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周,出版业最亮丽的两道风景,恐怕非《卡夫卡全集》(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和《博尔赫斯全集》莫属(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目前仅出了第一编共16本)。

其实,前者1996年河北教育出版社便已推出,后河北教育出版社和上海三联书店又各出一版,再加上不同版本的《卡夫卡文集》和《卡夫卡小说全集》,几乎每隔两三年,就会有新版面世,而此次又增补了一些佚文。

至于《博尔赫斯全集》,1999年浙江文艺出版社曾出版,但所参照的原本并不“全”,而是遵博尔赫斯本人意愿,未将《探讨集》《我希望的尺度》《阿根廷人的语言》编入,并汰除了博尔赫斯与卡萨雷斯等人合写的大量作品,此次将这些内容补回,故而多出近三分之一,至于价值如何,暂时难以评定。

反复出版,因卡夫卡与博尔赫斯这两块招牌太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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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以来,小说艺术发生了重大转型,即所谓“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卡夫卡”。小说在老陀笔下还是忠于现实的,作家尽可能掩盖斧凿痕迹,按所谓“生活的逻辑”悄无声息地去干预人物命运,用福楼拜的话说,小说应该像一个球那样完整、光滑,在《包法利夫人》中,他努力将自己关在故事的门外。

但,不论怎样标榜,其实作家不得不去欺骗读者,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多少完整的故事。回望曾经,是偶然决定着绝大多数人的命运,而非必然。有多少人能实现儿时的梦想?又有多少人会十年不变做同一件事?我们只是不得不接受现在的自己,并为其寻找一个由低向高、由弱到强的解释而已。可这样的“实”,传统小说是没法写出来的,否则就违背了写实主义的审美原则。

柏拉图有一个著名的“洞穴比喻”,一个很深的洞,一些人被捆绑在它的底部,背向洞口,身后有火,他们只能看到自己和周边器物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他们觉得那就是真实的世界。如果有一天将他释放,去看洞外的风景,他将倍感痛苦,因为他的眼睛已习于黑暗,无法忍受真实的光明。

换言之,如果生在强盗之家,你就会觉得掠夺是正常行为,如果周边都是白痴,你就会觉得思想是一种狂妄。在现实的生活中,总会有一些人为了大而无当的概念而冲动、而激情,这也许不完全是他们的责任,谁让他们一生下来就被绑在洞底?

人是受造物,可惜当你真正明白这一点时,你就已经老了。

严格来说,所谓“写实主义”,也是这样的一个“洞穴”,小说真能写实吗?小说的写实,难道不是高级的欺骗与歪曲?好在,在电影、电视的冲击下,小说那点“写实”已变得微不足道,那么,小说还能怎么写?会不会从此消亡?

卡夫卡的贡献,在于他抛弃了“真实”,勇敢地走向“虚构”,这对小说艺术产生了深刻影响。

读多了19—20世纪西方小说的读者会发现,“写实主义”是有固定套路的,几乎总有个伟大的主人公,有层层推进的“叙事节奏”,有不断铺垫的“高潮”,乃至符合逻辑的结局……这种假惺惺的“真实”不断被复制,体现出这种美学范式已走到尽头。

卡夫卡从不追求真实感,他的故事都是假的,他总是一脸无辜地撕掉这貌似完美的世界的包装,结果里面是赤裸裸的欲望与恶毒,米兰·昆德拉最早发现了卡夫卡的嘲讽天分,一个好的嘲讽者不会试图去改变世界,他只想躲在角落中哈哈大笑。

思想家们没能想到的未来,卡夫卡早就看到了,不论是《城堡》中的反智、《审判》中的荒诞、《变形记》中的冷酷,都被后来的现实所证明。卡夫卡成功地唤醒了小说的智慧,当理性主义诱使我们继续犯罪时,小说成了一种抵抗的力量。沿着卡夫卡开出的道路,后来的小说家们找到了自己的饭碗。

但,这一切也有代价。卡夫卡用“深刻”置换了“真实”,可“深刻”也许是对小说的一种误解。

比如《变形记》,后来出现了无数“高仿”:有的写被绳缚住的杂技演员,因从小如此,故能搏虎,没想到观众认为太残忍,便为其松绑,结果得到自由的他却见虎而逃;有的则写做家具,设计来设计去,最终给自己做了一个类似棺材的小空间,蹲在其中反而觉得舒适无比……

这,体现了现代派文学一个根深蒂固的缺陷:深刻的哲学命题是有限的,前人写尽了,后人很难再开出新话题,而写同一话题,由于缺乏判断孰优孰劣的尺度,只能以早写者为尊,加缪的《局外人》再好,总让人觉得是在抄袭卡夫卡的《审判》。

思想追求简单、直接,而小说却需要多样性,只谈“深刻”,则天下无文。

这份来自卡夫卡的沉重遗产直到后现代主义文学出现,才真正被放下。所谓后现代,其实是现代主义的增强版,后现代夸张地继承了现代主义的批判传统,对于一切成熟的东西均加以抛弃。既然卡夫卡式的深刻包含了如此多的穿凿、刻意成分,那么,能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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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认为,博尔赫斯是后现代文学的奠基者,他的小说刻意反故事,往往用逻辑外的方式推出结局,在此之前,他似乎做了一些铺垫,从而给人以错觉:作者想告诉我们一个深刻的道理。可仔细推敲,博尔赫斯什么都没告诉我们,他甚至厌恶这种用故事说理的方式。

如果说卡夫卡是嘲讽者,则博尔赫斯是淘气包,他的文本中掺杂了大量的戏仿、重复和废话,而且搞得煞有介事。比如他的《女海盗》,写了一个中国女海盗多次战胜官兵,但在皇帝派出的新强敌面前,她突然在水中看到“龙保护狐狸”的故事,以后每晚如此,结果她投降了,但老年又从事鸦片走私,改名为“真道之光”。

博尔赫斯之所以写中国人,因为在当时西方读者眼中,中国人是神秘的,不论做出怎样奇怪的选择,皆属正常,这就给这个故事赋予了“合理性”。这个故事究竟想告诉读者什么?其实你越往下猜就越中了博尔赫斯的圈套,正因为这个故事不负载任何意义,所以它才有无限解读的可能。

博尔赫斯的这种写法对中国作家影响巨大,马原、苏童、格非、余华都曾从中获取养分,但后现代小说的困境是它与大众之间渐行渐远,成了文人案头的一件玩具,为吸引读者的眼球,只好诉诸感官刺激。

在苏童、余华的小说中,充斥着残忍而狰狞的美,因为不残忍,就没有了招揽读者的工具,则文本之美也会被忽视,这个结果异常吊诡:号称最新的后现代文学反而要靠挑逗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来维系,长此以往,不仅读者会疲惫,作家也会变得感觉迟钝。

卡夫卡与博尔赫斯,或者说“现代派文学”和“后现代派文学”,这是小说史上的两次革命,每次都拓展出更多的可能,好作家有很多,但足以为后来者开出通路的,寥若晨星。

值得反思是,我们读到的博尔赫斯狠可能是美国人误解后的博尔赫斯,正因为美国学者的大力褒扬,博尔赫斯才被世界熟知,早期博尔赫斯的中译本多从英语转译,而对他的评价也多直接抄自美国文论。可在南美文坛,很少有人将博尔赫斯看成是“后现代派”,他笔下很多被认为是隐喻的东西,其实是严格的写实,甚至至今仍能在他的故乡找到遗迹。遗憾的是,文学离开了诞生它的土地,就会被抽空血肉,只剩下干瘪的“意义”。我们以为读懂的博尔赫斯,不过是头脑中虚构出的另一个博尔赫斯。

这其实不奇怪,现代教育有两个最坏的成果:一是让人不自觉地去寻找“意义”,并反复用逻辑证明自己找对了;二是让我们彼此有了相似的感觉和思维方式,所以特别容易同声相和,从而在得到知音的快感中集体掉入沟中。

作为现代人,我们确实经常搞不明白,为什么老子已经说完“大白若辱”,还要再说“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德经》不过五千言,为何还要加入这许多废话?而事实很可能是:就在我们熟练地举一反三时,一个更丰富的世界正擦肩而过,我们永远不知道它曾离我们多近,却再也追不上它的脚步。

一道春药叫卡夫卡,另一道春药叫博尔赫斯,我们一直在吃,也一直在伪装有效,可兴奋的时间似乎越来越短。

也许,应该反过来问一句:我们读的卡夫卡就对吗?还是翻开新版的全集,希望它能告诉我们一切。

来源:北青艺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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