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前南非大主教、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图图访问台湾,和台湾各界人士共同分享南非追求转型正义的经验,再一次强调宽恕与和解的重大意义。手头正好有图图大主教的那本书《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是我去年访台时一位朋友送的。这里我不妨对此书略加介绍。

《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由台北的左岸文化出版公司于2005 年出版,作者图图,译者江红。书前有台湾各界知名人士七十余人大力推荐,包括政界(有蓝营也有绿营)、学术界、文艺界、新闻界、宗教界、教育界、商界以及著名的非政府组织和社会团体的负责人,如马英九、谢长廷、苏贞昌、张俊雄、蔡英文、郝龙斌、胡志强、江丙坤、陈履安、李远哲、许倬云、许信良、陈维昭、王力行、余范英、侯孝贤、蔡明亮、李昂、朱天心、单国玺、简锡堦、柴松林、钱永祥、南方朔,等等等等;星云大师和施明德,还有曾经担任中华民国驻南非大使的陆以正分别为此书写序;这次图图访台,又会见了总统陈水扁;可见其人其书在台湾受重视的程度。

众所周知,昔日的南非是一个种族歧视的国家,占人口不到10 %的白人控制着国家权力。很多人以为南非的种族歧视仅仅是白人压迫黑人而已,其实事情还要复杂得多。在南非有黑人、白人、有色人、亚裔四大种族。不只是白人和黑人之间有矛盾,在白人中间也有深刻的矛盾,一部分白人是英国血统,另一部分白人是荷兰血统,彼此打过仗,有仇恨。黑人占总人口的80%,分属9 个不同的部族,彼此也是矛盾重重。此外,南非还有亚裔,包括印度人、马来亚人,华人和日本人。各族裔间文化和宗教上的差异很大,官方语言就多达11 种。再加上贫富悬殊。在过去,南非白人当局执行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政策,遭到国际社会的广泛抵制,在国际上相当孤立。没有人相信白人的压迫性政权能够长期维持下去,但是很多人也担心,一旦白人交出政权,南非会不会天下大乱。

然而堪称奇迹的是,南非却成功地实现了和平的民主转型。1990 年2 月,南非当时的白人总统戴克拉克宣布无条件释放系狱27 年的黑人领袖曼德拉,并解除对非洲国民大会党等反对党的禁令。1994 年4 月,南非举行了历史上第一次民主选举,曼德拉领导的非洲国民大会党获胜,克拉克白人政权和平交出了权力。没有发生暴乱,没有军阀混战,没有族裔间的征伐屠戮,也没有严厉的报复。南非和平转型的成功,有三个人居功厥伟:一是克拉克,一是曼德拉,再一位就是图图。长期以来,图图批判种族隔离政策,倡导民主改革,在南非人民中享有极高的威信。1994年,南非成立“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这是一件具有开创性的国际事件。从没有过任何国家尝试以这样的方式来完成从高压专制到民主政治的转型,那就是:揭露昔日压迫者的暴行,同时又宽恕其罪行并且在彼此之间达成和解。图图被曼德拉总统任命为“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主席。

当一个国家由专制转为民主,它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如何对待旧体制过去犯下的错误和罪行。毫无疑问,对旧政权犯下的不公不义之事必须纠正,这就叫转型正义,用通俗的话就叫清算。不错,我们应当向前看,但是,向前看决不意味着对过去的事置之脑后,好像那些事压根就没发生过。事实上,在一个开放的社会里,要让人们都放弃清算也是办不到的,因为许多受害者就不会同意。除非你反过去压迫受害者,而那就和旧政权没有多少差别了。所以,清算是必须的,也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只在于如何清算。

南非的政治家们懂得,他们不可能选择纽伦堡大审判处理战犯的方式,因为审判完他们可以回到各自的国家,但南非不一样,他们还要共同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再说,德国纳粹政权是被打垮的,而南非的白人政权却是自己开放转型的。另外,正因为南非的民主化是和平进行的,过去的统治者们仍然是整个社会重要的组成份子,许多民主化的工作还需要他们的合作才能达成。如果要坚持民主程序,要对他们进行追究也很难付诸实际操作。这就构成一种两难。南非创造性地采取了真相与和解的方式。如图图大主教所说:“我可以想见的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罪犯或其后代承认已经发生过的残酷事件,受害者的后代以宽恕作为回应,同时应采取措施对影响依在的惨案的受难者给与哪怕是象征性的补偿。”

在这里,首先第一步是还原历史事件的真相,并给它们正确的历史定位,从而使人们通过真相的澄清而得到和解,也使后世子孙能汲取教训,不让历史悲剧重演。受害者方面则以宽恕来回应,以期共同创造崭新的未来。这就叫“没有真相就没有和解,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不消说,这种做法也是有一定风险的。揭露迫害真相,有可能激起受害者的愤怒或仇恨,从而导致社会的分裂乃至报复。但正像图图指出的那样,“真正的和解是冒险,但终究是值得的,因为处理真相最终得以真正抚平创伤。虚假的和解只能带来虚假的复原。”如果有些事件的真相一时查不清楚,有些当年的加害者拒绝认错道歉,那又怎么办?图图勉勵說,寬恕是可以主動的,如果必須等到加害者道歉,那受害者就永遠會受到控制。受害者應該主動把寬恕的禮物給別人,才不會永遠留在受害者的角色。图图十分强调经济赔偿的重要性。他说:“如果有人偷了我的钢笔,然后请求我宽恕他,那么他必须退还我的笔,否则其悔过和坦白就等于零。只要条件允许,坦白、宽恕和赔偿应该是一个整体的组成部分。”

如前所说,南非的经验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今日中国也面临着制度的转型,未来也将面对如何处理好转型正义的棘手难题。我们可以从图图的著作里获得很多启发与教益。

2007年

《胡平文库》读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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