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去蚌埠,请代我献上一吻,我实欠他良多。[注]
我是一个异国情结很浓的人。国保们很擅长观察。他们和我打交道不久,便发现了我这一特点。于是国保对我表示不满,认为我心里只有外国,是个卖国贼。我在被“监视居住”期间写过一篇稿子,开篇是:“眷恋故土的人,必定有深厚的异国情结。”当然,国保大概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我有俄罗斯情结、法兰西情结、古希腊罗马情结、犹太情结、印第安情结……甚至还有海盗情结。
我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蚌埠情结。因为蚌埠是我走上追求自由之路的第一站,这座城市就如同我的初恋情人。
一位朋友对我说:“你去蚌埠,应该去看看王庭金老师。”于是我便去找王老师,他住在一栋破旧居民楼的顶楼,楼下的街上,时常有走江湖卖大力丸的家伙们大声吆喝,声音能传出半里开外。我去过王老师家两次,第一次是在2月,那时我准备上北京去找高律师,却因为春运滞留在蚌埠。一位举止轻盈、衣着朴素的瘦高个少年打开门,虽稍显羞涩,眉宇间却隐隐有英爽之气。出于礼貌,我没有盯着这孩子看,只觉得他大概有十三、四岁。徐安杰先生告诉我:“这是王老师的女儿。”我有些吃惊地将目光投向她脸庞,才发现她格外白皙细腻、柔和矜持,含蓄纯净的女孩气息分明地洋溢在那张脸上。
王老师不在家,女孩儿轻轻端来茶水招呼我们坐下,然后下楼去找父亲。我坐在木椅子上环顾四周,这个家非常简陋,因为虽然仍旧保留着工职,却不让他教书,每月发给200块钱了事。他现在主要靠给学生补习功课,收取一点少得可怜的补课费维持家庭。
一会,王老师来了,他虽已是知天命之年,却没什么发福的迹象。一位体制内的公务员,30过后就会发福,这个体制给人们提供很多优惠服务,发福只是这些服务的基础项目,还外带高血压和脂肪肝等荣华富贵一起捆绑销售。而作为一名不同政见者,他们所能得到优惠只有一样,那就是著名的“有钱难买老来瘦”。
如果你见过王庭金老师的脸,那你一生都难以忘怀,他的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褐色,一寸半长,三分来宽,最宽处又有两分凹陷,说话时疤痕随着脸部肌肉一齐轻轻抽动。但是这道疤痕不会带给人丝毫不适,那疤痕已经融入他的面庞,而他的面庞能够使人免于恐惧和惊惶。这疤痕是在逃往道上留下的,当年王老师逃往时,需要下一道凶险的山沟,艰难跋涉中被树枝所挂。
如今,这是一道疤痕;当年,这是一道伤口。有人说时间能够清洗一切,我不相信,时间永远洗不净灵魂的伤口。如果时间能够使人忘却灵魂的伤痛,那就等于说:时间是杀害灵魂的凶手。不,时间不是凶手。凶手是不义的极权专制,多少灵魂被它扼杀、被它蒙蔽、被它荼毒,它践踏世间的一切真诚、美好、爱恋,而唯利是图、奴颜婢膝、残忍冷漠成为主流。然而,它还在冠冕堂皇地以“中流砥柱”自居,它不仅自己无耻之极,还要拉着全社会和它一起无耻。
利马窦说:“你们不要惧怕那些能够杀害肉体,却不能杀害灵魂的。”利马窦没有受过什么迫害,他是皇帝的宠儿,达官贵人们巴结的对象,他说着话的时候并不觉得腰疼。连耶稣走上十字架的时候,都在呼求,问天父为什么将他抛弃?(Eli,eli,rama sabach- thani?)我们又怎能不惧怕?无所畏惧的是他们,他们连良知的谴责都不惧怕,连人性都敢泯灭掉,他们还会惧怕什么?
我去见王老师,那天天很冷,但是北京会更冷。我说:“我要去北京,找高律师。”他闻言,那道疤痕迅速剧烈抽动了一下。说:“高家已经被严密包围,你去了等于自投罗网。”我说已经答应了,无法更改。他扭头不再看我,只是望望窗外的残冬,叹了一口气:“既然已经答应,我也没有办法,如果我早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去。”不让我去,并非担心我去了会被捕,因为我去的话,一定会被抓走,但即便抓走,后果也不会太严重(事后证明,和大群不同政见者动辄十年八载的牢狱之灾相比,几十天的“监视居住”,简直不值一提)。他是担心这一去,就彻底将自己一生的自由身葬送,日后但有风吹草动,便麻烦不断。对于一位有着数十年“经验”的不同政见者,这是一个常识,但对于我,却是一片空白,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不愿去想,所以我丝毫也没将他的忠告放在心上。
这一生注定麻烦不断,我认了,谁能一生平安无事,没有这类麻烦,就会有另一类麻烦。至少,痛痛快快活上一把,比忍气吞声,有话不敢说,憋哩憋气受委屈要舒坦许多。
第二次见到王老师时,已经过了将近半年,严寒变成了酷暑。我没有见到上次那位女孩儿,倒是见到了他夫人。王老师盘腿坐在床上,床上铺一张凉席。但那凉席早已看不清究竟是篾青还是篾黄。我想应该是张篾青的凉席,因为他们深谙过苦日子的艺术。我们说着话,他仔细打听我的家庭情况如何?有没有钱?日后靠什么为生?有没有女朋友?师母则在一旁静静坐在小板凳上听,有时加水,有时又去切西瓜。街上传来走江湖汉子的吆喝声,汉子在向路人推销铁锅。他一手持锅,把锅底反过来,一手拿个锤子往锅上砸。每敲一下,口中便发出斯底里的“嘿!嘿!”声。那口可怜的锅被敲得震天价响。我们说着说着,不禁都被他吸引,觉得汉子很幽默。王老师忽然说:“别看他敲得这么费劲,换我去敲,轻轻一下就把锅敲破。”然后向师母解释了一番关于圆弧形物体受力情况的基本物理原理。
说起这些物理学原理,他渐渐变得些许忧伤。他是物理教师,他喜欢物理,也许对他来说,能够站在讲台上,向一群学生讲述这些原理,告诉学生们这世界之奇妙和这奇妙之后的规律,就是最大的幸福。然而他不能走上讲台去讲他心爱的物理学,他是一个不同政见者,这意味着你所爱的一切都将离你而去。
我也是一个不同政见者,我们都不愿去涉足什么政治,那不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但是政治决定着整个社会所有人的命运,所以我们只好去涉足那些我们并不感兴趣的东西。
许久,师母终于开口,轻轻抑制着气息,缓缓对王老师说:“这多少年了,看见还有年轻人也在走你们的路,是不是觉得有点安慰?”
他吐了一口气说:“高兴啊!”接着神色又转黯然。我不知道他为何神伤,这世上足以令人神伤之事,数不胜数。
天色将晚的时候,我离开的王老师,因为徐安杰先生的母亲,一位饱经磨难的老母亲,早已十分殷切等着我们去吃她亲手烹制的饭菜,我们不能辜负她。
不久,我离开了蚌埠,但我必定还会再来,这里本应有一个人在等我,但他现在在异乡的监牢里。每当想起头上的神灵,我便为他祈祷,祷词非常简单:主啊!请保佑他吧!我不知道该求主保佑他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亏欠他太多。
[注]套用《查令十字街十四号》的开句:“如果你去查令十字街十四号,请代我现上一吻,我实欠他良多。”
民主论坛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