一大片墓地,看上去很古老,墓碑长满绿苔,有的都歪斜了。有一段碑文很温馨:Rest with the angels, Till we see you in morning.(和天使们一起休憩,直到我们在清晨再见。)

———

一平出过车祸,不怎么开长途。而我喜欢开车,尤其独自跑伊萨卡。难得的放松时刻。边听音乐边构思,神仙的日子。

去一平家有两条路。一条是81号路,一条是15号路。起初走81号路时候多,高速公路,顺当。渐渐就迷上了15号路,尽管有时要穿城过镇,红绿灯讨厌,但景色优美。路左是绵延不断的阿巴拉契亚山脉,蓝色的,静卧于遥远的天际。自宾夕法尼亚首府哈里斯堡开始,路右便是秀丽的萨斯奎汉纳河,近200公里的沿河路,随时可停下来在河边走一走、坐一坐,亲近那天真未凿的少女之河。我总把它当成故乡的嘉陵江,虽不及长江、密西西比浩荡,但河面宽阔,清澈秀美,却也算得上一条大河。最令人愉悦的是那清澈纯净的河水,有一次在河边小憩,我指着河水说,我小时候嘉陵江就是这样清澈这样蓝。王康笑笑说:嘉陵江从来没有这么清澈、蓝。那是你记忆中的梦。我坚持说嘉陵江就是这么清这么蓝:我生在江边,幼时家境贫寒,常去江畔停靠的运菜船边捡莲花白帮子。曾攀着一条缆绳沉入江水,河底卵石砂砾晃动着金色波纹,再仰面看天,竟是一派晶莹的宝石之蓝。李商隐说“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杜甫说“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古人诚不我欺,小时候嘉陵江就是这么蓝。王康又笑笑,不再争辩了,大概是在心里暗笑我的痴梦。

(萨斯奎汉纳河及河中荒岛)

萨斯奎汉纳河也是一个梦,一个可以走进去的梦。

一眼望去,满目苍翠。树林一直长到水边,绿叶低垂,似与河水絮语。稍有常识的人都明白,这是一条健康的河:天然植被茂盛,四季流量均衡,几乎觉察不到枯洪水位涨落。因无摧毁性洪水,河中荒岛极多,据说有千座以上,大多呈梭形,如一条条逆流而上的鳟鱼。岛上生长着秀丽的河樺、松柏、鵝掌楸、梧桐和山茱萸,四季长青。每回去伊萨卡一平家,行至哈里斯堡城边,就会与河猝然相遇。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宽阔的河面和一座接一座岛屿。这时,我总要停下车,在河边坐坐。岛屿错落有致,如天女随意撒落的绿宝石。白云在水面浮走,潜鸟、野鸭和不知名的灰蓝色水鸟起起落落。河风拂面,能呼吸到一股原始的生命力。若是晚春季节,常可见一群群啃草芽的大雁,带着毛茸茸的幼雁。离它们稍近,站河岸高处警戒的头雁就要喊叫几声,然后奓起翅膀,低下长长的颈项冲过来,从嘴里发出威胁的嘶嘶声。你只有及时走避,开车走人。

从哈里斯堡到威廉斯波特,一路与萨斯奎汉纳伴行。公路及沿岸小镇跟河都很亲近,没有高峻的崖岸,不过略微高出河面几公尺。每座小城都在河边安放了长椅,供人们休憩赏河。沿河15号路上,隔不远就会有画了帐篷或船的标示牌,指点着露营地和遊船下水处。我常常会弯进一个从未去过的耸立着小教堂白色尖顶的小城,穿城而过,看看老街,然后在河边长椅上坐坐。盛夏时节,则把车停在某个遊船下水处的浓荫下,看小卡车倒退着把架在拖车上的钓鱼船放入河水。河里盛产鳟鱼、鲈鱼和五彩绚丽的太阳鱼。鱼很多,钓鱼人却很少。数人合抱的橡树、梧桐树立水边,河水从黝黑的树根上滚过。真静啊!洗洗脚,抽一支烟,再放下车窗小睡一觉。在蓝色的萨斯奎汉纳河边,何须急匆匆赶路?

这是一条原始的没有航标的河流。因跌水、险滩太多,船只虽然可以趁春汛顺流而下,却无法逆流而上。因之没有商业航运,惟有星星点点的钓鱼船,保留了天真未凿的风情。400年前,欧洲人初到之际,三桅海船仅能进入河口,无法上溯。划着独木舟在河上捕鱼的印第安人叫萨斯奎汉诺克,法国探险家便以“萨斯奎汉纳”为这条河流命名。凑巧的是,后世有语言学家判定“萨斯奎汉纳”系“长河”之意。——这就神奇了:地理学家发现,萨斯奎汉纳是美国东部最长的河流,莫非印第安人早就知道?更为神奇的是:在躁动疯狂的现世纪,在高度工业化的北美,居然还静静地流淌着这样一条美丽的处女河!

至威廉斯波特,河道隐进了山。不是萨斯奎汉纳拐了弯,而是横切了阿巴拉契亚山脉。这条河是木材运输的重要水路,威廉斯波特即因接纳沿河漂放的原木而被称为木材之都。从这里开始,15号路爬上阿巴拉契亚山,与古老的印第安人沿河小径分路。沿河小径最初是迁徙的野牛群踏出来的,后来则是欧洲探险者和新教徒拓宽的。为了逃离旧大陆的宗教迫害,自由崇拜上帝,大批英国、荷兰、德国基督徒来到新大陆。印第安小径渐渐变成驮马道,又变成大篷车道。马匹和人离不开水源,道路和驿站便顺河谷进了山。河谷中的路不好走,要绕开崩落的巨石和倒树,弯来弯去如迷宫。如今,翻越阿巴拉契亚山的15号路是一条崭新的高速公路,大致沿河而行,但避开河谷上了山。于是,萨斯奎汉纳河以及古老的沿河村镇便隐没在路右的深谷密林中,看不见了。从山脚、山腰到山顶,景色为之一变,开阔壮丽。特别是深秋时节,层峦叠嶂,满目纯净透明的辉煌。不过就我而言,还是更喜欢那蓝色温柔的河。不知何故,总觉得是从心坎上流过,说不清的神往。

越过山脊,再往前就出了宾夕法尼亚州界,进入纽约上州。这就告别了15号路,向东一拐,经17号路、13号路到了一平家。那座锈迹斑斑爬满青藤的筒仓总是突然出现的,要马上减速左拐。13号路是条单车道双向路,但限速不低,55迈,实际上车流速度近70迈。这么高的车速,要拐进一条昏暗中的车道不易。初时往往错过,还得弯回来。后来就打开双闪灯,厚起脸皮压住后面的车,急打方向,拐上青石渣铺的车道,把跑了320英里的车泊在一平老房前。

有一次在山顶遇大雪,越下越大,雨刷都刷不动了。车辆减速行驶,但没有谁敢去路边停下,怕雪再大困在山上。紧赶慢赶,到一平家天已黑尽。我正从车里拿随身旅行包,一平迎过来道辛苦,说看见一辆车犹犹豫豫要拐弯,就出来看。我指指车顶的雪,笑吟:“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一平殷情接过我的旅行包,哈哈大笑,说你想喝什么酒?没有红泥小火炉,有一个旧货店淘来的铜火锅,烧木炭的。果然,长条餐桌上摆了个擦得铮亮的黄铜火锅,中国的,木炭烧旺了,火星乱蹿噼啪爆响。羊肉白菜宽粉、二锅头、几样下酒小菜。伊萨卡冬天长,有时就吃烤肉,像模像样的电烤盘也是逛旧货店淘来的。牛肉片先用酱汁腌好,用筷子夹进铸铁烤盘里滋滋地烤,撒上辣椒孜然。酒酣,两人便披上羽绒衣到有雕花柱头的廻廊下抽烟。一平是不抽烟的,跟我要一支香烟,是助兴。夜风寒冽,雪悉悉簌簌地下,越来越大,覆盖了远近山野,就成了一个宁静洁白的世界。头脑变得格外清澈,尘世的种种困扰随风而逝……

每次皆殷勤如是,就当不起了。一平却说,你来就是我们的节日。聊到午夜凌晨,第二日早餐后即返,一平总是挽留,说再呆两天吧,难得来一趟,头天300英里开过来,睡一觉再300英里开回去,叫人挺不落忍!我说比起古人骑驴走几个月去看朋友,实在不值一提。“故交在天末,心知复千里。”黄道周、徐霞客见一面,要骑驴两千里。那种友情,那种远别重逢的幸福感,不是我们这些开车的现代人能想象的。还有一个人,远征特洛伊后重返伊萨卡,在地中海上飘泊了整10年。一平哈哈大笑。

4


(2005年独立笔会诸友访伊萨卡 摄于康奈尔大学 左起:黄河清、周琳、巫一毛、陈迈平、一平、北明、郑义)

沿着萨斯奎汉纳河的长途往返中,我的“大河长篇”渐酝酿成熟了,如同美神阿佛洛狄忒从地中海浪花中冉冉升起。

初访伊萨卡,就和一平谈起心中萦绕了20年的黄河长篇。这些年写了许多别的文字,该回过头一了心愿了。一平说,不要再耽搁了,听你所谈的,一部杰作已酝酿成熟。由颂歌到挽歌,由生至死,非大彻大悟所不能。死亡、毁灭亦有美感。挽歌绝唱,那也是辉煌的收场。郑兄,该动手了!

王康也这么说。看了我的散文《海边的豪宅》,说独具慧眼,“实际埋下了一块石头,会生长成纪念碑的石头”,强烈建议我写一部“流亡”长篇,成为“中国的《神曲》”。这几句话令人一惊。我说:《神曲》乃神授,我一介凡人,担当不起的。何况人生易老,我已是秋后的蚂蚱,没有多少日子可蹦跶了。不过,现在是末法时代,是该刻石经的时候,再晚就来不及了。但还是想写黄河,写蓝花花。八十年代初,我骑自行车跑了晋陕峡谷二十余县,行程总计一万华里,写了大量笔记,逃亡时带在身边,又带着这些黄河故事偷渡香港,来到美国。青年时代的梦想,难以割弃啊。有次在95号高速上听《兰花花》、《三十里铺》,泪流满面,在路肩上停下来,放声痛哭一场。那些黄河与高原的传说,酸辛,难以割舍啊。王康鼓励说:一次具有世界意义的流亡。一部与这个时代、几代人的经历、四分之一人类的命运和希望相匹配的作品,总要由一个人来完成。拿出几年时间交卷。“黄河”永远在那儿,待你重新回到岸边再动笔,也许更好。请先把后来的、更鲜活的这二十年写起来。我相信,你的写作,注定了属于那种纪念碑式的写作,史诗般的雄心勃勃的写作。

后来,王康又出了个更“短平快”的主意:先写几十集电视连续剧,挣几锭银子,以纾困窘。内容写抗战时期由东向西的沿江大迁徙,题目可以叫“下江人”。——想来想去,还是感觉王康看走了眼,以为我跟他一样是文思如涌,倚马可待的文章快手。我写不快,又岁月逼人,没有那么多时间容我“先写后写再写”了。——我的力量仅够最后一搏。长考一番,决定放弃黄河,改写长江。妻子帮我下了决心。这也是我长兄多年来的劝告。内容从西迁扩展到完整的八年抗战,自1937年迁都重庆到1945年还都南京。既是抗战史,也是陪都史。一旦开始读史,开始生活在那些光榮而艱難的歲月中,重庆便如喜马拉雅高高隆起。我们的父辈——最辉煌的那一代人,尊称这座山巅之城为“中国的耶路撒冷”,圣地。

这是一部史诗。我将尽心尽力尽意地还重庆以光照千秋的崇高与庄严。

历时三年的集中阅读结束,该动笔了。我感觉自己站在长江之畔眺望重庆。我必须仰视,必须脱下脚上的鞋,双手掩面。因为那是我们父辈的燃烧的土地。那里是圣地。

愿我的石头生长成纪念碑。

5

有次在一平家,怎么就谈起了我们共同的朋友老于(诗人江河)。一平问起构思的情况,我说,读了三年资料,大致成形了。一片新天新地。还得谢谢你和王康,你们是我这部书的推手。一平谦和一笑,说主要是王康。他有历史感…… 我忽然想起数日前一通长电话,说还得算上一个老于,他也批准了,真是没想到……

你知道老于有点怪,不跟凡人来往,自闭。突然打来电话,说不常看电子信箱,刚见到你一封信,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我问什么信?你说正在读资料,要写一部长篇史诗。我很忧虑,要给你泼点冷水。我问要泼什么冷水?尽管泼。于是老于开侃:首先,你写多卷本长篇是否考虑过读者?现在的读者,已经没有读完一部长篇的时间和兴趣了。其次,从文学史看,小说真正发达是由于报纸的兴起,尤其是副刊,许多名著都是连载而成,现在副刊完全萎缩。诗的情况更为黯淡,英国有三家专出诗集的出版社,现在全部关板,因为现代人已经不愿读韵文了。美国在世的最伟大作家菲利普·罗斯预言,小说还有25年历史……我打断他,说这一切与我无关。我不仅不在乎大陆出不出我书,不在乎读者看不看,甚至也不关心小说是否25年就寿终正寝。谈得兴起,我给他提到一部苏联中篇小说,题目忘了,但故事很震撼:一支勘探队找到石油却陷入绝境,断食断水。他们把食物和水集中起来交给最强健的人,希望能送出标示了油田坐标的地图。但最强健的人也没能走出荒漠,所有的人全死了。后来油田再次被发现,一座新城拔地而起。人们偶然发现一具干尸,怀中揣着那张地图。故事结局否定了他们为之献身的目标,后来油田开采与他们完全无关。那么,他们的献身有价值吗?——人类精神永存。价值不在于那张地图,而在于这种精神。我讲完了,电话那头没动静,半天老于激动地说了一句话:也就是泰坦尼克号沉没之前乐队的演奏。我继续讲下去,举例说古典作曲家如巴赫一族,主要是与神对话,后世才被重新认识。哪怕一个读者没有了,只要神在倾听,就够了。落到这种绝境,还要写,就真正成功了:因为敢献给神的,只有最美的。因为神是美的创造者。

一平说,老于的诗写得真好……

我说老于是个绝对的虚无主义者。何以见得?文革那阵儿老红卫兵抄家抢房,我家还剩一间10平方米小房,老于父母被赶下乡,在北京连立锥之地也没了,挤到我小房来住。两人都没钱,每天火烧白菜汤,算得上患难之交吧。刚20出头,我还没写“地下文学”,他也没开始写诗。没人知道老于的油画画得好,没事干,随手临摹雷诺阿的《包厢》,画得真好,过两天又随手擦根火柴烧了。玩世不恭。某日深夜,我和他在白塔寺到西四广济寺的大街上蹓跶,是个冬天,没车辆行人,就在街心走,西北风飕飕的。老于从太阳系、银河系、宇宙之浩瀚无涯、之偶然、之诞生毁灭谈起,最后归结于人生、文学之无意义。在他描绘出来的这幅巨大宇宙图景面前,我无言以对,绝望到了顶点。那天在电话上,我跟老于说,还记得40年前你我在阜内大街上那一番谈话吗?甭说25年后小说要灭亡,就是25年后太阳要熄灭,地球要毁灭,人类要绝种,我仍然要写的。老于最后说:老郑你是最好的状态,沉船之前乐队的演奏。——这句话从老于这个绝对的虚无主义者口中说出来,够份量了。他这句话是不是等于批准了?

一平感叹一句:唉,老于啊……

我问:你知道老于说的这位“最伟大的”加菲利普·罗斯吗?放下电话,我赶紧上网去查。孤陋寡闻呀!此兄获奖无数,几乎囊括了除诺贝尔奖之外的奖项。出生于新泽西州纽瓦克,犹太人,反上帝,反犹,被称为一个“自我仇恨的犹太人”。

一平说:纽瓦克不简单,还出了一个更伟大的金斯伯格,“垮掉的一代”精神领袖,写《嚎叫》那位…… 不知道老于还画油画,他的诗写得好。到老于的《从这里开始》,政治抒情诗就算写到头了,终结了。他继承了中国古代诗歌的气韵。可惜了,现在什么都不写,被流亡生活磨垮了吗?

我说,我看过他许多没发表的情诗,也极好。真挚、唯美、水晶般纯净。他在诗歌中表现出的希望、激情与思想深处的绝望虚无是两极,不知道怎么会凑在一个人身上。他跟你一样,也是读书种子,居然读完了普鲁斯特《忆逝水年华》全集。有人听说,大惊,说真正读完了《忆逝水年华》七大本的,中国作家中不会超过两人。王康在他满墙藏书前扫了一眼,说这是个可以对话的人。

一平说:老于都批准了。泰坦尼克号沉没之前的乐队演奏。

我说,这是一个祭坛,我只有把自己摆上去,最后要看上帝的心意了。如蒙恩典,请让我保持10年旺盛的写作精力。我总是牢牢记住耶稣的三句话,给我无限安慰:我的轭是容易的。我的担子是轻省的。我的恩典是够用的。

6

去伊萨卡的路走熟了,有时心血来潮,加满油开车就走。某次去看一平,想谈谈写作状态。使徒保罗的一个思想令人震动:“就我而论,世界已经钉在十字架上;就世界而论,我已经钉在十字架上。”——对我而言,世界已经死去;就世界而言,我已经死去。保罗谈的是斩断对俗世的迷恋,我发现这段话对我还有更多的意思。我并非生活在当下之美国,而是生活在遥远的空间与时间。我生活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沉湎于大江、战争与精神之中——那些人物与故事,那些壮美山川、质朴民风,求仁知耻的时代精神。我曾经投入极大心力的民运、政论与生态写作,我极度焦虑的腐烂现实与自毁之国运,都渐次远离,转化为石经之镌刻。除与三五老友偶尔小聚,我开始拒绝一切会议、采访、应酬。这可见可触之世界,于我已经死去。对于人人热情投入的这世界,我已经死去。某次,某老友要我务必出席一个他组织的讨论会,因为我就这个议题曾写过一系列有独见的文章。我说闭门写作,不能去。他说如果把会议挪到你旁边的DC呢?我仍然坚拒:“就当我已经死了行不行!莫非地球不转了?”我或许进入了某种决绝的生命状态?我不能肯定。但保罗写圣经,必定进入了这种状态。我的神,请怜悯我。请赐我必要的孤独与岁月,我是您的一支笔、一截铅笔头。

一路小雨。进入宾州后雨住。萨斯奎汉纳与阿巴拉契亚秋意初起,浓绿中点缀了斑驳红黄。沿途皆半人高黄花,叫“北美一枝黄花”。拉丁文原意为“生命力旺盛”,翻译成英文是Goldenrod,“金杖”,再译成中文就成了“一枝黄花”。铺天盖地,一种艳丽狂野的黄。尽管森林还绿着,但河畔山腿流金溢彩,已是一个黄金的世界,一如壮丽的人生暮景,也是一首歌。

下了山,时雨时晴。到一平家时天刚黑,灯光里见屋里有人影活动。推门而入,一平正在做饭,看见我有些惊讶,随即给我介绍两位客人:帮忙干木工活儿的是史铁生朋友、邻居,我敬一礼。另一位是老友徐晓之兄,来美国看望儿子,我鞠一躬。世界真小。

晚饭吃西葫芦馅锅贴,喝尖庄白酒。有客人在,不便谈文学,只是谈论共同关心的世事,诸如六四凌晨亲历、刘晓波获诺贝尔和平奖、丁子霖夫妇继续遭受迫害等等。多年来,一平始终与“天安门母亲”群体保持密切联系,倾力相助,深得丁子霖信任。在一平的餐桌上,总的得到关于母亲们的最新消息。

越日晨,见客人们未起,一平在厨房熬红豆粥、煎荷包蛋,便抓紧时间在灶火边谈了一小会儿。

我谈了近来的写作状态,以及保罗关于他与世界俱死的思想。一平马上想起索尔仁尼琴,说他来美国后离群索居,在佛蒙特州一片松林里写《红轮》。回国后发表言论遭人讥笑,说他是世外之人,严重脱离时代。我说王夫之有一幅自拟联:“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下联费解,后世争议很大。其实跟保罗一个意思,“乞活埋”——与当今俗世是死亡关系。古圣先贤都是相通的。……不过,这种“活埋”很不容易,自己埋自己,要有一个过程。

一平说:可不是,人的一生只能做很少的事情。传统中国的隐居也是这个意思。在波兰,我发现文明如枝叶花果,这是可视的色彩缤纷的。文明的树干是教士阶层,隐在枝叶花果后面看不见。文艺复兴批评天主教禁欲,其实天主教僧侣禁欲主义是有道理的。他们传递文明,重任在肩。阻止生命中某些方面,才能在另一方面发展。修道院是什么意思?就是把这种价值观走到极端,来示范俗世。你现在的状态不止是一种写作状态,更是一种生命状态,是对于使命的确认。

楼上有了动静,两位客人起床了。一平忙着拿碗盛熬得稠稠的红豆粥,我赶紧谈了最后几句话:老于对我的“死亡状态”极之赞赏,说卡夫卡说过:希望是有的,但不是在我们的××…… 最后两个字我没听清,问“但不是在我们的时代”?你猜老于怎么说?——“不是在我们的世界”——绝望到了极点。老于还说,有人问卡夫卡,为何不打开窗户看看外面的现实?卡夫卡说:窗户太高了,我够不着。还说起贝多芬晚年的耳聋。老于放电话前还说了一句狠话,说他绝不低头求当局开恩,让他回中国养老。日子过得再艰难,做人要有底线,要有操守,要自律,要做点绝事,至少可以得到一个形而上的胜利……

时间虽短,20分钟,想说的话都说了。早餐后启程回维州,一平夫妇送我到车边。抓紧时间又说了一句:吴经熊,民国著名法学家,抗战时受蒋公之请用文言翻译了《新约》。他有段话把问题讲透了。大致的意思是:他知名度很高,甚至被誉为“吴青天”,他感到惶惑,因为一个真正杰出的人物是不会这样声名大噪的,起码在生前。他说,我得到太多的《旧约》式降福,而我渴望的是《新约》式的降福——苦难式的祝福。他天天翻译《圣经》,听清了神的启示:颠沛流离,贫贱寒微,无名无利无权无势,正是神的最高恩典。

从13号乡村公路转上17号路再转上15号路,爬上阿巴拉契亚山脉。车行群山间,心境如秋雨之后的明朗。很快进入宾夕法尼亚,在归途中第一个休息站停车小憩。这是宾州的迎宾站,怀古式建筑,看似朴拙,实则不惜工本。尖屋顶,石墙红瓦,梁柱裸露,皆未刨削之大木。这种做法,是要花大价钱的。走进大厅,则是豪华装修、水磨石地面,另一派现代豪华。大厅左侧是一个不算小的书店,摆满有关宾夕法尼亚地理历史的书籍和小册子,免费自取。天寒地冻的时候,我会在这里找一处舒适的地方补写昨天日记,然后从后门出去走走。整个迎宾站建在悬崖边,十数米外即是百米断崖,崖边有粗木栏杆,其下是蓝色宁静的泰奥加(Tioga)水库。栏杆上有一块牌子,上书“Smile, You in Pennsylvania!”是的,看见这牌子我真的微笑了。沿铺了红色石渣的步道走走,点一支香烟,看看雄伟山河,心里也是一片灿烂阳光。今日秋色明媚,就找一张野餐桌坐下,补写日记。

一阵秋风从悬崖下升起,摇曳着崖边茂盛的北美黄花,带来宁静……

7

(在一平家车库前 左起王康、郑义、北明、一平)

一个暮春日子,忽心血来潮,想去伊萨卡和一平说说话。

北明说,反正要一起开车去密西西比河,从中游一直到出海口,说话的时间多得很,何必?我执意要去,一个人也去。

为什么总想去遥远的伊萨卡?

你太忙碌,太烦乱,亲爱的。

王康也忙碌,大半心思在政局。

我的生命已走向通往彼岸的渡口,隔河便是那个纯美永恒的世界。一平恰似河边一位行吟诗人,聆听者、交谈者、叹息者。

就这么简单。

———

终于三人同行,到伊萨卡凑齐了“四人帮”。

那晚的话题很多。其一是油画《夏洛特的女子》和《戈黛瓦夫人》的启示:美是上帝的礼物或借物,是献祭。而我最想谈的是高迪,那位巴塞罗那“神圣家族大教堂”的总建筑师。前一阵,已经在电话里跟一平谈过。偶然拿起一本小说《高迪密码》,打开扉页,如受雷击。

我拿出事先打印好的扉页提要,分发给各位:

安东尼奥·高迪

安东尼奥·高迪生于1852年6月25日,许多人视高迪为20世纪初期席捲欧洲的“哥特式復古运动”之父,此风潮至今仍影响当代各种派别的艺术工作者。

身为虔诚的天主教徒,高迪摈弃世俗邀约,毕生奉献天主教工作,全心投入世上最伟大的建筑经典之一“圣家堂”的修建工程。

1926年6月7日,高迪在巴塞罗那被一辆不明电车撞倒,由于当时他衣衫褴褛身无分文,许多计程车司机都不愿将他送到医院救治,怕他付不起车钱。最后他终于被送到一所专门收治贫民的医院,那里没有人认出这位艺术家的身份,直到第二天他的朋友才在那里找到他。当他们企图将他转到一所较有规模的医院时,高迪拒绝了,据说他当时表示:“我就是属于贫民阶级的人。”

三天之后,也就是1926年6月10日,高迪不幸过世,巴塞罗那人悲痛万分,人们将他葬在圣家堂内。由于高迪从未使用蓝图建造他的经典建筑,一切全运用他独特鲜明的想像力,他的直觉全由上帝赋予,因此他的同侪无法完成圣家堂的修筑工程。也因为如此,高迪被世人喻为“上帝的建筑师”。

——各位,请注意最后一个自然段这句话:“高迪从未使用蓝图建造他的经典建筑”。正是这句话使我感到震撼。

三位知音关切地看着我,等待我接着往下讲。北明端起酒杯,激动地举起,向我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我继续说下去:

很难表达对这段文字、这句话的感受。有如天启。10年前,从写《红刨子》开始,不知何故,忽然放弃了过去写提纲的习惯,提笔就写。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文风大变,连续写出十来篇“不像是自己写的”散文。我知道我已进入某种境界。现在手头这部史诗长篇,仍然是这种写法,不拟提纲,几年下来体会良多。从技术角度看,至少是构思时间无限延长了。写提纲、构思,就算花上一年,也仅仅是一年。现在没有提纲,边想边写,不仅要时时照顾笔下正写的章节,还须不断调整总体框架。这样算下来,花在“蓝图”上的时间几乎是无限延长了,贯穿了整个写作。凭直觉写,意想不到的人物、场景和意义渐次浮现。

建筑这样一座大教堂,居然没有蓝图!高迪说,他的大教堂如同森林一样向上生长。神圣家族大教堂始建于1882年,高迪次年接手,建了40多年,完成了四分之一。继任的建筑师找不到图纸,只能依照高迪风格揣测总体构思,继续建造,至今尚未完工。据说预订于2026年也就是高迪逝世100周年完成主体建筑,也就是说,一个半世纪的宏大工程是边建边构思的,是自己生长出来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孤独:近一个半世纪之前,高迪就这么干了。高迪给了我激励与安慰。

高迪靠的是什么?他的信心从何而来?

——他是个虔诚基督徒,必然深知自己之有限。一介凡人,如何能僭越神圣家族,以自己有限的智慧来预先规划蓝图?他要让耶稣、圣母玛丽亚和使徒们的圣殿自己生长。是无所作为吗?不,是放下、放松,倾听神的启示,把自己从知识、理性、技巧中解放出来,从而获得真正的创造的自由。

还有一个并非次要的自由——人自身的自由或创作主体的自由。在接手圣家堂大约10年后,高迪不再接受其他的工程委托。他当时已经是非常出名的建筑师,设计一个小建筑就会有不菲收入。他搬进工地上一个小房间,和石匠、铸铁匠、木匠一起吃饭,过最简朴的生活。上帝用贫困这张最华贵的浴巾洗净了他的灵魂,他感恩了,守住了,活得越来越纯净,越来越谦卑。几十年下来,他还是当初接手圣家堂时那个原来的高迪吗?又因为不画蓝图,圣家堂也有幸没有受到那个原来高迪的人格限制。车祸受伤后,拒绝转院,说自己属于贫民阶级。他死得安详。他早知道自己不能进入应许之地。

解释一下:圣家堂是一座“赎罪教堂”,不接受政府及财团资助,只接受有赎罪之心的小额捐款,因此被称为“穷苦人的圣殿”。高迪无愧,守住了贫贱。我很感动,希望能像他那样生,也像他那样死。这不仅是高迪的故事,也是圣家堂的故事。最后建成的圣家堂,一定是自然生长成熟的构思:一座辉煌无比的属于穷苦人的圣殿。

最后一个问题:高迪有引路人吗?——上帝。上帝创世就没有蓝图。或者高迪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步步追随他的圣灵。

我戛然而止,泪眼婆娑。

长久的沉默。

北明说:我明白了,为什么你急着来伊萨卡?憋死了!一个人,拳头大颗心,怎么能装下这种致命的激情!你常说,每晨每日每夜,都感觉心灵在燃烧!

王康说:你已经不是几年前我建议你写《下江人》时的那个你了。中国应该有一部配得上她苦难的宏大史诗,这是我对你的期待。举杯,举杯吧,敬高迪!敬孤独而自由的创造!干杯!

一平说:可不是吗,要创作一部恢宏史诗,压力无疑是巨大的。郑兄需要放松,解放自己。既然你每日祷告“圣灵引领”,就要放下、放松、倾听。郑兄做人做事,包括写作,都要求极高,尽善尽美。诚然好,但是否造成一种紧张,从而束缚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要放松、解放,释放内在的充沛审美感与精神力量。要靠内力,放弃一切外在之物,包括朋友们的期待,还有名著的成例、规范等等。官知止而神欲行,你感觉上能通过的,就是好。你的阅历、经验、境界、美感、精神,乃至写作历程都足够丰盛了。

我说:我还有年龄的压力,动手太晚了。傻大胆儿,没想到这部书是这么大的一个工程。我每天祷告,请求上苍给我必要的岁月。写完了嘎嘣儿就死,也是莫大福分。还是高迪,他最透彻。他深知生命有限,而圣家堂工程空前浩大。他说他不是第一任,也不是最后一任,他到不了应许之地。看到高迪这句话,我也释然了。

北明欠身站起,给每人酒杯里斟满威士忌,说今晚要一醉方休。郑义进窄门了。除了上帝,谁是无限永生的呢?日拱一卒而已。谁像高迪那样投入圣殿的建造,不需要完成,就获得了永生。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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