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7年前1998年的平安夜前夕。当年广州的媒体多有报道。之所以旧事重提,是我看到了一则在我家乡山东某地发现30多个年轻女孩尸体的新闻。那些身份暧昧女孩被一伙罪犯强奸、抢劫后杀害掩埋,这个罪恶的组织很长时间内一直在干着这种勾当。

生活在社会底层、死了都没有人知道身份的女孩子,她们被歧视、被凌辱,被抛弃在这个社会的安全保障体制之外。据说,仅仅在我们国家南方的城市,这种女孩就有300多万。她们都是我们的姐妹。

王纯只是她们中的一个,在这个和谐盛世的平安之夜里,我听到了她的冤魂在哭。

是为序。

那天清晨,因为要赶去青岛开庭,那个小县城的街道还亮着路灯,我就来到马路赶头班车。我上车的时候发现只有寥寥数人,车子丝毫没有开动的迹象。我对司机说,你必须在八点钟以前赶到青岛,否则我不能坐你的车了。因为彼此很熟,司机说没问题,误不了你开庭。

又等了半小时,车上的座位差不多都满了,乘客们纷纷催,司机才慢慢启动车子。就在这时,一个姑娘匆匆跑来,被卖票的女胖老板一把拉上车。姑娘在我旁边的空座上坐下,问我:“哥,是去青岛的车吗?”

我说:“当然。”

“请问几点到青岛?”姑娘长得高挑、俊俏,穿着一套淡蓝色的裙装,透着一股女学生的清纯味,一口东北普通话听上去柔婉、悦耳。

“不管几点,你都别无选择,因为这是头班车。”女老板不耐烦地抢白她。

那女老板长相凶悍,一脸横肉,女孩儿怯生生地不敢再问。

车到城边头,本该南行,却突然东去,乘客们纷纷质疑,司机懒洋洋地说,“还有几个客户要拉上,误不了几分钟。”

车子到一个村子拉了几个散客,再转了几圈,这一耽误,又拖了半个小时。在乘客们愤愤骂声中,车子终于南行向青岛开拔了。

我发现身旁的女孩开始坐立不安,越来越着急。

我问:“姑娘,你有事?”

姑娘说:“我要赶七点半的火车,去珠海,哥,这车多久能到啊?”

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这车正常行驶,也要八点才到,何况现在又耽误了时间,你要误车了!”

姑娘着急得哭起来:“可我已经买好票了,这可怎么办呢。”

我批评女老板:“你怎么不问清楚就让人家上车?误了车算谁的?”

“嘴巴长在她自己身上,她自己不说干我何事?”女老板蛮横无理,振振有词。

一车上的人都替姑娘出主意,有的建议她到了流亭机场赶飞机,有的让她下车往回赶到潍坊坐火车,有的干脆建议她改签。

“我们很多伙伴都在这趟车上,我只能坐这趟车,我没去过南方,我怕丢了。”姑娘哭得泪人一般。

女老板又不耐烦:“哭什么哭?反正我们就是飞也飞不到了,你哭有什么用?”

我突然想起前方南村有我一家顾问单位,或许他们可以派辆车送送。

我说:“姑娘,你别着急,我打个电话找个车试试。”

我给我的顾问单位华青公司的姜主任打电话:

“老姜,我有急事赶青岛7点半的火车,你能否派个车送送我?”

姜到爽快:“奔驰不在家,只有桑塔纳。”

“别管什么车,只要半个小时赶到火车站就行!你马上把车开到马路边,我的公交车3分钟到。”

司机一听,把车开得飞快,姑娘破涕为笑:“谢谢,谢谢您,哥。”

远远看见华青的车已在马路边上等着了,我紧张得心方才稍稍平复,车一停,拉着姑娘立即换车。

上了华青的车,我看了看表:6点50分。

姑娘的车票开车时间是7点零29分。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39分钟内赶到火车站并让姑娘登上车!

你要去哪里出差?那么急?早干什么去了?“老姜嘟囔。

我只好表示歉意:“是这位小妹妹赶不上车了。

“我就知道你大律师又要英雄救美。好了,快开,成全李律师一番美名!”

车子开得像要飞起来,不到20分钟,已赶到市区,司机路熟,绕过了不少堵车的街道,眼看到车站了,又突然碰上红灯,我一看,还差一分钟!姑娘急得又要哭。

我大喊:“闯过去!”

司机犹豫了一下,老姜也大喊:“闯!”

车子疯了似得闯灯而过,警察在后面大骂。一辆警车立即追上来。车到广场,我拉着姑娘、老姜提着行李就往检票厅跑。刚把她推过检票口,检票栏杆放下,检票时间结束,一秒不差!

看着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进站口,我和老姜如释重负,总算没有误车!

我们从车站大厅出来,看到司机万般委屈地跟警察交涉,警察铁青着脸,不依不饶,非要拘留司机。我过去说,“警察同志,还是罚款好了,不就是闯红灯吗?这钱我出。”

警察说:“我就没见过你们这么大胆的,赶火车就是理由?”

我说:“当然不是,可我们也不是故意违章,而是见义勇为、帮助别人不得已嘛,你非要拘留司机,我们只好跟你们公安局打官司了,反正我们不用掏律师费,我本人就是律师。”

警察气笑了:“你那叫‘见义勇为’?如果是个老太太你也不一定那么有积极性,算了,就罚200吧。”

我们开着车子去法院,老姜问我:“那姑娘是你什么人?莫不是又找了个小情人?”

我擂了他一拳:“胡说什么!路上捡的,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两天后,我收到一条短信:

哥:我已到达珠海,我不会忘记您的。王纯。

我记起在车上塞给她一张名片,告诉她如果上不了车,就打这个电话找我。

她叫王纯?

一年后我到南方一座城市出差,晚饭后朋友宋君请唱歌,一大群人来到一家装饰豪华、名叫天上人间的歌厅。朋友说这家歌厅每位最低消费800元,里面的姑娘都是大学生,能用英语表演节目。素有风流才名的杜君大喜,连问有没有‘特殊服务’?他自我解嘲‘御女无数’,还没有‘御’过高品味的大学生呢。一桌人哈哈大笑,宋君笑骂:

“老杜品位太低啦,要干那点事,哪用得着化800元?随便找个夜总会,300元的出台小姐有的是。天上人间讲究的是品味、情调,诗词曲赋、舞榭歌台、英语钢琴、温婉浪漫,不是你这等西门大官人去的地方。”

说笑间进了包间,高挑漂亮、衣着新潮的领班小姐带来一大群姑娘,满满站了一屋,怕有30多个,这些个个高挑娇媚、气质不凡,把北方来的老杜等土老鳖看傻了眼、也挑花了眼。老杜脱口骂道:

个个绝色美人,不愧天上人间,真他奶奶地名不虚传!

老杜老宋他们挑好了姑娘,让我也挑,我突然发现俊美的领班有些面熟,正要开口问,老宋笑我瞪着眼睛看领班:“大律师怎么不懂规矩?人家领班不陪客。”

漂亮领班微笑着向我颔首,带着没有入选的姑娘退出。

我问老杜的姑娘:“你们领班叫什么?”

姑娘含笑不语。老杜大叫:

“她叫杜十娘!大律师呵,你可真有意思,青楼里哪里有真名?莫非你要救风尘?”

老杜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对姑娘说:“给我来瓶干红,你让那领班亲自送进来。”

那姑娘高兴得出去了,一会儿,脖子上挂着手机的领班小姐端着红酒进来了。

我掏出手机,调出一年前的那个号码,拨响,领班的手机欢快得叫起来。我拿着手机看着领班的眼睛,领班花容顿失。

你是王纯?

你是——哥?

巧遇王纯让我心潮起伏,我一直认为她是个南下找工作的女大学生,如果有再见面的时候,也应该是在高尚的写字楼或者优雅的外企管理部门,没想到却是在这种乌烟瘴气的风月场合!就像看到一朵清纯的水仙花被扔在地上,任一双双粗暴的皮鞋不停地碾过,心里一阵生疼。

身旁老宋、老杜他们左拥右抱,跟小姐们打情骂俏,还扯着嗓子像狼一样嚎叫,这些平时司空见惯的生活场景现在看上去如此邪恶、丑陋,让我无法忍受,一阵阵反胃。我借口头疼,一个人匆匆逃出包间,回到了宾馆。

在洗手间狠狠冲过头,浑身还是燥热,索性脱个精光用凉水全身冲。这是十二月的天气,南方的宾馆没有暖气,我冻的全身发紫,又用毛巾搓得发热,心情才渐渐平复。

换了衣服,倒在床上,我开始对自己感到好笑,我这算什么?一个素未平生的女孩,人家干什么与我何干?

门铃响起来。我知道这里的宾馆有半夜女郎上门做生意的事,没好气地说:“里面没人!”

门铃继续响,不屈不挠。我觉出自己的回答有问题,恼怒地边拉开门边骂:“人都死了,按什么按?”

门外站着王纯。

王纯卸了夜状,穿着那件我送她上车时穿的淡蓝色的裙装,梳着当年的马尾辫,依然是当年那幅清纯的女学生模样。这比让我在夜总会见到她的时候更意外。

“你?你怎么来了?”

“哥,我来看看你。”

我抻出头去左顾右盼:“老宋告诉你的?老宋他们呢?”

“他们还在玩呢。哥,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还是到咖啡厅吧。房间里乱。”我说,“你到大厅里等等我,我换换衣服就下去。”

我转身进屋,王纯猛地从后面搂住我的腰。紧紧抱着,脸贴着我的后背,哭。

我能感觉到她的胸部剧烈起伏,抽泣得厉害。

我站着不动,王纯什么也不说,拼命地哭,拼命地哭。哭得伤心欲绝。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得我眼泪婆娑。

第二天我要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她和三个小姐妹请我在茶楼吃茶。那三个姑娘都是深大艺术系的学生,一个比一个漂亮、爽朗,柔婉的南方普通话听起来像别有一番韵致。

那个叫岳红的姑娘用南方话跟王纯闹:“王纯,你哥多帅,温文尔雅,连指头都不碰我们,多么绅士风度!他的那两个朋友都是猪!”

王纯得意地说:“我哥是律师,那些猪怎能比?”

又住了一年。我接到南方那个省会城市高级法院刑事审判庭的电话,一位女法官用好听的南方普通话对我说,“有位女犯要见你,她说,你是她唯一的亲属。”

我大惊,连忙问:“是不是叫王纯?她犯了什么罪?”

女法官:“她还有个名字叫王小芳,犯故意杀人罪,我们已经核准了对她的死刑判决,三天后她将押赴刑场。”

我如五雷轰顶:“我马上到,法官,无论如何请安排我见她一面!”

我当天飞到那座城市。女法官对我说,这个女孩没有亲属,她是最后一批下乡的上海知青的私生女,至今不知父母是谁。是一个东北老伯把她养大,还供她上了大学。可惜的是,那个老人两年前在她即将毕业的时候死于车祸了。

我问女法官:“谁是她的辩护人?她犯了杀人的罪,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女法官:“她一直拒绝聘请律师,法院按照法律规定给她聘了法律援助律师,一直到二审裁定下来,维持死刑判决,她才说你是她的亲属,唯一的亲属,而且要求见你一面。你究竟是她什么亲属?未婚夫?”

我泪流满面,我说:“我是她哥,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哥。”

因为职业的缘故,我无数次进过各地的看守所,每一座我到过的城市,最熟悉的地方就是看守所。

所有的看守所都有三道门,律师最多能进入到第二道门。

这一次,我被带进了第三道门。这是关押死囚的特殊囚室。这个房间除了王纯,还有三个在押犯。但是她们都是为王纯服务的。

根据监狱的规矩,王纯作为待决的死刑犯,戴了手铐和脚镣,被锁在一张立起来的床上。因为要见我,她被临时从床上放开,但是手铐脚镣不除。

看守所的管教说,王纯一直服从监规,表现很好。天天坚持叠千纸鹤。但是最近却绝食,原因是手被锁着了,不能叠千纸鹤了。管教委屈地说,“这是规矩呀,我们也没有办法。你说,她对死都不在乎,判了死刑也很平静,没有和别的犯人一样闹,偏偏因为不能叠那些小玩意儿而绝食,这女孩是不是很怪?她究竟为了什么?”

在女法官的陪同下,我见到王纯。她穿了囚衣,理了短发,脸色苍白,却依然清丽、俊美,见到我,眼里流露出那种期盼已久的欣喜的笑意。

“哥,你来了?”

“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哥,不说这个,好吗?我就要走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你哥,我还是律师,我可以为你辩护,可以救你啊。”

“这都是我的命,哥,我不想让你知道哪些龌龊的事。我要把它带走,只给你留一个清纯的回忆。哥,你明白吗?”

我哽咽无语,眼泪哗哗。

“哥,我进来一百天了,每天只做一件事,给你叠千纸鹤,到今天,我已经叠了一千只了,每一只都写着同一句话:你是我的唯一。”

我看了看她叠的那些鹤,无言。我想起那个管教的话,在心里说,她是为了爱啊。

我们回忆起在天上人间的那次奇遇,我问她,为什么到了南方没有换手机?王纯说:我总是感觉你会在某个时候打这个号码。哥,我的感觉应验了。

王纯笑了,笑得如春花绽放,那么灿烂,那么明媚。

是啊,那个号码,是我们唯一还能相见的纽带啊。

法官开始看表,会见就要结束,王纯又问我:“哥,枪毙我的时候,子弹打头部吗?”

我看了看法官,点头。

王纯再问:“能不能从前边打?打我的额头?”

“为什么?”

“我不喜欢从后面打,”王纯平静地说:“我要看见那棵黄晶晶的子弹,打进我的额头,在这里开一朵桃花。哥,我死后,要变成一树桃花,年年开放在你的窗前。那花朵开的时候,是我在向你笑,那花朵飘落的时候,是我在向你告别。”

“哥,我只为你开放,你是我的唯一。”

几天后,我捧着王纯的骨灰和她送我的千纸鹤,离开了那座伤心之城的时候,那位女法官告诉我:你妹妹用尖刀捅死了那个纠缠她的老板,到死都是处女。

2005年12月24日圣诞前夜初稿
2005年圣诞夜改定

文章来源:本会网站2005年12月29日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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