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了嘴。阿塔继续说:徒诺已经联络了好多人,还在增加,就等一声号令。我哥劝他:不能这样搞,事情会越闹越大。徒诺说:闹大就闹大,我豁出去了,哪怕把身家性命都赔上。我哥责备他:你赔上的不止是你自己,还有众兄弟!徒诺大怒,冲我哥嚷:你要我过来,就是想叫我忍气吞声?一直沉默不语的热丹这时突然对徒诺说:我看他已经不是真正的藏人了,我们走吧。
就这么走了?我只感到懊恼、后悔。真不该上楼打麻将,要能劝劝徒诺就好了。我把没能留下的原因推到热丹身上,说:他老用怀疑的眼光瞅我,吓得我不敢久待。
我也不喜欢这个人,阿塔皱起眉头说,当着我的面,热丹对我哥说你不可靠,还引了句俗语,要我哥“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对你多长个心眼。
经历了在阿塔家乡差点被打爆脑袋的风波,我已经学会去忍受一些藏人对我的敌意。我急于想知道的是:嘎登到底拦住徒诺和热丹没有?
左说右说,嘴皮子快磨破了。阿塔声音有些嘶哑,人也显得疲惫不堪。我哥发了誓,要全力去找那些有声望有影响力的人物出面救人。还好,总算妥协了,给了两天时间。临走时热丹说,两天一过,如果没有消息,他就到公安局门前自焚。
自焚!我心惊肉跳,刚要再问点什么,嘎登出现在客厅门口,他对阿塔说:我们走吧。边说边大步朝外去。我吃了一惊,急问阿塔:你也要走?阿塔说:我哥能找的关系,除了民族学院的那个教授,就是一些像他一样的商人。我认识的人比他多,我得帮助我哥。
一阵不快袭上心来。别怪我泼你冷水,我劝阻说:没什么希望。
不能有希望才去做,阿塔回了我一句:要去做才有希望。
那——我头脑空空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话。你去吧。我无精打采地说。
阿塔跟着嘎登出了门,忽然她又返身回到我跟前问:你好像不高兴?
不是说好了一起吃晚饭吗,正好朋友们也在这里,都等着跟你见面。我抱怨开了。我知道我这样说显得很自私,而阿塔的做法又无可非议,但我不想掩盖我的担忧和不满:阿塔呵阿塔,你不是已经答应了我,要远离,远离!
现在是火烧眉毛,火烧眉毛了。阿塔焦躁地说。嘎登在门外催促着。想得到我的理解的阿塔,眼泪快出来了:张哥!
我挤出一点笑意说:别回来太晚了。
32
回到楼上,我发现众牌友正在议论纷纷,牌桌上堆积着麻将,也没人去碰。来,来来,我坐下说,再打几盘。大家开始摸牌时,李斯关切问:阿塔走了?好像出了什么事?我心烦气躁地看着牌,没吭声。赵悟警告说:你娃头儿小心点,让这么多藏人到家里来,眼下风声正紧,可别惹火烧身。
你这人就爱走极端。李斯摸起一张牌,边看边说:我有几位藏人朋友,相处得不错,过年还在一起喝酒。赵悟撇了撇嘴说:平时你好我好,满口扎西德勒(吉祥如意),那都是些表面现象。这不,拉萨暴动了!我立刻质问:你怎么不了解一下藏人为什么要暴动?赵悟翻了下白眼反问:你说为什么?
没等我回答,李斯抢先说:打个比方,虽然不十分准确,这就像一对夫妻,当年你强迫人家入洞房,蹂躏人家的身体,剥夺人家的权利,把人家当成使唤丫头,动不动你就骂就打,别说你还占着人家的土地。哪怕为了尊严,为了自由,人家也非闹不可!赵悟一时语塞,耍起横来:闹吧闹吧,翻不了天,老子有枪!
打牌打牌。王耳吆喝着提醒大家。没人理睬。
本来只需要做一件事,天下从此太平。我直截了当说出了我的想法:让达赖喇嘛回家。赵悟猛地站起来,身体撞在麻将桌上,哗啦啦一串响,洗好的麻将牌全乱了。他扯起嗓门喊:老和尚(达赖喇嘛)要回来了,我们还有什么戏可唱?不光站不住脚,还会死得很难看。李斯呵呵地笑开了:你不就是一个开店的小老板,还真把自己当成统治者了。赵悟气得骂将起来:你娃头儿也是汉人,胳膊肘朝外拐,典型的民族败类!
我突然放声大笑,争吵声戛然而止,人人瞅着我,一派莫名其妙。我收住笑说:在阿塔家乡时,阿塔也曾因为替我辩护,被有些藏人骂成民族败类。我把头转向李斯,要他别在意:像这一类的骂,其实是在赞美你。
你们说这些有啥用,能当饭还是能当菜啊?王耳脸露鄙夷地说:管我们屁事呀,还吵来吵去,再往下会伤了朋友间的和气。打牌打牌。
我抓起茶杯喝了一口说:老子烦透了,不打了,吃饭去。
去餐馆的一路,我怪话连篇,看什么都不顺眼。成都这个城市,无聊透顶!我指着满街的人头攒动说:从早到晚就知道喝茶、饮酒、打牌、闲聊。所有的话题除了谈钱,谈房子、车子,就剩下黄段子了。还号称“休闲之都”,纯属扯蛋,也不怕丢人现眼,什么休闲呀,明明是没出息嘛。
牌友们一言不发,都晓得我心情不好。等到了餐馆坐下,我突然变安静了,无论大家聊什么有趣的故事,开多少令人捧腹的玩笑,我只埋头吃喝。为了让我开口,王耳要跟我讨论元青花的特点,唠唠叨叨从胎色、釉斑直说到火石红、跳刀痕。我没理睬。李斯问我这次去西藏游了哪山哪水?我也不回答。赵悟双眼圆睁说:你娃头儿这样下去会得抑郁症的!我仍不出声。等走出餐馆门,王耳提出去卡拉OK唱歌,我才开腔说:我就不去了。同时拿起手机,看有没有阿塔的短信。
一向说话平缓的李斯这时吵吵起来:阿塔是不是一去不复返啦!我不想再隐瞒,就讲了阿塔匆忙离开的原因,不过没有透露徒诺和热丹可能会采取的行动。王耳说:你应该拦住她。李斯说:小心为妙。赵悟说:别往里掺合!
我心里乱成一团,对三人说:你们先去,我想独自考虑一下该怎么办。赵悟就为我支招:你不是在北京有房吗,最好把阿塔带到北京去住,只有让她脱离藏人圈子,你才能省心。王耳搂住我的肩膀说:好主意,不然的话,你会活得很累。李斯连说:要走就快走,反正生意照做,你无非辛苦点,腿勤点,两边来回跑。
我正在心里斟酌牌友们的建议,王耳又开始吭吭唧唧夸耀起他的青花大罐。他眼神里充满可怜巴巴的期待。我的心软了,就算救他一个急吧,这假货不失为一件画工精美的工艺品,送人挺合适。我估计他也就几百元从地摊上买来。那就留下吧,我说:给你一万元。王耳两眼顿时光芒四射。
我们去了一家熟悉的卡拉OK歌厅。刚坐定,走进来四个衣着性感的女孩子,俗称三陪女郎:陪唱,陪喝,陪玩。我抬眼就见秋儿也在其中。秋儿是歌厅的台柱,脸蛋妩媚,腰肢妖娆,既能说会道,又能歌善舞,出场费不低。今天我请客。王耳宣布说。无须多言,秋儿是他专为感谢我而挑选的。
秋儿紧贴着我坐下,高耸的乳房直顶住我的前胸,浓烈的香水味儿熏得我头晕。这个女孩曾经令我着迷过,为得到她,我破费不少。如今恍如隔世,没啥感觉了。哥也不来看我,只听秋儿故作娇声地说,人家好想好想你哦。我伸出手招呼王耳说:退掉一个女孩。接着回头对秋儿说:去,陪王哥去。
水果盘,各种小吃,端上来了。打开几听可口可乐兑入红葡萄酒里,再加一瓶威士忌。一个个开怀畅饮,酒酣耳热,放声歌唱:尖细的,豪放的,呜咽的,没有不走调的,能把一支节拍舒缓的情歌,变成飞机大炮般轰鸣的进行曲。倒是女孩们训练有素,该柔情的,能唱得缠绵悱恻;该相思的,能唱得如泣如诉。秋儿见我呆坐着,主动问:你喜欢什么歌,我唱给你听。我应声说:两只蝴蝶。秋儿笑道:老男人的歌,早过时了。我说:我这个老男人就爱听。
亲爱的,你慢慢飞,
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亲爱的,你张张嘴,
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亲爱的,你跟我飞,
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
亲爱的,来跳过舞,
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
秋儿突然不唱了:你哭了!我用手掌抹了一把脸,略带惆怅地赞道:你唱得真好听。我要她过来,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人民币,还没等我交给她,秋儿就欢天喜地说了声:谢谢!一把抓在手里。我挥挥手让她走开。这首歌好像拉开了记忆的闸门,与阿塔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化成了无尽的眷恋。
恍惚间我听到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昏暗的灯光刹那间变成刺眼的银色强光,忽明忽暗。牌友们各搂着一个女孩,随着快节奏的音乐跳起来。女孩们脱得一丝不挂,惨白的乳房在胸前乱颤,撅起的屁股扭来扭去。我站起身就朝外走。对这样的夜生活,我曾一度习以为常,如今只想赶紧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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