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凯1

他人就是地狱

——萨特:《间隔》

(一)

我是谁?噢,现在你们关心我是谁啦?以前呢?我用得着自白吗?谁又会在意我的自白?我今天若被砍了头,就这样永远地从地球上消失了,成了脚下的尘土,除了我那七十多岁的老妈大概会哭得死去活来,我那位丑妻可能会洒两滴泪,我那唯一的女儿,那一直鄙视我的女儿,或许会突然又还了她作女儿的本性,伤心一阵子,这天底下又有谁会眨一下眼睛?你说我后悔了,现在怕死了?死谁不怕?可我不后悔。我只是伤心,不是为那位死在我的刀下的戏子伤心,而是为我自己伤心。四十七岁,就这么在这尘世上转了一下,无声无息地就没了,我不甘心。要死,也得是英雄就义,世人瞩目。还记得那一百多年前闹革命的戊戌君子谭嗣同?在北京的菜市口刑场英勇就义的谭嗣同?头掉下来前,大笑一声“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死得多写意,虽年仅三十三岁,也值了。噢,这比喻不合适,我算老几?好吧,跟女人比怎么样?看那秋瑾,死得不壮烈吗?三十二岁的小女子,大砍刀下就是坚不吐供革命同党,那一句“秋风秋雨愁煞人”激励了多少代人,年年又有多少人去她的碑前扫墓?什么,这也不算,都是革命英雄?好吧,反革命怎么样,还是外国的?那法国的被革命党人砍掉脑袋的玛丽皇后,是反动分子吧?可人家法国人今天还不是怀念她?她断头台上对侩子手说的那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踩到你的脚的”,感动了多少人?我现在还在为她落泪呢。可我呢?明天报纸上也许会来上一横标“杀害著名歌王周XX的凶犯今天伏法”,可是出名的还是那戏子,我只是凶犯,连名字也不值得让大家知道。

我当然有名字,姓范名绛。四十七年前,我出生在古时被称作江宁府的那个地方。一千年前,这里曾经是高官巨贾云集的大都市。可到了我那时,这儿也就是江南的一个小县城罢了。听我妈说,我降生的那天夜晚,一颗耀眼的星星自下而上划破天空,隐没前在天幕的右上角留下一圈红晕。照古人的说法,这就是有贵人降临了。妈还告诉我,我落地的那个医院是县人民医院,她和其它四个产妇挤在一个房间里,角落的一个管子还渗漏著黄色的不知何物的液体,怪味难熬。可是爸爸却是兴奋不已,抱著我在那四个产妇之间来回走着,就好像他此时身处在紫禁城的龙床上或是北京城的301医院,而怀中的那小子不是一位穷酸小学老师的儿子,倒俨然是位亲王的公子或是北京哪位中央委员的孙子了。“嗨,儿子,长大后你一定要是好样的,”他说话时一本正经,也许真的以为还没睁眼的我可以听见,“将来你得替我们范家争光,要对得起你范仲淹老祖宗。”其实,据后来妈妈悄悄地跟我说,我爸并不是范仲淹的嫡传,他的那一支最多追溯到范仲淹的一个堂哥哥。但不管怎样,能和这位当过副宰相的大文豪一千年前共享一个爷爷,已经是无尚荣耀了。而自从大文豪后,除了明末诗人范应龙还能凑个数,他那直系就没出过什么人(现在的大画家范曾那时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穷学生)。爸爸他那一系当然更不值得挂齿。所以,我是哇声才啼,已经身负了光宗耀祖的重任。

好啦,不提那么遥远的事啦。人们也许仰慕范仲淹,可谁又会在乎我?还有我那爸爸,幸亏他已经入土;不然,若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定要气绝身亡,后悔当初为何生了我。言归正传,还是让我告诉你今天所发生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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