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年先生於十年動亂期間下放湖北咸寧向陽湖畔文化部五七幹校,他的這部日記副題為“詩人幹校蒙難紀實”。封面小字稱“通過對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記述,流露出作者向望光明的毅力”。

筆者讀後總的感覺是:

1)作者本人之靈魂備受煎熬,身體未遭虐待;

2)一家八口天南地北,分處六個省市,尤其八十高齡體弱多病的老母獨留京城,晝夜牽掛不已。

3)與本人胞兄張成志(1931.2.26-2022.4.12)過從甚密,在京看病門路甚廣。

1)張自稱:

“那年頭,我處身於軍宣隊直接領導的中國作協革命組織和江青,康生主管的中央專案組的雙重監管與隔離反省中,經過反覆申請,於1969年12月初得以下放到咸寧幹校參加勞動改造,真是不幸中之幸事。何況初到向陽湖畔的短時間,我和陳白塵,張天翼,臧克家,馮牧,冰心(冰心稍後轉移到沙洋幹校)作為老弱病殘受到優待,輪流看管菜地,能夠呼吸到新鮮空氣,還不時領受村裏房東和過路老鄉的同情(總說是“年紀這麼大了,幾可憐囉!”)。更何況,下放不久,就碰到幹校“清查.五一六”運動,一批“文革”初期的積極分子被打成反革命,這就分散了對我們這些老黑幫的壓力。雖則那日益緊張,日益擴大的戰鬥聲勢,那日夜不停的追查氣氛,使得我們這些老傢伙不知所措。”(《向陽日記》,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5月第2版,頁2-3)

儘管他們這些老傢伙在批鬥會上一直沒有遭到“積極分子”(張日記裡稱之為“革命群眾”,以區別於他們這些“牛鬼蛇神”)的拳腳伺候,但就在上下工的路上,泥濘的小道便讓其不斷摔跟斗,吃夠了苦頭,難友同事,深度近視的侯金鏡摔倒後被人抬回住處,當晚心臟病發就此一命嗚呼!

再者他獲照顧跟臧克家等人輪流看管菜地,固然活很輕,也不會因踩著泥濘下地摔跤(老人跌倒可是會送命的),但從此再無囫圇覺可言,通常一覺只有四五個小時,睡眠極不正常。這埋下了日後百病叢生的伏筆,尤其他的牙齒不時上火發炎,進食多有不便,往往甚至只能享用流質食物。

書中他還寫道:

幹校生活的艱辛,革命群眾的呵斥,比之“文革”初期,那是文明得多,優待得多了。對我來說,最最不能忍受的,是中央專案組對我於1929年(十五歲時候,白色恐怖下)由地下共青團員轉為中共正式黨員期間一段“歷史問題”的長期糾纏。既然江青對維特克夫人著名談話中公然點名“張光年是托派”,她所御用的專案組就得年復一年,月復一月地追查,逼供和取證,既然專案組苦口婆心的教育,軟硬兼施的開導,長年累月的等待,都不能得到他們必須得到的東西,那就證明你是態度惡劣,頑固不化,是花崗岩腦袋,理應受到不客氣的對待。這次選編《向陽日記》時候,一碰到受專案組折磨,同專案組頂牛的記述,仍然怒火中燒。同時,也從自己的遭遇,聯想到許許多多老同志們曾經受到類似的甚至更殘酷的折磨,為之悲憤不已!(同上,頁3)

非但如此,

個人受到一些委屈磨難不可怕,怕的是全家受株連,而這是許多老幹部,老黨員難以避免的厄運。大動亂初期,遠在烏魯木齊市的中學教師,跟周揚從未見過面的年輕的共產黨員,我的小妹張惠芳,因周揚“黑線”牽連,不堪受辱而自殺身亡。稍後,我的衰老怕事的父親,因兩次抄家受驚及其他變故憂懼病倒,腦血栓發作而逝世。我的大妹張蓬(延安抗大,魯藝出身),二妹蘭光(她的劇本《最後一幕》被江青點名誣陷)兩家皆被打入文藝黑線;我的老弟文華早因冤案錯判在沙洋農場勞改……

這就是追隨中共鬧革命的忠貞分子們本人之下場!

熟悉北宋楊家將故事的讀者不會忘記天波府,座落於帝都汴梁的此一豪宅何等金碧輝煌。張光年的八口之家於中共建政時起便寓居京城東總部胡同,那是蕭乾描寫過的一座寬敞舒適的府第,似乎原先屬於晚清某位王公所有。比照封建時代的等級,張光年入城時位居中央政府的廳局級,侯爵是也!侯門一入深如海,四合院內花團錦簇不難想見。可是一場文革狂飆,使這裡變得零落不堪。

愛人黃葉綠下放到文化部天津團泊窪幹校(靜海幹校),大兒子安戈分配到晉北代縣農村插隊(後轉到廊坊工廠學徒),女兒安迪分配到黑龍江蘿北兵團接受再教育,小兒子安東投奔到廣東陽山他舅舅處,在北江鋼廠附中上學(高中畢業後回到順義縣農村插隊)。“文革”後期,各大學開始恢復招生。兒女們因為不能報考升學,不能加入共青團,繼續受到歧視而苦惱。女兒張安迪在蘿北參加了北京外語學院招生考試,老師頭天稱讚她考得不錯,第二天安慰她:“你爸爸問題沒解決,明年再考吧。”精神上受到沈重打擊的女兒,寫信到咸寧來問:“親愛的爸爸,您的女兒長大了。您要有什麼事,不要瞞著她。”……若干年後,我從安迪的一個舊筆記本裡,發現她當年認真抄下了他的爸爸從咸寧幹校忍淚寫給她的長信。信上寫出了少年張光年那一段曾被誣陷的革命經歷,這段經歷本是這父女二人值得引以自慰的。(同上,頁4)

該書副題《詩人幹校蒙難紀實》中“蒙難”用得很是恰當。俗云: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原在文化部屬於“大閻王”“二閻王”底下“人上人”的張光年,到了幹校已成“人下人”,“革命群眾”掉以白眼乃常事。兩年零十個多月中一直病痛纏身,當地根本束手無策。好不容易,1972年11月8日嚴文井告知他“請假問題,北京基本同意了。連裏安排給一個月事假(請假證明書上註明連往返路途一個月),路費自理,為此可向會計處支取扣存款二百元。”

這下子張跟向陽湖算暫時拜拜了(1988年10月15日重訪該處)。本來請事假回京的他,是在1972年11月11日下午抵達北京站的。四個多月裡因胃病嚴重一再申請續假,到1973年四月四日,連部來信稱“不同意再續假了。”他軟拖硬抗,就是不回去。五月十八日連部來信道:

“張光年,四月以來,先後給你去過三封信,想已受到。本校政工組正式通知,不同意再逗留北京。希見信後立即準備,於本月二十五日前返回連部。五月十五日。”

他沒轍了。當月三十一日跟同連及另幾位同志一起回咸寧,六月一日上午抵埗。過了兩個半月,八月十四日幹校副政委給他批了一個月的病假,十七日晚安抵北京,“張(成志)大夫也趕到站外幫帶行裝。”

這一次“黃鶴一去不復返”,到八十年代末他以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的顯貴之身重遊舊地。

從書中看到,1975年6月21日是張光年獲得解脫的一天。當日上午8時半,中央專案組一辦李某向他出示結論稿,說明“是經過黨中央討論,毛主席批准的。結論是專案組寫的,如有意見,合理的可以修改。”最後一段的總結:”張光年同志的問題屬於人民內部矛盾,現在審查結束,應即恢復組織生活,發還扣發的全部工資,工作由文化部留守處安排。”問題的定性是“嚴重的路線錯誤”。他覺得其他文字內容和提法,有些值得商榷。但怕夜長夢多,終於寫了“同意結論”四字。(同上,頁230)

其後,他在作協留守處參加學習,10月30日到出版局轉行政關係。1976年7月28日經受了大地震。10月8日獲知四人幫覆滅。12月31日全家就小電視機看《東方紅》和新年晚會節目。底下是《重訪向陽湖》,茲不贅。

這裡順便提一下,張從1974年元旦起開始讀《資本論》第三卷並用英文抄寫若干段落,也瀏覽《馬恩全集》中一些書信。他輔導女兒和安東學習《哥達綱領批判》和《共產黨宣言》。但筆者認為,張其實對馬恩著作並不那麼瞭解。比較起來,他學習《文心雕龍》更有心得,且能將其翻譯成白話韻文,堪稱罕有其匹。

毛嘗云:我黨真懂馬列的人不多。此說法不妨看作夫子自道。毛連《資本論》都沒看過。

八十年代以還,張長期擔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主持大陸全國性的文學作品評獎。似乎大體上還是公允的。他本人的創作生涯卻早在1949年入城起便中斷了。

文革後期《黃河大合唱》一度在京滬上演,他“考慮《黃河》歌詞作個別字句的修改。《黃水謠》改三個字,(“喜洋洋”改為“種田忙”),《黃河怨》改七字(“命啊這樣苦”

改為“夜啊這樣長”,“我和你無仇又無冤”改為“我和你相隔萬重山”)。大致按上述內容寫了個備忘錄,擬交李德倫同志(中央樂團指揮)。但因李當晚沒來,不果。

筆者認為,好在沒有修改,原詞多麼貼切,唱了二十年了,時間是最公正的裁判!

就張光年先生的全人而言,除對蕭乾和呂螢,他沒整過其他人。如就向陽湖這一段,他秉筆直書,沒有誇大其苦況,可信度高。他的摯友臧克家則一味頌揚向陽湖歲月,那是對毛獨夫表忠,為中共虐待文化人的罪行洗刷,應予痛斥。

老百姓心中有一桿秤。信焉!

2025-10-23下午10:10完稿

作者 editor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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