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兽场解体之后
按时间计算, 我们这个“工程队”的寿命并不长, 未及一年半就散伙了。如果皮克先生和老孙头有点预见, 不要傻乎乎地呼唤人道和人权的话, 就不致蹲在狱中毙命了。这是十分令人婉惜的。
返蓉前夜, 许传经教授的瘦脸终于露出了笑容,或许, 在他心之沁深, 恐怕比他当年在美利坚合众国康乃尔大学获得博士学位还要高兴。不过,走了瘦子, 却更加苦了胖子。当许传经一行背负行囊从索桥上面摇摇晃晃地走向彼岸的时候, 在我身边掏着沙石的胖子教授就只顾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那一脸的木讷和愁怅令我不忍卒读。鬼才晓得他的明天将会如何呢。
没多久, 我们剩下来的二十余人就由许永康指导员率往局本部报到并听候分配了。 一路上,我们仍按军事化编队, 由伊能出列高喊立正、看齐、向右转及开步走……当他最后向劳动人事处的一个色狼办事员(马徳隆)立正报到之后,那家伙立即向我们作了声色俱厉的简单训话, 接着宣布名单。孙锦命好,他又碰上了伊能,一起分到厂房工区。我和陈大胡子、罗大麻子,以及“坏分子”周土生分到沙石骨料大队下属的茅亭采沙队。萧文、宋椿、何山、彭怡林等多数人员都是分到大坝工区。这意味着水利厅右派们历时一年半的斗兽场从此解体了,彻底解体了,最后,当活宝许永康作了最后训示之后, 我们即如鸟兽散,但却难以化解留在岷江入之滨的厮咬与丑陋……从今往后,我们都只有靠自已在厄运的苦海之中向着未知的彼岸泅渡了(请读者顺便记住许永康这个中共党员的名字吧, 这个肥头大耳的宝贝今后还有不少好戏演出)。我当时最为关心的还是我的三位同舟者,但愿我们的诺亚方舟不致沉没。我实在烦透了“一小撮”聚集的斗兽场——暴政下的丛林法则令我终身难忘而且引为终身羞耻。
大胡子陈虎翔是个非常聪明而倔强的人,仅比我大两三岁, 但一脸的胳腮胡子即使刮得精光, 也叫他的印象年龄比实际年龄大得多。他善思且有毅力。即使在非人的明渠苦战中, 他与少有表情的彭怡林,也共同完成了好几项张榜课题中的技术革新, 并受到了高音喇叭和光荣榜的表扬,很为右派争了光。如果他俩的业绩可移植到某个工人师傅身上, 可肯定是国家级的劳动模范。
大麻子罗纹光则麻到了麻的极限, 恰如儿歌唱的石榴皮子翻个面, 加之高度近视, 他迎面看人总要呲开嘴巴,令麻面更丑,恰似天生的反派,不必化装。此公四旬出头, 原任官渠堰管理处处长, 工作认真, 也很能干, 古文和口才都不错。膝下有五女, 最大的正在念大学, 最小的还在上幼儿园;妻则无职。目下全家老小仅靠他不及四十元的生活费过日子。这就难怪他的一张大麻脸老像河滩上的麻砾石,总是冷冰冰的。
“坏分子”周土生曾是全厅风云人物, 但与男女关系绝然无涉, 而且还是夜间捉奸拿双的行家里手兼积极分子。每当他将一双双一丝不挂的男女踢到户外示众时,他总会乐得无比开心,每当他使出青城派的武打飞腿,连贯横扫猎物的屁股礅子,尤其是扫到女人硕肥的礅子时,啧啧,那才叫做过瘾呢……。这个嘴皮厚厚的楞头小子就是灌县人氏, 家住都江堰二王庙左侧, 年龄与我相差无几。一九四九年前,他跟着居孀的母亲讨口度日, 脚杆子上还留有几处狗咬的伤疤,这在一九四九之后自然成了无价之宝,尽管一字不识,但他仍被破例招到省水利厅当上了勤杂工,后来还特别送他到工农速成班去重点培养过。无奈这小子不是那快料子,见书就喊脑壳痛,这就罢了。只不过,他小脑袋瓜中已被人们捧岀的“国宝意识”却是怎么也都罢不了的。每次升工资,他都会把全厅上下闹得翻喳喳的,这也可以罢了。但他在酒后老爱叫嚷“老子周土生还在水利厅受压迫,不如在旧社会讨口” 等等, 就委实叫长官们受不了啦。若他仅仅骂骂某个球厅长什么的,也都还是算不了个球。毕竟苦大仇深嘛, 根子实在太红太红了, 金健好长时间都是拿他奈何不得的。这下子可好啦,有了反右机遇并派生出了诸多可供挑选的帽子后,那就方便极啦,仅其中一条“一贯无理取闹”就可完全对号了,足够了,不必再套烂言分子啦。
自从土生娃头上有了帽子后, 他当然再也不敢过份放肆了。但,存在决定意识,当人人都在排队深挖反动根源时, 这个“国宝”只需讲一句忘本就够了。当这种红与黑的对比一经潜移默化后,他就渐渐产生了新的优越感, 且以伊能为师, 不时把陈烟灰和古憨包咬得狼狈不堪, 只是水平不如其师而己。对付这个小癞皮,往往只需扔去一根骨头就够了。许、孙教授等人之所以未被他随便乱咬, 都是因为他向他们 “借” 过钱,而且不止一两次。
如今我们四人上了一条船又该咋办呢?我和陈大胡子、罗大麻子无不为之头痛。经暗中商议, 决定由我找周土生谈谈。据说他怕我,怕我这个“头名状元”兼“盗马贼” 般的赫赫声威。此属一物降一物。生命链条之间的制约关系往往就是这么怪怪的——即使在炼狱。
我们三人都笑了,但罗大麻子的笑脸叫人简直不敢多看一眼。
与周土生的沟通并逐渐成为朋友之后,令我相信人性中的善还是不易泯灭的,尤其到他家作客之后, 更是给我留下了无比悲怆的记忆。
在二王庙左侧浓荫深处的一座破败古刹里, 我见到了他的母亲。老人衣衫烂缕, 神情麻木。自从周土生当上“坏分子”后,她全靠拾辍破烂维持生计了。在已经无情卷来的大饥荒中,她活像即将倒毙在雪地上的祥林嫂了。但老人脑子还很清醒,其善良厚道的天性更是令我震惊。她硬要土生娃赶紧取下去年秋天存放在柜子顶上的那个老南瓜, 我则死死抓住周土生的手腕不放, 但老人却拚命似的掰开了我的手, 累得气喘嘘嘘的,而且生了气。面对老人这份难却的盛情和慷慨,我不禁热泪长流了。我深知这个仅存的老南瓜对于临近鬼门关的老人意味着什么。少顷,当我端起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水南瓜时, 老人在喃喃自语中发出的喟叹更是令我撕心裂肺了:
“哟喂, 毛主席来了好是好咦……就是不晓得咋个弄得没饭吃了咦……哎噫,哟喂噫, 讨口也找不到塌塌讨了噫……造孽哦,造孽咦,哟喂噫……”
没想到这位翻身乞丐的临终终喟叹竟如此轻易地挑明了一个深奥的哲理。由大哲人康德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悖论竟让她一语道破了。妙哉,“好是好” 的赞美和“弄得没饭吃” 的造孽可算撩开了“天堂路”上的真谛,与那个金发男孩一眼看透皇帝的新衣乃有异曲同工之妙。没料到老人的思辩能力在饥饿与蒙昧之中,又恰在“幸福亭” 之下,向着历无饥馑的川西大坝子,竟可发出此般智能型的本底呼号,把一个苦难民族正在经历着的大不幸留在了玉垒关下的涛声之中——宛如都江堰搓揉着宝瓶口丰满的乳房在哭泣……
由于“翻身”老乞丐的临终喟叹和悖论对我启迪极大,令我更加沉重地行走在一九五九年。这年应当是打开中国当代史的一把钥匙。想要救救苍生的国魂已被绞杀在庐山中了。笔者在一九九四年曾专赴庐山考察。我只想身临其境地感受一下当年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红与黑、罪与罚在同一时空的演出情景, 更想捧起良知问问,真理为何在淫威面前显得如此卑贱而脆弱……当然, 在心之祭坛上,我还想顺便寄托我的一腔哀思和悲愤,虔诚地祭悼铁骨铮铮的彭大将军。他为人民鼓与呼的名句应当镌刻在香炉峰的万丈悬岩上, 以供万世景仰,华夏永铭。因为,正是以这条汉子为代表的良知倒毙在此山之后, 亦即党内民主的舌头也被彻底割掉之后, 圣上才会在“反右倾、鼓干劲”的空前热昏与专横之中继续踩着荒塚新坟,将剧情推向了高潮的。不然,中国的庄稼汉子哪会保持着全民皆兵的整齐划一,眨眼之间就倒下了那么多,活活饿死那么多,这空前絶后的人为大死亡,在肥得流油的川西大坝子上,尤其在生命源泉的都江古堰旁,其惨烈程度乃是令人更加不敢相信和回望的。至今,若非迫不得已,我是不会轻易路过古堰和青城山的,一旦想起从其中一个死人堆爬出来的情景时,我的整个身心都在颤栗着,濒临坍塌……
哦,一九五九!这年的中国着实陷入了无可解脱的悖论之中,从“翻身”老乞丐的“哟喂噫”到毛泽东的“以虚代实” —— 囯营店铺橱窗中的空烟盒及紫坪铺电站导流明渠中暗藏着的肥田粉……哟喂噫……。这年的中国也着实陷入了无可解脱的滑稽之中。
当然,最有悬念的还是一九五九年的汛期就要到了,这对毛泽东的“精神变物质”和肥田粉的伟大实践将是一个十分严峻而有趣的检验,尽管我的“诺亚方舟”已经停泊在茅亭阶地了……
本文责编: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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