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滚滚红尘的忙碌中,漫步已变得奢侈。在实际利益高于一切的世俗喧嚣中,文化漫步更是一种奢侈。曾几何时,法兰西文明滋养过包括陈独秀在内的几代中国知识分子,无论是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还是萨特、加缪,无论是拿破仑还是戴高乐,国人都并不陌生。边芹的《一面沿途漫步的镜子》再次唤醒我们对法国的记忆。法国大革命带来的震撼两百多年后余波未息,论争不断,即使有人在书斋里革命,宣告道德理想国的覆灭,依然有人热爱那个大声疾呼“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的卢梭,依然有人向往那道空前绝后的闪电,正是那道闪电撕开了旧世界的阴霾,横扫了旧世界的污垢与灰尘,之后不管经历多少的反复与曲折,流了多少血和泪,毕竟从那一刻起“自由、平等、博爱”的旗帜开始飘扬在人类的上空,在遥远的东方,被拿破仑称做“睡狮”的民族也看到了这面旗帜,认同了法国大革命提出的人类理想。

边芹的漫步穿越时空,穿越了不同文化的界限,文明确实没有国界,法国的种子在世界各个角落到底发芽、生长,一个开放社会在18世纪法国一代启蒙巨人的心中就已开始萌芽。卢梭与伏尔泰的分歧,延续到20世纪60年代“五月风暴”汹涌澎湃之时萨特和雷蒙·阿隆他们的不同观点,在令人眼花缭乱、万花筒一般的法兰西历史进程中,三个世纪以来产生的那些风流人物,他们喜怒哀乐、他们的悲欢荣辱、他们的分歧和争论都已经随风而逝,追寻他们的足迹、重新演绎他们当年的故事,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惊心动魄的革命风暴、刻骨铭心的生死友情、浪漫蒂克的男女恋情、无情的杀戮和背叛……这一切都融汇在一个女性作者的视野中,更多的时候她是用心灵在感悟,而不是用理性在分析,感性和理性在她的笔下是合在一起,不可分割的。她走在法国的大地上,她的情怀依然是中国的,她带着属于中国的那双黑眼睛,这不仅是因为她用汉语写作,许多时候,我在她叙说法国往事的字缝中也能读出这种中国意识。诚然,她的文字不是学者型的,而是作家型的,但与那些常常被自己营造的偏见所笼罩的学者相比,她的文字更接近真实的法国,也更能启迪我们这个古老民族。

在此之前,我对“边芹”这个名字是陌生的,也许她本来就是不是文学圈中人,但她比那些如同只会歌唱的笼中鸟不一样,她是一只能自由飞翔的鸟,她是一个怀抱平常心、对人生、社会和自己独立体验的人。在我看来,她的《一面沿途漫步的镜子》至少有两个超越,一是完成了对无聊的小女人文学和无耻的美女文学的超越,在一个散文普遍模式化和迅速堕落的年代,她的文字自成一家,几乎完全脱去了世俗人间的烟火味,不理会这个浮躁时代所流行的那些审美标准、文字趣味,而是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写作,那么文化,那么优雅,那么超凡脱俗,又那么在乎人间的一切,逝去的、现存的和未来的。二是她的作品超越了所谓“左”与“右”在内的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藩篱,开始以自己真实的灵魂直接面对世界,她心中没有一把先定的标尺,要以此去量度历史,她只有一颗平常心。在找到早已被遗忘的巴黎公社成员浴血死战留下的那垛断墙后,她曾说:“面对死亡,任何政治立场和观点,哪怕是最明智的,都显得那么苍白。”“巴黎公社的理想在公社失败约三十年后,大部分都得以以和平诉求和宪法的方式实现。比如政教分离于1905年被列入宪法,比如1945年妇女取得了投票权,比如共和国体制被永久确立,比如学校教育世俗化、免费……血似乎没有白流。”面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发生在巴黎广场上两次同样的人潮和欢呼,一次是1944年4月,当选择与纳粹德国合作的贝当来到巴黎时,一次是同年8月,当号召抵抗的流亡英雄戴高乐从伦敦重返巴黎时,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面,甚至是同样的人群,都是200万人上街,这是当时巴黎的全部人口记录。这是注定令后人感叹不已又难以解释,只有面对的真实历史。

她走过一个个遗迹,过去的人物留下的只是或淡或深的印痕,她不是简单的凭吊,不是滥情的咏叹,而是寻找,是一种近乎执着的寻找。在她笔下,法国文化的多元与烂漫、硬朗与柔情、天才与平常是如此协调地融合在了一起。相比之下,她关于作家马尔罗与情人克洛蒂斯、关于诗人兰波与魏尔伦的生死写得更好,也许那里面倾注了她更多的情感,更多的生命思考。在他们的命运中,不同的人可以看见不同的东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人类的命运、生与死、爱与恨,那些刻骨铭心的人生体验,无论是法国人还是中国人都是相近的。与其说,这本书是法国大地上的一次文化漫步,不如说是一次精神追寻,沿着先人的遗址,追寻法国的精神、人类的精神。那点点滴滴的蛛丝马迹都成了一个中国女性追寻逝去光阴、追寻一个伟大民族乃至人类悲壮历史的精神线索,法国的精神、人类的精神到底是什么?作者最终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我相信答案已在其中,人类的命运只要靠每个人自己去把握,它永远都不可能有唯一的标准答案。

边芹著《一面沿途漫步的镜子》,广西师大出版社2005年7月

文章来源:傅国涌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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