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鞭下的众生相

我们这个 “工程队” 是由水利厅单独拼凑的, 含“一小撮” 在内,总共约有三百人, 分成四个大组 。右派们既分散在各组接受监督劳动和批斗, 也常常聚为一体进行加倍劳动或相互检举揭发, 然后再由被指定的几名头儿向队部按时汇报。这就昭示了一个严酷的生存机制:最好争当头儿, 或争当头儿的亲信。若如你不会咬人或者不会狠咬他人, 那么,你就不可能求得上岸的机会。于是, 难过劳动关的可怜虫就首先成了某些求生者的塾脚石了。

这道“劳动”关卡, 对于其他 “下放干部” 也同样严酷。在这个工程队里, 真正属于钦定左派的超人也只有队部的几名头儿和各组组长等少数人, 即使包括三名出身贫苦的炊事员在内,也不到总人数的百分之十 。而扣除这百分之十和“一小撮” 之后,在剩下的两百余名“下放干部” 中, 则是以内控的“中右”和历史复杂者为主, 尽管他们也深感惶恐和压抑, 但较之右派而言,他们却拥有一个相对优势, 可以名正言顺地监督呵斥乃至侮辱“一小撮”, 尤其对其中难过劳动关的可怜虫。于是,在这场生存竞争的精神虐杀中, 最最凶恶者莫过于被 “肃反”和“反右”连续敲打过的国民党员和三青团员了,他们力求自保的变态心理令我至今觉得悲哀并且鄙视,这种小人哪还记得什么“礼义廉耻”和做人的气节。同日伪汉奸郭天仪一样, 他们也深谙“左”的真谛。在工地上,他们对许传经博士和孙锦教授等高级知识分子的吆喝声比谁都更响亮。有个叫齐安的国民党员与歌乐山下的那个“猩猩”毫无二致。为了证明他的忠诚和脱胎换骨的决心,他天天都在驱赶着一位白髪苍苍的老人挑土,而且天天都会使得这位水文工程师(陶正益)不是满嘴啃泥, 就是一脸血污。不过,最为令人难忘的还是老人脸上驯顺的微笑,那涂抹着血污的微笑令我至今挥之不去。反到是齐安等人在我心中变得模糊了,因为他们同银屏上的鹰犬差不多,容易搅混。而正宗的或比较正宗的左派们却反而温和多了, 因他们勿须继续喝血过日子,而只需时不时地、居高临下地向我们发出声声教诲就行了;其中个别的,如五短三粗的郭治耕,他还颇有几分《辛德勒名单》的味道呢,我和宋椿在他这个大组长的手下还是获得了些许保护的。

于是,在这个特殊的人生舞台上,真善美与假丑恶就常常无从分辩了。

将我们置入这个人生舞台的第一站是德阳罗江县王家冲。 我们这个工程队承担了都江堰延伸到盆东丘陵区的一条总干渠——官渠堰二期工程——中的一小段。 各组男女分宿农家大院。 每日黎明即起, 入夜方休。 挖土、运土、填方、打夯……劳动强度之大, 令我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人也骤然感到筋骨散架, 力不从心了,就不知瘦子许教授和胖子孙教授等人该是如何熬过来的。我敢说, 绝对是他们头上的紧箍咒儿迫使他们在向生命极限挑战的相厮相搏之中造就了伟大的麻木和崇高的卑贱之后,才终于挺住了的。否则,他们仍将难免镣铐和大墙之苦。这有身边二例为证。

先看“皮克威克先生”的喜剧与悲剧——

尚属中间派的陈功业是咱水利厅有名的“交际工程师” ,双下巴,啤酒肚,成天都是乐呵呵的,板着面孔也会逗得满堂生春,加之他的舞瘾极大,舞姿又怪, 活像企鹅移步,有时比狄更斯笔下的那个啤酒肚子还滑稽, 而且还爱沾花惹草,只因太怕老婆(尤其害怕老婆当众抓扯他的肥硕的大耳朵),所以,他的桃色新闻才不多。此君待人十分和霭,咱们小青年皆可向他直呼“皮克威克”或“皮克先生”。

对于当下的“劳动锻炼”, 皮克的啤酒肚子已是有些支撑不住了。他先是断了笑话并停止了双下巴的颤动, 继之则满面愁云, 再之则卧床不起, 甚至叫得哎哟连天的。当左派们识破了他的伪装,最后向他发出勒令时, 齐安这个国民党员和另一名三青团员就迅速将他架往工地强迫劳动了。但皮克先生却不是省油的灯,他首先像孩子般地大哭大闹, 然后又如橄榄球似的翻滚着,把油菜地也糟蹋了一大片。倘仅仅如此, 左派们还是拿他奈何不得的。但谁知咱们的皮克先生却一下昏了他的大肥头, 竟抑扬顿挫地高呼起来——

“你们凭啥折磨知识分子?我抗议!~~~”

“你们为啥如此残暴?我抗议!~~~”

“老子不想活啦!拼就拼!……”他骤然举起了铁锹,高高地摇晃在空中。

不用说,这一举就举出了一个“现行反革命行为”,当即就被五花大绑了。

没过几日, 这个 “现行反革命分子” 就被公安正式反剪上铐了。兴许在皮克先生的啤酒肚里仍然残存着中国士大夫的那么一点儿骨气吧, 或许只有更多的阿Q精神也都是很难说得明白的,反正,当这位“河川结构”设计专家从众人身边蹒跚走过时, 由于被反铐的双手把他的大肚子逼得更加突出了,致使头颅也是扬得更高了,这模样,委实还给他凭添了几分视死如归的凛然气慨呢,不过,足可令人震撼的一瞬则是人们始料未及的——宛若流星在长夜中写出的一个华彩音符——当皮克先生被押至山岗边缘时,他突然止步,昂首仰望苍穹,又突然发出了一声怒吼:

“请问,中国还有无人权哇?!~~”

此声足可永垂青史。我顿时觉得天地间的回声犹如山呼海啸,劈雳闪电, 足可撕心裂肺!但,人们的恐惧却像一块硕大的海绵体,其无可比拟的消声功能立刻就把皮克的英勇呐喊彻底化解了。回答英雄皮克的只有一片沉默。当皮克还没发出第二声呐喊时, 他就被一脚踢翻了,像橄榄球似地滚动着,中止在半坡上的水田里,但溅起的水花却替他写出了一个高傲的人字,在黑暗无边的中国大地上留下了一次鲜为人知的、孤独而惨淡的人权抗争……

在继后到来的全民大饥饿大死亡中, 乐天的皮克先生还是在狱中同步饿死了。不过, 他似乎也没死,因为,他毕竟发出过英雄般的人权呐喊, 尤其在咱中国人的辞典里尚无人权一词的时候。所以,“交际工程师”陈功业的名字乃是值得生者特别铭记的。

还可瞧瞧另一头“老黄牛”发出来的梦呓般的抗争——

紧步皮克后尘,与皮克同组的、年近六旬的测绘专家孙长茂也同样撑不住了,但他没有制造“过渡色”,干脆卧床不起了。这位不苟言笑的老人本已临近双目失明, 步履蹒跚, 大脸堂上只留下了数十载的风霜和艰辛,一生过得老实巴焦的。他早该坐享天伦之乐了, 可厄运还是放不过这头“老黄牛”。当齐安等二等鹰犬再度奉命将他架往工地时, 老头儿并没有仿效皮克先生在油菜地上打滚, 他只对皮克先生的人权呐喊从沁深之中发出了真诚的响应:

“哦,人道哦, 人道、人道……哦,人权哦, 人权、人权……”

老孙头的呐喊没有一个惊叹号,全然像梦呓。似乎他躯壳中的底气已经缺失殆尽了,弱不经风,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倒。但是, 比皮克先生更为悲壮而滑稽的一幕却霍然发生了, 谁敢相信老孙头竟会骤然变成了一头愤怒的雄狮,同时发出了一声怒吼:

“老子拼了!~~”

当他喊毕他生平仅存的这个惊叹号时,就举起锄头在空中晃悠着,晃悠着,在晃悠中直至倒下为止(绝对是他自己倒下的)。

不几日, 这条关东汉子, 与我有过忘年之交的老孙头也被铐走了, 其罪名、过程、结局几乎与皮克先生完全相同, 略有不同的是他离开时还被布条子紧紧地勒住了嘴巴, 以防他继续发出梦呓般的人权呐喊……

进大牢不久,他就死了,简直不如皮克先生耐磨。安息吧,老孙头。孙长茂这个名字也是应当记住的。我还清楚记得老孙头率领我们这帮子小青年在龙门山区攀爬时,或聚在篝火周围时,或爬出帐篷迎接天边的黎明时,唱过的那支歌: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 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 攀上了层层的山峰……

没料到,此歌竟变成了我们两代人的挽歌。

仅剧上述二例, 我敢断言, 曾经喝顺了可口可乐吃惯了奶油面包的、身价也比皮克先生和老孙头高得多的许传经教授,以及土著型的孙锦教授等人,之所以也能闯过这样的劳动关, 那得的的确确完完全全归功于右派帽子在调动人的潜质和极限等诸多方面的无穷功能。可以这样说, 这种帽子乃是对中国上下五千年传统吏治和刑具的重大发展, 它不仅比焚书坑儒和断头台更文明更高明,而且还具有无可比拟的杀伤力和威慑力:勿须血流成河即可剿灭一切悖逆的生灵,同时掏空一个民族的思想与灵魂。

本文责编:张容川

来源: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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