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严老师只有一面之缘,但当他被捕之后,却一天胜似一天地感到,我们早已相识,而且相交非常深。也许是因为严老师是位艺术家,而我自幼酷爱各种艺术的缘故吧。或许是因为觉得他们抓了高智晟和郭飞熊,又抓了力虹和陈庆树,应该停下抓人的黑手。而如今严老师也被捕了,有些出乎意料,我不知他们还要继续再抓谁?无论他们再抓谁,都抓不去追求自由的心脏。

今年7月初,我无法忍受留在故乡受羁禁的日子,便前往北京访友,虽然知道自己涉入维权运动,便一生都不会有安宁日子。但当时还天真地以为,他们至少会暂时放过我一阵子,我可以利用这一阵写点我想要写的东西。那时严老师恰好也到北京来,和我在赵昕处相遇。

我看见他推门走进屋子,形象装束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身材瘦长,面容稍带憔悴,象个下岗工人。赵昕向他介绍我,他便与我握手,握得非常有力,于是我更加坚信他是位工人。他只是一面用力握着我的手,一边微笑着一字一顿地说:“严正学。”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注视着我的脸,我觉得他已经将我当成了至交。

这时我才醒悟,原来眼前这位略显疲倦,举手投足中却流露出对事物专心致志的人,不是一位下岗工人,而是著名画家严正学。但我还是看不到他脸上有丝毫所谓“艺术家”气质。我想也许是因为常年与工人农民们在一起,颠沛流离,骨头硬而遭罪多的缘故。

他此次来京,是受福建维权农民所托,为农民们寻求一些法律方面援助。维权运动自一开始就在遭受各式各样的打压,直至今天陷入面临被全面镇压的境地。在一个民主的社会里,法律是全社会公民共同的契约,所以法律具备不断自我完善的能力。而在极权社会,法律由统治者制定,不允许公众参与其中,所以法律不具备自我完善的能力。

维权运动完全在现行的法律框架下进行,但是他们说你是非法,那么你就是非法,哪怕你能用他们自己制定的法律证明自己的合法性。他们的法律里规定了村级行政长官直选产生,但如果你真准备去直选一位村长,那就是非法(太石村)。他们的法律里每一位“公民”都有参与人大代表选举的权力,但如果你真去参选人大代表,支持他们的人大选举,他们就说你破坏选举(孙不二)。古代专制者定下法律之后,尚能对臣民遵守自己所制定的法律,履行承诺。而当今的专制者,自己定的法律说撕毁就撕毁,这叫人们如何敢于相信他们?这令人感到悲哀,他们自己将国民试图与之进行对话的所有途径都一一堵死,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坚信作为一个人,无论他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都不会彻底泯灭掉人性,除非他已经疯狂。譬如一个人,将一个孩子交给你,孩子在你的手上生了病,你应该对这个孩子有某种负罪感,这是作为一个人应有的最起码的人性。而那些掌握着中国这样偌大国家一切权力的人,我却丝毫也没有从他们的行为中看出他们对这个国家有过一丝一毫负罪感。难道这还能被称为一个人吗?

严老师坐着,在座的的人中以他的年纪最大,而他却选择了最靠近房门的位子。他话不多,只是小声说起一件事:某次被国保带走后,国保说:“你一个搞艺术的,来掺合什么政治?”他反驳:“我本想好好搞我的艺术,但你们不让我搞艺术,那我只好来掺合政治。”我明白严老师所说的政治,和国保所说的政治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国保所说的,乃是安禄山、魏忠贤、叶赫娜拉氏之流的政治;而严老师所说的,乃是拜伦、德拉克洛瓦、威尔第等人的政治。

严老师是位行为艺术家,深得行为艺术的精髓。人们不懂什么叫行为艺术,用这个词来形容某些低劣行径。行为艺术不是做秀,而是把行动上升到审美高度。中国鲜有艺术家,只是到处充斥着艺术的骗子和贩子。因为真正的艺术,乃是陶冶人性情操守的灵性创造。一个真性情、真操守的人,必然知行合一,决不会去稳坐奴才之位,更不会去求那求之而不可得的奴才之位。所以真正的艺术,必定是专制天生的敌人,必定为专制所不容。没有真正的性情操守,哪怕满嘴自由民主,行事却总是与自由精神背道而驰。

但他言语中又流露出隐隐黯然,他热爱他的艺术。艺术我所欲也,民权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艺术而取民权者也。当然,舍了民权,照样得不到真正的艺术;而投身民权运动,本身就是最好的行为艺术。这二者不是简单鱼与熊掌的关系。

夜深,严老师说他还要上网去收发些邮件,我也想上网去,给我的爱人发封信,于是便和严老师同去。赵昕为我们订了两台机器后回家了,我问:“严老师,今晚您住哪?”他说:“我先上一会网。”我又问:“你不会在网吧里通宵吧?”他支吾其词,说什么夏天天亮得早。我说:“还是去找个住的地方,通宵很伤身体。”象我这样的年轻人,熬上一夜也浑身疲倦,严老师年纪比我父亲还大,又是长途跋涉来到北京,还没来得及休整便又熬夜,只怕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我想他大概是还没找到过夜的地方,想在网吧里打发这一夜。便说:“严老师,一会我们一起去招待所,我住的那地方很便宜,才30块一夜……”他只是摇头,不再言语。

他打开机器,网吧的机器很花哨,我帮他弄好帐号口令登录后,跳出很多韩国式卡通画,他看着那些韩国式小人儿直摇头,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会喜欢这个。我在一旁默默看着他的侧影:黝黑,典型的南方人,并且已经有了皱纹。他没有马上去动鼠标键盘,只是盯着那些韩国卡通画,脸上闪过一丝忧伤。他谈论维权运动的时候,没有流露出过忧伤,因为维权运动在苦再难,他也可以为之贡献一点力量。而面对这些平庸毫无美感的垃圾绘画,他却忧伤起来,似乎是觉得以自己才华,本该去阻止这文化上的堕落,却无能为力。

我发了信,有点恍然,过去的36个小时,只睡了两个钟头左右,有些扛不住。便向他告辞,仍旧希望他能跟我一起走,但是他没有走,留在网吧里,可以省那么二、三十块钱。

10月底,我结束羁禁放回老家后不久,得知严老师已经步高律师、郭飞熊等人后尘,到看守所里去了,心中甚是酸楚。不知道那判决要判他多久,但无论怎么判他,那一纸判决只在宣告一件事:严正学是中国最好的行为艺术家。

你听说过严正学吗?他当过盲流,做过圆明园画家村的村长,蹲过大牢,服过劳教,告过官府,争过民权。他还收到过一封信,信封里有或分或毛的零钱共15块9毛,信上说:“严伯伯,听说你和坏蛋斗争钱都花光了,我们凑了些钱支持你……”

你听说过严正学吗?他画画,他用身体画自己的灵魂,他现在在看守所里。

民主论坛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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