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门母亲“六四”18周座谈纪要全文

图1:“天安门母亲”群体在“六四”18周年座谈会上

图2:丁子霖教授在“六四”18周年座谈会上发言

 

中国人权新闻发布

2007年5月31日

中国人权受国内“天安门母亲”群体的代表丁子霖委托,发布《天安门母亲:“六四”18周年座谈纪要》(以下简称《纪要》,全文附后),表达他们的心声和诉求。

“天安门母亲”群体首次采用座谈会形式纪念“六四”。座谈会于5月24和26两日举行,由丁子霖教授主持,共有20多位难属参加。《纪要》全文长达1万3千字,详细记录了“天安门母亲”群体的感受和立场,尤其是对香港民建联主席马力否认“六四屠杀”的愤慨之情。

除了前言与尾声,全文分五节。在第一节“否认‘六四’屠城,天理难容”中,丁子霖、张先玲、马雪芹、杜东旭等难属用一桩桩亲眼目睹的血的事实,严词驳斥了马力“不是刻意杀人”的谬论。他们分别讲述了自己上中学的儿子如何中弹倒地解放军军官还不准抢救、19岁的女儿如何被军人追到胡同里开枪射杀、老伴如何没倒在朝鲜战场上却死在了自己军队的枪口下的惨况。

在第二节“共产党把我们当敌人”中,难属们描述了公安警察多年来对他们的监控与骚扰,譬如周淑庄虽已半瘫痪,靠轮椅行动,但警察还是不放过她,每逢清明、“六四”,都对她严密监控,不许出门。《纪要》 说:“中共当权者至今不肯放弃传统的阶级斗争观念。在他们眼里,‘天安门母亲’群体正是一个与其政权敌对的群体。他们不敢公开取缔,就实行严密的监控,剥夺其行动自由。”

在第三节“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中,天安门母亲群体重申十余年来坚持的三项要求:公布真相、道歉赔偿和司法追究。关于赔偿,难属在发言时称可以接受政府给的一些生活补助,但不能接受任何附加的政治条件,譬如闭嘴、不再追究等。

在第四节“激进与渐进”与第五节“痛苦的抉择”中,“天安门母亲”群体主张和平、理性地争取自己的权利,渐进解决“六四”问题。针对当局采取拖延和缄默的策略,难属们在表达了内心的痛苦与矛盾的同时,达成共识:坚持理性、和平的渐进方式。丁子霖说,“文革样板戏中有句唱词:”仇恨入心要发芽‘;对于我们来说,同样是’仇恨入心‘,同样要’发芽‘,但是这个’芽‘长出来的不是偏狭的报复心,而是寻求公平、正义的平常心。“

中国人权坚决支持“天安门母亲”群体提出的理性、和平、渐进地解决“六四”问题的诉求,呼吁国际社会继续高度关注他们的艰难处境。中国人权执行主任谭竞嫦说:“真正的和谐社会无法建立在过去非正义的基础上”。随着2008奥运的来临,中国人权呼吁中国政府认真对待作为其公民的“天安门母亲”群体提出的公布真相、道歉赔偿和司法追究的要求,采取具有建设性的措施,以最终解决“六四”问题。

中国人权是由中国的学生和学者于1989年3月创立的一个国际性的、非政府的监督和呼吁组织。中国人权的宗旨是促进在中国实现国际公认的人权,并使之受到制度性的保护。

附:天安门母亲:“六四”十八周年座谈纪要

“六四”十八周年前夕,在京的20多位天安门母亲和受难亲属聚集在一起,就大家关心的话题,交流看法,倾吐衷肠。参加这次座谈的有:丁子霖、张先玲、徐珏、尹敏、张振霞、尤维洁、黄金平、吴立虹、张艳秋、付媛媛、宁树平、轧伟林、袁淑敏、马雪芹、高婕、蒋培坤、赵廷杰、杜东旭、钱普泰、周国林等。另有几位难友因病缺席。由于出席人数较多,座谈分两批、两次进行。

这次座谈由丁子霖、张先玲两位主持。座谈开始,丁子霖简单地说明了这次座谈的缘起。她说:十多年来,我们“六四”难属每到春节都有一次聚餐会。我们相约,在餐会上不谈令人伤心的事情,让大家与所有北京市民一样,高高兴兴过一个年。因此,参加餐会的难友也就没有机会把平时压在心里的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今年年初大家商定,在适当的时候再把难友们聚在一起,说是聊天也好,座谈也好,总之是让大家说说自己的心里话。今天的座谈,就是根据年初的决定安排的。现在临近“六四”,大家聚在一起,也是对我们死去的亲人、对亡灵们的一种追思和缅怀。

丁还表示,以往每到周年,我们都会以公开信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今年改变一下方式,让大家都说说,没有题目,畅所欲言。会后我们把大家的发言做一些整理,公诸于众,这同样是发出我们的声音。前些时候,有人指责天安门母亲不够勇敢,只知道每年给中共领导人写写公开信,并说这是跪求共产党。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不必在意。我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不必去听别人的指挥。

丁向出席座谈的难友通报了近来海内外发生的一些与我们难属群体有关的事情。

她重点谈到了前不久香港民建联主席马力向媒体发表言论,否认“六四”屠城这件事。她说,马力的那个发言激起了香港地区及海内外各界人士的广泛批评和谴责。为此,经商议,我们已经以天安门母亲群体127位受难者和受难亲属的名义发出严正抗议。由于此事很急,来不及在难属群体中广泛征求意见,今天把这个抗议书的文本发给大家。有关马力事件的详情,大家可参阅今天印发给大家的有关附件。

另外,丁子霖还表示,“六四”大屠杀已经快十八年了。在以往的岁月里,天安门母亲群体经历了各种艰辛和磨难,但也使我们开阔了眼界,了解到国内国外、整个世界的许多事情,大家对一些事关中国未来走向的问题也渐渐有了自己的看法,尤其是十八年来的艰苦抗争,逐渐使我们明白了许多道理,懂得了怎样去为死者寻求公义,怎样去为自己争取应有的权利。

丁子霖说,在漫长的岁月里,作为“六四”惨案的受害者,我们所遭受的折磨和煎熬,不仅是生活上、经济上的,而且也是精神上、心灵上的。在座的难友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就是在怎样看待当年的那场大屠杀,怎样争取“六四”问题得到公正、合理解决等问题上,我们常常处于一种情与理的冲突和搏斗之中。这对我们这些受到过巨大伤害的人来说,可以说又多了一份锥心的痛苦,这需要我们具有一种更为巨大的勇气和坚毅,一种超越仇恨和冤怼的忍耐。在我们群体中,也常常在一些问题上产生不同的看法与主张。然而,正是在这种不同意见、看法的碰撞和争论中,才使我们逐渐达成了一些最基本的共识,并使大家凝聚到了一起。今天,在这个座谈上,我们仍然希望大家无保留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交流各自的看法和感受。

丁子霖说完后,张先玲作了补充。她说,我们不是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什么太深的理论,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说的都是大白话,那就随便说,一句、两句都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不是提倡“说真话”吗?那我们就直话直说,都来说真话。

下面就是这次座谈的纪要:

(一)否认“六四”屠城,天理难容

这次座谈一开始就把话题集中到了香港民建联主席马力关于“六四”事件的那一番谬论。发言者指出,马力为了向中共当局邀功请赏做奴才,竟敢明目张胆地否认“六四”大屠杀的事实。他不是“六四”后出生的小青年,看上去也有四、五十岁了,他不可能不了解当年大屠杀的真相,但他故意要掩盖这种真相,这是不折不扣的为虎作伥。

过于这件事情,丁子霖作了详细介绍。她说:这个马力等于起了号召作用,今年本来不是20 周年,也不是15 周年。但这样我们就更要站出来说话。今年纪念“六四”,我们的主题是“打破六四禁区,还原六四真相”,为此,我们在三月份,整理出了60多组照片,其中大部分是死难者的照片,生前的,遗体的,也有我们天安门母亲群体活动的照片,本来准备在香港十八周年纪念活动时办一个“六四真相”图片展,让香港同胞记住这些死难者。这倒好,这个图片展提前展出了。应该让马力去看看,让民建联的大佬们和曾特首去看看,不是屠城,怎么会死那么多人!不是“刻意杀人”,怎么会死得那么惨!马力还红口白牙地说如果相信坦克把人压成肉饼,可叫人“揾只猪去试”。这话说得实在太冷血,太没有人性了!

丁说:我们在抗议书中,指出马力的言论是对“六四”死难者的恶意诬蔑,是对我们死难亲属的肆意伤害;发表此类言论的人,只能表明他完全失去了做人的底线。我们要求同马力对质,要求他向我们道歉!

难友张先玲前不久曾就马力否认“六四”屠城的言论接受过海外媒体的采访。这次她参加座谈会,仍然余怒未消。她在发言中说:马力说“六四”不是屠城,难道把北京市民都杀光才算屠城?他说军队不是“刻意杀人”。怎么不是刻意杀人,难道老百姓手里有枪有炮,打你了怎么着!你开了坦克冲进城里,滥杀无辜,还不算刻意杀人!那天我接受《南华早报》采访,记者告诉我马力的那些谬论,我简直惊呆了,十八年来还没有人说这样的话,气得直打哆嗦。那完全是信口雌黄!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连政府都不敢这样说啊!政府要让大家忘掉“六四”,不准大家谈论“六四”。这倒好,马力却叫大家不要忘掉“六四”。他挑起了一场争论。

张先玲谈到了自己孩子的死。他说孩子都中弹倒在地上了,一位军官还命令不准抢救。这难道还不是刻意杀人;不是刻意杀人,为什么人还没有咽气就不准别人去救?!马力这样说,完全没有人性,太冷血了。

难友张振霞气忿地说,不是屠城,你把军队开到城里干什么?难道老百姓有枪有子弹,惹你打你了?难道不是你把子弹打到我儿子的头部,贯穿了头颅?什么不是“刻意杀人”,难道一个一个拉出去枪毙才算刻意杀人!(众插话:“应该把马力拉到北京来对质,让他说说怎么才算屠城。他要不向我们道歉,我们就不能放过他!”)

难友马雪芹,为这次座谈,还写了一个发言提纲。她说她19岁的女儿看到开枪就拔腿往胡同里逃,但当兵的也不放过,追到胡同里开枪杀人。我女儿就是打死在胡同里的,旁边一个小商店的橱窗上溅满了血。这还不叫屠杀!不叫屠杀为什么要追杀到胡同里,我女儿手无寸铁,连一点反抗都没有,她跑到胡同里是逃命的,为什么一定要打死她?!

难友杜东旭是一位离休的老军官。他和他的老伴当年都去过朝鲜战场,但他的老伴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自己军队的枪口下。他说:当年6月3日晚,他和老伴一起正坐在住家楼下台阶上同一帮邻居老太太和电梯工说话,突然间,一阵乱枪扫射过来,一颗子弹击中了我老伴的右下腹部,顿时栽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他说他们的干休所离大街还有200多米,与军队进城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的滥杀无辜,还不能叫大屠杀?!

他说他把老伴送到304医院的时候,伤员已排了上百人。当时的医院根本谈不上抢救,没有什么输氧,没有什么输血,连吊针都没有,好多伤员还没有轮到抢救就早没气了。这能说不是故意的。(众:马力还说不要光听死难家属的,难道我们把一桩桩血案公诸于众,是骗人说假话!那叫他来啊!给我们面对面说清楚!说这样的话难道不怕我们找他算账!)

难友袁淑敏发言说:马力这样说是对死去的人、我们受难的人不负责任,军队屠杀老百姓我们都是亲眼目睹。从天安门到复兴门,死的死,伤的伤,一堆一堆的,那多着呢,都不敢看!夜里三点钟,儿子没回来,我和儿媳就去找,在长安街一带,我们俩步行去找,没有路灯,黑乎乎的。天亮又去找,那时去找的人多了去了,不光我们找,还有很多人都去找。我们整整找了一星期才找到,所有的医院的太平间我们都找了,就说复兴医院的存车处,尸体堆得那么高,一层一层的,很多去找的人带着白手套,沾着消毒的石灰,踩着尸体到里边去扒。这都是亲眼目睹的事情,还不叫屠杀,死多少人才算屠杀?这些死的人不都是无辜的吗?还说坦克不能把人压成肉饼,那坦克从人身上压过去不就压死了,非得压得粉碎才叫肉饼!说这种话连一点人性都没有了!(众:马力把坦克压死的人比作猪,真是丧尽天良,哪还有一点人味!)

参加这次座谈的难友们用一桩桩亲身经历、亲眼目睹的血的事实驳斥了马力的谬论,由于篇幅有限,不能尽述。难友们都把这次对马力的抗议和谴责,看作是坚持“还原六四真相”的一个实际行动。大家都表示,如果对马力的言论听之任之,保持沉默,那么今天出一个马力,明天就会出现更多的马力;不仅会出在香港,还会出在大陆,出在我们的身边。那么,我们这十多年来为揭露真相所做的努力,就将付之东流。

(二)“共产党把我们当敌人”

十八年来,“六四”受难者和受难亲属承受着巨大的伤痛,无处说话,无处伸冤,但他们坚持了不屈的抗争。从而,他们成了中共当权者的打压对象和眼中钉。从上个世纪90年代初开始,被列入这个打压名单的,不仅是丁子霖一人,也不仅是张先玲、周淑庄、李雪文、徐珏、尹敏等群体的主要人员,其中还包括北京的赵廷杰、张树森、张振霞、金贞玉、杜东旭、尤维洁、黄金平、张艳秋、郭丽英……以及外地的吴定富、孙承康、周治刚、潘木治、刘仁安等一大批。有些难友生前受尽警察的野蛮暴行,现已先后离世,其中有吴学汉、苏冰娴、邝涤清等等。粗略算起来,这十八年来受到不公正对待的难友不下七、八十人,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历次公开信的联署者。各地公安和安全系统经常采用上门恐吓、出门跟踪、电话监控以及软禁、传讯乃至刑事拘留等等手段,无端地限制、剥夺“六四”难属的人身自由。有些边远省市,还沿用了毛泽东时代对待地、富、反、坏、右等“管制分子”的规定,即出门要批准,回家要报告,平时不许乱说乱动。这说明中共当局面对“六四”的恐惧和虚弱,他们惧怕难友们联合起来,惧怕他们向外界发出声音。另一方面也说明,“六四”难属这十八年的抗争,使中共的掌权者感到了威胁,成了中共权势者的心腹之患。

“六四”遗孀付媛媛回忆了这些年来所遭受的不公正对待,她说:我丈夫邝家三代人中,不是被“镇压”,就是被枪杀,中间一代没完没了地挨整,总算忍辱负重地活了下来,但也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89年邝敏遇难,我公公咽不下这口气,豁出去参加了难属群体的签名上书活动,从此不断遭到警察的监视和盘问。我公公前年含冤离开人世,派出所的民警很久都不知道。有次民警问居委会:“邝涤清最近没有事吧!”(指有没有给政府找麻烦)居委会的干部回答说:“早死了。”这位民警的第一反应竟是:“这下我们可省事了!”付媛媛说:我不恨那些民警,他们也是一般的老百姓,他们是奉命行事,但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太伤人了,当我们什么了?!把人家打死了还不让人说话。

付的公公叫邝涤清,遇难的丈夫叫邝敏,邝敏遇难时,刚结婚不久,没有孩子。此后邝老先生就与儿媳一起艰难度日,儿媳悉心照顾这位年老多病、无依无靠的老人,没有再嫁,近年来,她皈依了佛门。

在这次座谈中,难友袁淑敏也谈到了公安警察对她家的骚扰。她说:多少年来,每到“六四”,他们就找我,民警换了一个又一个,换一个,找我;换一个,还找我。有次把我叫到居委会,一看派出所来了四五个人。他们审问我说:你们的组织谁是负责人?谁是“头”?我回答他们:我们没有“头”,你是问我们是怎么组织起来的?那我告诉你:我们没有组织,我们都是自个儿走到一块的。警察又问我,那么你们是怎么碰到一块去的?我说,人走了都得放在八宝山,我们的问题没有解决,不都要去八宝山扫墓吗?碰到别的家属,大家就不能叨唠叨唠心里的话,一叨唠,大家不就都认识了吗!警察还问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我说你指什么呀,我告诉你,有男有女,你问这干什么,什么意思。警察还盘问我谁动员签名的?我回答他:谁叫我签我都签,你叫我签我也签,只要能解决“六四”问题。

难友们这么多年与警察的交道打得多了,也渐渐就学会了怎么应付。徐珏女士为我们难属群体作了很多事情,是群体中的一个主要成员。她在发言中说:我们所做的事情都是有理有节,有勇有谋,也很团结,很民主,所以我们能够坚持这么长久的抗争,得到全世界的支持。我们现在并不孤单,包括单位的同事也都对我很同情、很尊重,有时便衣警察跟到我单位,我的同事都不回避。但是,政府却对我们非常冷漠。我不知他们害怕什么,常常把我们限制在家里。那年赵紫阳先生去世,要在八宝山举行遗体告别,我好不容易拿到了一张票,后来公安的人发现了我是难属,就来了七八条大汉,不许我出门参加赵紫阳的遗体告别。我说为什么不让我去,人死了去送一送都犯法?还讲不讲一点人性!后来我出去买菜,他们也不让,说帮我去买,我说你们买的我不爱吃。我偏要出去,他们就上来拉我,我说你们敢动我一下!他们强迫我坐他们的警车,我拒绝,我说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他们只得跟我去了菜市场,但回来的时候,还是强行把我塞到了他们的警车里。你说,这叫什么?老百姓都骂他们。我的邻居劝慰我,给我送菜送饺子。他们怕我想不开,出意外,我说我死了儿子,丈夫又气死了,我不会去死了,死了他们高兴。

由于难友周淑庄已经半瘫痪,无法出席这次座谈会,丁子霖向在座的难友介绍了周淑庄近年来的情况。周在“六四”十周年的时候因频繁地接受海外媒体的采访,精神过度紧张,不幸突发脑溢血,从此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靠轮椅行动。但就是这样,警察还不放过她。每逢清明、“六四”,都对她严密监控,不许出门。不止一次,警察都把她堵在家里,经过来来回回反复交涉,才允许连人带轮椅把她抬到警车上,一路警戒开到目的地——西郊万安公墓。这里长眠着七、八位“六四”死难者。对于一个基本失去行动能力的老人,用得着这样惧怕吗?据说,是为了阻止外国记者的采访和报道。其实,难属们无非是向死去的亲人献上一束鲜花,洒上一杯浊酒,表达一下追思与缅怀而已,并不想借此制造什么轰动的新闻效应。

中共当权者至今不肯放弃传统的阶级斗争观念,也不肯消除头脑里的敌对意识。在他们眼里,天安门母亲群体正是一个与其政权敌对的群体。他们不敢公开取缔,就实行严密的监控,剥夺其行动自由。

天安门母亲作为一个特殊的受难者群体,她们十多年来所进行的抗争,说到底也是一种维权斗争。这次在座的很多难友,都谈到了自己这些年来与警方有理有节地进行抗争与周旋的故事。她们坚持一条底线,那就是不容辱没自己死去的亲人,不拿自己的人格尊严作交易。他们都主张,在上述前提下,尽可能避免与警方的冲突,尽可能争取警员的同情。因为作为那场大屠杀的受害人,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们去做呢。

(三)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在这次座谈会上,几乎所有的难友都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那就是我们作为“六四”死难者的亲属,一定要为死者讨回公道。公道在我们这里就是公平和正义,就是要为死者争得一个符合人类公平正义的评价,恢复他们被污损的名誉,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为此,天安门母亲将继续坚持公正、合理解决“六四”问题的三项要求,即:要求重新调查和公布“六四”真相;要求对惨案的受害者道歉和赔偿;要求对惨案主要责任者进行司法追究。这三项要求已经提出十二个年头了,但政府方面至今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参加座谈的难友认为,这三项要求是我们这个群体的共识,是我们这个群体得以存在的根据,必须年年讲,反复讲,让全世界都知道。难友们指出:十八年来,我们这个群体从几个人到今天的一百二十八人,就是靠这三项诉求逐渐凝聚起来的。我们不会改变,更不会放弃。至于怎样来实现这三项诉求,如何消除实现这些诉求过程中的种种障碍,难友们可以见仁见智,发表不同看法。我们不强求一律,但需要得到多数人的认同。

难友赵廷杰的发言中,首先对有人把“六四”死难者称为“烈士”提出异议。他说,共产党喜欢把那些为他们“打江山、坐江山”而付出生命的人封为“烈士”,而我们的儿女则是为争取自由、民主而死的,是为争取自身的权利而死的,而不是替别人去卖命。我们要求为死者恢复名誉,也并不是要封他们为“烈士”。将来要树立纪念碑,也不是什么“烈士”纪念碑,而是“六四”死难者纪念碑。

他说,这就是我们要提出三项要求的原因。我们还没有听说共产党的“烈士”家属提出过这些诉求的,因为他们压根儿就没有自己的诉求。赵接着说:三项诉求我们已经讲了很多年了,大家也都没有分歧了。那么我们就要坚持下去。

他重点谈了这三项要求中的第一项和第二项。他说,我们的第一项诉求就是要求调查和公布“六四”真相。这是我们难属群体做得最早、最多、付出最大心血的一件事。我们这些人最初互相认识,就是从讲述自己亲人遇难的真相开始的。我们此后多次公布死难者名单,发表寻访实录,都是为了寻求真相。要是没有这些真相作证据,共产党就会赖账。这次马力说没有屠城,如果没有我们的证词、照片等等,就没有力量反驳。现在人们一听就知道他是在掩盖真相。我们还要让外国人知道“六四”真相,争取世界的关注。今年两代会我们提出的口号就是“解除六四禁区,公开六四真相”,这是非常必要的。

再说道歉与赔偿。赵说:我们要提出赔偿,但我们不在于要几个钱,主要是要讨一个公道。去年四川成都的周国聪案,给七万块钱,就闭嘴,就不再追究,我们能不能这样做呢?这个问题不是小事情。我担心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一些外围的人,不是难属的人,来找我们中的一些人,参与我们的运作,这就会把事情搞乱。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就是将来有一些难属,不一定是在座的,他们可能各行其是,抛弃三项诉求,追求单项,与政府达成协议,说只要你政府给钱,我就不管别人,也不要什么道歉,不要什么法律追究。这个情况,有可能发生,但不会很多。这也不奇怪,社会本来就是复杂的。有人这样做,我们会尊重他们,这是他自己的事,但我们作为群体,应该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去年发生周国聪案的时候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政府给一些生活补助,可以接受,但不能附加政治条件。如果我们答应了政府提出的什么条件,我们怎么能对得起死去的亲人呢?

在座谈中,难友们也谈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最近有关方面在对待我们的态度上有了一些改变。比如难友袁淑敏谈到,最近以来他们那里的居委会,常常到她家里表示关心,送一些小孩的衣物之类。她说,我谢谢他们的好意,但我必须解决死去的儿子问题。在座的难友都认为,这并不表明政府在“六四”问题上政策的松动,不过基层居委会这样做,总比公安们虎视眈眈、动辄威胁、训斥好一些。中央不是说要建立和谐社会吗?我们欢迎。我们更欢迎中央领导人到难属家里来走走。总理温家宝不是常常到边远地区去访贫问苦吗?他见了贫困农民就拥抱,就流眼泪,那就到我们难属群体中来吧。我们欢迎他。他要是真来,那我们才相信中央真的要建立和谐社会了。

在座谈中,有一些难友还提出,我们年年提出要同政府对话,已经提了十多年了,但政府始终不予理睬。死猪不怕烫,我们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大家都很难回答。主持人丁子霖想起了一位外地难属的话。她说,几年前,安徽的难友郝老先生来无锡看我。我们谈到了写公开信的事,我问郝先生我们的公开信还写不写?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为什么不写?这个经我们得年年念!不念就等于默认了当年他们的屠杀。”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做什么事,怕就怕急功近利,没有常性。有人说我们年年给共产党写信,是把希望寄托在共产党身上,跪求共产党。要是说有些人对共产党抱有幻想,那还差不多。我们给共产党递公开信,是将共产党的军,逼迫他坐下来谈。他不肯坐下来,那他就输了理,失去了人心。有多位难友说得好,我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不必去听别人的闲言碎语。事情没有落在那些人的身上,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四)激进与渐进

岁月不饶人,当年失去孩子的母亲,今天大都步入了晚年;当年失去丈夫的妻子,也已五十上下了。在最近的七、八年里,我们已有十四位一起抗争的难友离开了人世。“六四”问题再拖延下去,很多年迈的母亲就看不到讨回公道的那一天了。想起这些,大家都有一种无奈和悲凉的感觉。但是,如果因为看不到结局就放弃抗争,又怎能心甘呢?怎能对得起死去的亲人呢?凡事都有个积累的过程。没有前人的积累,后人就得从头起步。因此,我们需要的是耐心,需要的是坚持,绝不能放弃。

这次座谈,很多难友都谈到了近年来海内外民运界关于激进与渐进的争论,认为这样的争论对我们群体的抗争是有启示的。

难友赵廷杰在发言中说:“六四”问题的解决,不能脱离开整个世界的大气候。我是主张渐进解决的。因为事实上不可能马上解决。渐进解决符合世界潮流,也符合国内潮流。但有些人遇到事情很激动,恨不得把共产党都抓起来杀了,把共产党推倒,翻它个底朝天。这种看法不现实,也不可行。我们主张点滴积累,主张先易后难,把现在不能解决的问题先放一下,并不是不要解决。我觉得这样做是可行的,否则反而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在我看来,现在对共产党专制统治的抗拒,有各种力量,不光是我们“六四”难属,有党内的,有党外的,有国内的,有国外的,还有军内的。对于这些方面的力量,要互相忍让,各自发挥自己的作用。据我看,不要小看了今天党内的持不同政见者,党内的反对派,他们的根基比党外人士、党外反对派深得多,他们比外面的人更了解共产党,他们抓住共产党原先说过的话,质问现在的领导人,现在的领导人就无言可对,也没有办法整治他们。从一些材料看,现在党内的极左势力还很猖狂,他们历来存在巨大的能量,靠外面的力量无法制服他们,只有党内的“右派”(民主派、反对派、开明派)才能抗衡他们。因此我们要同党内人士联合起来,同他们交朋友。比如像李锐、谢韬,等等,丁子霖他们同这些人的关系很好,将来解决“六四”问题,还要借助他们的力量。

赵廷杰在他的长篇发言中还说:根据现在的世界潮流,我认为像过去毛泽东时代那样的一个人说了算,恐怕是不可能存在了。现在讲制度的转型,我想这种转型是可能的,因为已经没有毛、邓这样的绝对权威了。讲转型,说的一定是和平转型,和平的转型又一定是渐进的(蒋培坤插话:反过来说,搞激进总是与革命、造反、武装暴动、军事政变等等连在一起的,搞这些付出的社会代价太高,付出的生命代价也太大)。

赵进一步谈到,“六四”问题只能放在制度转型的过程中去解决,不可能单独拿出来解决。这一点我们难属一定要明确,如果我们沉不住气,就很可能犯错误。我想今天的领导人,他们不是“六四”元凶,他们也会有自己的一些想法,但是目前我们还看不出他们能拿出勇气来解决“六四”问题,所以我们还不能乐观。

赵最后说,以上这些问题,我们平常谈得不多,但我们必须关心,因为我们的抗争不是孤立的,我们要慢慢走入这个轨道。

在这次座谈中,遗孀尤维洁也作了一个长篇发言。她说,89年的时候,学生上街反腐败,争民主,天安门广场聚集了那么多人,我是很感动的,我觉得年轻学生担负了历史的重任。我去天安门广场的那天,看到天上有飞机在盘旋,但学生并不怕,一位学生还笑着说,把炸弹扔下来吧!但是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后来真的开枪了。当时北京市民都出来了,把汽车推到大街上,把学生挡在安全的地方,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就因为学生表达了他们的心声。说实话,我当时看了也很感动,非常感动。一个国家只有经济的进步,没有新闻自由,没有法制监督,只会是一部分人受益,大部分人不可能受益。学生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因此我支持那场学生运动。但是我也不赞成当时一些偏激的行动,比如把某某领导人的画像用绳子吊起来,还有那些打倒某某某的大标语,我觉得如果我们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就应该是理性的,我们可以对国家的制度提出自己的看法,但要是去攻击某某领导人,(插话:当时学生还没有像现在有人提出推翻共产党),那就只会激化矛盾。那种偏激的东西,实际上都是共产党长期教育的结果,共产党就一直有这样的传统。我这样认为,不仅仅是因为我丈夫杨明湖被打死了,我看到了医院里血淋淋的场面。我确实是不赞成那些极左的东西。我们国家过去发生过很多灾难,特别是文革和“六四”,当然责任在共产党,这里罪与错是不能混淆的,但是老百姓容易走极端也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们吃够了偏激的苦头,不能再让文革、“六四”那样的悲剧重演了。

在此次座谈中,大家也谈到了去年在民运界的另一个争论,即有些人主张革命,主张推翻共产党,主张改朝换代,由此对我们天安门群体走的路表示不满意。对于这样的看法,很多难属都表示不同意,认为我们的路是经过长期抗争做出的选择,是一条正确的路。如果像文革那样,乱哄哄的,就会给社会、给老百姓造成新的灾难。有难友指出,我们天安门母亲群体主张和平、理性地去争取自己的权利,符合今天世界的潮流,没有必要去改变。

最后尤维洁谈到我们这十多年的抗争。她说,我们做了那些事情,也许看不到结果(插话:你们还年轻,相信一定能看到),因为今天当权的人要拼命保住他们的小集团利益。但我相信,我们这个群体,无论年纪大小,十八年来所做的事情都是对中华民族的一个贡献。我们问心无愧,对得起死去的亲人。

(五)痛苦的抉择

座谈会主持人丁子霖说:在漫长的岁月里,作为“六四”惨案的受害者,我们所遭受的折磨和煎熬,不仅是生活上、经济上的,而且也是精神上、心灵上的。十八年来,面对国仇与家恨,面对苦难与责任,我们的内心,常常处于一种情与理、爱与恨的冲突和搏斗之中。这对我们这些受到过巨大伤害的人来说,无疑又多了一份锥心的痛。因为,我们需要作出痛苦的抉择,需要保持冷静和克制。

在座的各位难友,都有一本厚厚的血泪帐,撩开昔日的伤痕,提起经受的苦难,我们仍然是那样的锥心刺骨。这种伤痛是任何时候都很难平复的。难友周国林这次是带病参加座谈的。他儿子遇难当年,年仅十五岁。十五岁,还是一个孩子啊!但罪恶的子弹无情地夺去了他刚刚起步的生命。十八年后,一个大男人,说起这些,仍然泣不成声。遗孀吴立虹,一开始发言,就哽咽着说不出话,大家劝她慢慢说,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但她忍住了一场痛哭。

遗孀黄金平说:打死了我的丈夫,落得个家破人亡,2004年当局又把我和丁老师、张老师一起抓了起来,受尽了屈辱,哪能没有仇,哪能没有恨,这事搁到谁身上都一样。但是我们能去同共产党去拼命吗?不能。以牙还牙、冤冤相报能解决我们的问题吗?也不能。(众插话:共产党杀人杀得多了去了,要报仇,也报不过来。你杀我,我杀你,还有个完吗?共产党的样板戏里说:仇恨入心要发芽。共产党鼓励老百姓向阶级敌人报仇,说血债要用血来偿还。土改、镇反时搞诉苦会,搞公审,把罪不该死的人都杀了,以后每次运动一来,就死人。我们还能去学共产党的样吗?)

遗孀付媛媛前面谈到过她丈夫邝家三代人的遭遇,她说她公公的父辈在土改中被“镇压”,89年他的儿子又遭枪杀。这是共产党造成的这样的血泪仇。按理说我们也应该把共产党“镇压”了。但这样做解气倒是解气,却终究不是个好办法。

难友徐珏发言说:我们只能理性的对待,我们的三项要求,就是理性的对待。现在不是提倡法制吗?那么我们就按法制来解决。该道歉,就道歉,该赔偿,就赔偿,该审判,就审判。过去是拿起刀枪,现在应该拿起法律武器。

赵廷杰说,我还是那句话,推翻共产党,翻个底朝天,不解决问题。制度问题,从制度上解决。这就是制度的和平转型。我们不主张推翻共产党,但我们要结束共产党的一党专政。将来中国的问题,要用选票来决定,而不是用强权来决定。你共产党能争取到选票,我们无话可说,你争取不到选票,被民众抛弃,也怪不得谁。这就是中国的和平转型,只有顺利实现制度的和平转型,我们的社会才能有一个健康的发展。解决“六四”问题,也只能从改变制度着手。(蒋培坤插话:因此我们提出政治问题法律解决。共产党用枪杆子来解决政治问题,导致了“六四”惨案。我们用法律来解决政治问题,是为了避免流血。我们必须反其道而行之。)

难友尹敏是个急性子,她说她等着盼着能早日解决“六四”问题,现在我们太理性了,再这样下去,第二代,下一代,再下一代都不能解决,到我孙女这一代可能会解决,但对咱们这些人已毫无意义了,我们也就死不瞑目。(众插话:共产党怕不怕我们,怕我们什么?他不怕我们上天安门,开辆大客车把我们装走完事;他怕我们拿了菜刀去跟他拼吗?也不怕,说不定还欢迎我们去拼呢,这样他们可以把我们一网打尽。共产党最怕的是我们的和平、理性,因为我们这样可以争取到更多人的同情、国际社会的同情,国际社会就会转过来对他施加压力,共产党最怕的就是外国人施加政治压力。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听大家这么一说,尹敏也觉得是这个理。

丁子霖:我也是很矛盾的,克制、克制,还是克制,还有个头吗?但是,我们不能不看到世界的大趋势,这个大趋势就是在世界范围内推广普世价值,渐进地推进民主,实现和平的发展。中国也要适应这个大趋势。我们每一个人也都不能例外。

难友高婕说话不多,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听大家争论,她开口了:我们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走得越稳当越好。我也不主张去同共产党去拚命,一是我们没有力量去拼,二是这样做老百姓也不会支持。

丁子霖接着上面的话茬又说:样板戏《红灯记》中有一句唱词:“仇恨入心要发芽”。对于我们来说,同样是“仇恨入心”,同样要“发芽”,但是这个“芽”长出来的不应该是偏狭的报复心,而应该是寻求公平、正义的平常心。

她接着回忆了2001年难友们讨论《天安门母亲的话》这份声明时情景。她说,当时我们也曾对这个问题进行过认真的讨论。定稿会上也曾有过争论,但最后还是通过了那份声明。丁子霖念了这份声明中的几段话:

“今天,我们身上依然布满着累累伤痕,我们的步履依然是那样的艰难;而且,在我们这个群体中,已有好几位勇敢的母亲离开了人世,倒在了寻求正义的路途上。然而,我们已不再是愚昧、麻木的一群,也不再是怨天尤人的哭泣者。我们既然已经站起,就绝不再躺下。我们蒙受深重的苦难,但这苦难沉积在我们心底的已不再是牙眼相报的偏狭与仇恨,而是对道义与责任的一种承担。”

“作为群体中的一员,我们每个人的社会地位、生活境遇乃至政治和宗教信仰都不尽相同,但我们作为母亲,我们对自己的儿女、对所有孩子的爱,对和平、安宁的向往,对强权、暴行、杀戮的憎恶,对弱势群体及受害者的同情,却是相同的,因为这一切都出自一个母亲的天性。也许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拥有一个母亲的爱。正是这种爱,使我们这些孤立的个体凝聚在一起并激励我们走上寻求正义之路;也正是这种爱,使我们获得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与自信,并促使我们加入到世界上为争取自由、民主、人权而斗争的行列。

“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泪流得已经太多,仇恨已积蓄得太久,我们有责任以自己的努力来结束这不幸的历史。今天,尽管我们所处的环境仍然是那样的严峻,但我们没有理由悲观,更没有理由绝望,因为我们坚信正义、真实和爱的力量足以最终战胜强权,谎言和暴政。”

丁子霖说,这些话都发自我们的内心,是我们从血淋淋的现实中体悟到的历史真谛。当时我们说这些话,仅仅是基于这样一个强烈的信念,那就是:不能让我们的下一代再次遭到无辜的杀戮,不能让其他母亲遭受到我们曾经遭受过的苦难。今天,这些话仍然在我们的耳边回响。今天在座的,很多参加过6年前的那次定稿会,那是很值得我们怀念的。

(六)尾声

丁子霖:两次座谈,参加者每人都发了言,有长有短,争先恐后,气氛热烈。这是十八年来的首次。以前我们也常常在一起议论,还曾召开过无数次的定稿会,我们每次发公开信、发声明,都要在一定范围内反复协商,认真讨论,有时一个文本讨论还不止一次。正是通过这种畅所欲言的自由讨论,才就一些问题达成共识。但今年这次座谈会不同于往年,我们年初就着手准备,不少难友还看了一些参考资料,写了发言提纲。今天出席的大部分是工人、普通职员,知识分子是少数,但大家都能说到一块去。

我们讨论的问题很广泛,但都是与我们切身相关的事情。从大家发表的意见看,我们有一些基本的共识,但仍然存在一些不同的看法。我们还可以继续交流。

有朋友担心我们开这样的座谈会当局会不会干涉,会不会带来麻烦。我觉得不会。我们是履行宪法赋予的公民权利,言论、集会自由,谁也不能干涉。如果大家愿意,这种座谈会今后还可以开,多开几次,也就觉得很平常了。

参加座谈的难友们也都表示,这次座谈会把平常闷在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心里就觉得痛快、舒畅。希望以后常开。

天安门母亲   2007年5月29日

[五月书情]关注天空的书籍

 

在同济大学百年校庆之际,温家宝先生特别讲到:“有一句哲言,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一个民族只是关心脚下的事情,那是没有未来的。”显然,这不是号召大家都去读天文学著作,而是强调具有超越性的思考的重要性。凑巧的是,最近上市的新书,同济大学哲学学者的著作占到相当一个比例。说这话之前,我反省了一下,是否因为自己也供职于同济大学,所以爱屋及乌。但是,我想即使自己不在同济大学,依然不会漏过这些关注天空的书籍。

陈家琪先生以中国的问题意识为参照,写下具有个人特色的西方哲学史《哲学的基本假设与理想国》(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全书没有采取教材常用的一二三四、甲乙丙丁,而是一个问题带出另一个问题,仿佛思想蒙太奇,不仅闪现着柏拉图、康德、黑格尔的名字,还涉及到君权和相权、“帝党”与“后党”、帝制和共和等中国问题。孙周兴先生翻译的《权力意志》(商务印书馆),属于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这既是重译也是新译,它以科利版《尼采全集》第12、13卷为原本,与此前译本有着显著不同。在阅读过程中我也有一些意外收获,一个朋友的英文名字叫gin,我一直不知所云,看到书中提到“gin是阿拉伯文,意为spiritus(精神)”,才知道这个朋友是如此有追求的思想女青年。张闳先生的《黑暗中的声音》,是对鲁迅《野草》的诗学解读。可以看出,张闳试图藉此建立自己的诗学研究范式,很难相信这是他十几年前的博士论文。

同济大学哲学系和同济大学出版社,刚刚举办了同济·德法哲学丛书暨程抱一教授、高宣扬教授新书发布会。在这套丛书之前,我只看过一本同济大学出版社的书,那就是1988年出版的《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这本诗歌红皮书已经成为当代中国诗歌史的重要文献。此次,程抱一先生出版了诗总集《万有之东》,高宣扬先生继《萨特的密码》之后又推出三卷本《德国哲学通史》,徐卫翔先生则翻译了《西蒙娜·薇依早期文选》。

除了同济大学哲学系教授的诸多专著和译著,上海的书店里还有其他许多新书。以色列诗人阿米亥的《开·闭·开》(上海译文出版社)是我这几天反复阅读的诗集,作者娴熟地在天空的世界和脚下的世界之间书写:“我的灵魂会变形:时而是我吹拂的头发,/时而是行走时刺痛的双脚,/时而是欢快而跳跃的双脚,时而是我的眼睛、眼睑,/甚至我的睫毛——这些都是我的灵魂。”(《我父母的住宿之处》)帕慕克的《雪》(上海人民出版社)提到一个人:“他在德国度过了十二年的政治流放生活,然而他对政治从来都没有丝毫兴趣。他真正感兴趣的是诗,脑子里想的也都是诗。”前不久去世的俄罗斯音乐家罗斯特罗波维奇,一定对此深有同感,只要把诗换成音乐,就可以放在他身上。我曾“恶毒攻击”《白色城堡》(上海人民出版社)定价有注水之嫌,9.9万字、5.375印张、20元,这次《雪》的定价让我赞叹不已,31.6万字、14.25印张、28元,在此“严厉表扬”一下。

江苏人民出版社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继推出“女性系列”之后又推出“海外学子系列”,张英进先生的《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首当其冲。作者在“空间、时间与性别构形”的框架里重新解读了那些熟悉得几乎让人丧失感觉的作品,发现《子夜》里偷窥快感的效用,发现陈白露身上城市和乡村的矛盾。任东来等先生的《美国宪政历程:影响美国的25个司法大案》(中国法制出版社,2004年),是我这种“法盲”自学法律的扫盲书目,这次他又与朋友推出《在宪政舞台上:美国最高法院的历史轨迹》(中国法制出版社),还有一本《美国宪政的守护神:10位最有影响力大法官的司法人生》,这三本分别是美国宪政历程的“案例篇”、“法院篇”、“法官篇”,很有些林达“近距离看美国”的意思。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中国法制出版社”能够更名为“中国法治出版社”呢?法制和法治,完全是两码事啊!

 

[五月书情]北京,没有书情

 

我曾经给报纸写过北京的书情,方法是把一个月来新出的一些好书摆在一起,然后想想这些书和北京这个城市的可能关系,并且从中找出一个漂亮的主题。就我的阅读感受,其他人写其他城市的书情,道理似乎也差不多。一般来说,这样编派出来的文字报纸总是欢迎的,但它是不是真的可以算作某个城市的书情,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按照老办法,我基本上确定了五月北京书情的主题:怀旧和想像。下面是我对这个主题的简单叙述,我相信,如果我的文字漂亮一点,这一定会是一篇合格的“书情”。

第一本书是张北海的《侠隐》。在小说前面的推荐序里面,王德威把这本小说夸上了天,这我们且不去管,但说它是对老北平的一曲挽歌,却是肯定没有问题的。在张北海悠然的文字中,旧京梦华,历历在目,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也要找关大娘去做一件大褂的冲动。不过请注意,张北海离开北平时还只是少年,他不大可能凭借不多的记忆就复制出一个如此完整的旧北平。在记忆和历史资料之外,《侠隐》的世界,说到底更像是作者与读者共同想象出来的结果。

《侠隐》之后有《瑰宝》。韩素音的小说怀念的可就不是北京了,而是中国。这本50年前的英国畅销小说以中国为背景,把个缠绵的爱情故事演绎得婉转动人。更要命的是,尽管作者在国内也算大名鼎鼎,但这本处女作愣是第一次引进出版,于是50年的等待更有了一种象征的意味。就像小说的最后一部的标题,“起点与终点”交织在一起,记忆中的往日中国,在小说和想象中同时复活。

怀旧北京,想像中国,下一本书应该放眼世界了。可以挑本稍稍早一点出版的,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这是在想像中对古老土耳其的复活,如果要选这个月的新书,伊莎贝尔·阿连德,这个“穿裙子的马尔克斯”,这个把魔幻与现实交织在一起的女人,她写给90岁叔叔的长信,带来的又是一种怎样的记忆啊……

差不多了。在“怀旧和想像”之间,我的五月北京书情已经基本可以完成。可是,就像我一直疑虑的那样,这样一个题目,真的是“北京书情”吗?毕竟,在这个股市快要涨疯了的月份,大概没有几个北京人是在“怀旧和想像”间过日子的,真的要想像,他们大概会想像自己的股票天天涨停吧?

总的来说,我其实不大知道书情二字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大卖场里的图书销量榜么?那不用说,《孟宪实讲唐史》、《王立群读史记》肯定是最红的书,这在北京和在全国其他的城市一样。或者,书情应该是指媒体使劲追捧着的那些书?比如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还有雷蒙·阿隆的《论自由》,一个月来,这些书被北京、上海、广州的很多媒体谈论,而且还在很有品位的民营书店里登上排行榜,但是这些书真的和哪座特定的城市有关系吗?又或者,书店里的新潮流可以算作书情?比如我认识的一位出版商,一位很优秀的出版商,他正在非常努力地、与时俱进地鼓捣一本关于“股指期货”的书。他从5月初开始组织稿件,那时市场上只有一本这样的书,可是等到5月底的时候,他还是没有稿子,而“市场上又出了4本这样的书了”。完了,时间就是金钱啊!看看书店里面一排排码放着的“股指期货”以及股票、基金等投资项目的指南,再看看读者趋之若鹜地学习激情,这何止是潮流,简直就是来势汹汹的集体癫狂!这,算不算书情呢?

虽然这个月我基本上只是在北京呆着,可是我有理由相信,国内的其他大城市,书店的情景、报纸上推荐的书,大体上总是差不多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作为所谓“北京书情”的最后一个特点,或许只是这些书大部分是在北京出版的吧?最后,和这个惟一的特点相关,我愿意报告一条或许真正可以称作“书情”的消息,一家崛起不久,曾经出版了“电影馆”系列、汉娜·阿伦特著作等诸多好书的出版公司,正面临着可能消失的困境。当然,对于北京那么多做书的人来说,这个消息,也许并不那么惊人……

北京,有很多书,有很多做书的人,有更多读书的人,但是似乎,真的没有书情。

 

[五月书情]关于香港我们知道些什么

 

读书趋时,往往为术业有专攻者所不取,在他们看来,只有为着心中的问题去读书才是正途。不过,有些问题的产生也是因了时事的刺激,即身边正在发生、媒体正在报道的事情积聚成为人们的疑问,以至一定要去探求其真相和渊源,这样的“现场即兴问答”未必就全无意义。比如今年是香港回归十周年,官方和民间届时都会有所表示,出版界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于是“香港十年”乃至香港开埠以迄于今的历史就成为一种叙事和命名的对象。对此,专业研究者多半不会不予留意,便是一般有兴趣者去了解一下也不无意义。

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单纯的兴趣,我才去翻了近期上市的两本有关香港的书——曹景行的《香港十年》和韦尔什的《香港史》。曹景行1980年代末移居香港至今,由杂志而报纸而电视,既是资深新闻人又可算是“老香港”,自应见惯了香江风云和康城百态,恰好又是学历史出身,因此透过他的眼睛,我们这些信息闭塞的内地读者当能看到香港的一些面相。《香港十年》编辑的说法当然更吊人胃口:本书“真实记录了1997年六七月间香港社会的各色景象,以大量的生动细节丰富了关于香港回归这一历史事件的解读……”不过,看到“屈辱一百五十六年,应感谢殖民主义?”和“回归日看《鸦片战争》别有感受”这样的篇目,我就提醒自己要有平常心,径取可取之处足矣。

韦尔什应该算是英国当代著名史家了,出版有英国史、南非史、澳大利亚史等多种著作,这本《香港史》据称是迄今为止西方出版的最权威最详尽的香港通史,一直颇受好评。当然这只是听说而已,到底好不好、怎么好需要每个读者自己去辨别和判断。匆匆一瞥之后,我稍微感到有点遗憾的是此书对香港历史的叙述下限停在了1990年,离回归之日尚有八年之久,而在这八年当中发生的一些事情,我们就无从知晓了。当然如果把《香港史》和《香港十年》连在一起来看,也许勉强可以接续上,但毕竟两书的体例不同,取舍的标准也不同。虽然作为专业史书的《香港史》于“原料”也会有所取舍,但毕竟是另一层面的问题,而且既是通史必然要有广泛的涵盖性,方方面面都有照顾到;而《香港十年》作为散篇文章(或描述和评论)的结集,虽然触角也广及社会心理、文化心态、经济生活等诸多方面,但从总体来看毕竟呈现为一种平面化的铺陈,少有专业史书的纵深感,挂一漏万之憾就更是在所难免。

除了凑热闹翻翻有关香港的书外,我还想简单谈谈正在看着的一本叫做《封面中国》的书。作者是知名学者、作家李辉,曾为《收获》杂志撰写“封面中国”的系列文章,本书就是这批文章的结集。据说李辉先生有志于写一本中国版的《光荣与梦想》,但我想他在撰写以上过美国《时代》周刊封面的中国人(仅限于1923年至1946年)为描述对象的系列文章时,未必存有此念。本书更像是一本研读民国历史的手记,而其文体也是散文(历史散文),作者的感怀不时见诸对历史的追述中。从这个意义上说,《封面中国》的体例倒是与林达的《带一本书去巴黎》和《西班牙旅行笔记》有些相像,“(散)文以载史”,灵动之中显出凝重,诗情之中糅入史意,自是别有一番风致。

[书籍下载]红朝帝师汪道涵

 

一九八九年六月,来自上海滩的江泽民在邓小平亲自指挥的北京戒严部队的严密保护下,以坦克开道,借机枪压阵,逼迫赵紫阳拱手让出总书记交椅,从此开始了中共政权“第三代领导核心”的时代,中南海的红墙便向汪道涵日夜敞开。

江泽民一九八五年在上海时,是从汪道涵手中接任的上海市长职务,海外报道文章曾经报道过此二人关系的非比寻常,但充其量也只能说出他们之间曾经过的上下级和“新老交替”关系,对于二人如何成为忘年之交的细节,即使在中共内部也是鲜为人知。

无论是刘澜涛之于李鹏、还是李一民之于乔石,其间不过都是前辈提携后进的关系,用共产党的官式语言解释,即所谓的“上下级关系”。而汪道涵之于江泽民,在有所谓“上下级关系”之前,即已有多层的私人关系。没有汪道涵的大力举荐,就没有江泽民在外经部门一步步出人头地和到上海主政的关键经历,自然就没有被选为第三代领导核心的机会,而主政中南海后,如果没有汪道涵在幕后撑腰和及时点播,哪来江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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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苦难能有多少感知?

 

我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末,小时候家住四合院。记得70年代初,不时总有要饭的,到了吃饭时间挨家敲门要饭吃。每家每户都会给些隔日的剩馒头剩饭,我母亲却总是拿出刚做好的新鲜吃食,有时甚至把要饭的招进屋,让他们喝上一碗热粥。

说实话,我们几个孩子对母亲这样的行为挺反感的。长大了,讲起“60年冬天”的苦日子,小球藻、裙带菜之类的,我对那段饥荒岁月的印象仅止于此。

曾经在上世纪80年代末期读过丛维熙的《走向混沌》,里面描写的饥荒之苦令人骇然。那时,我20岁出头,读罢不免心有余悸。整个80年代是反思的年代,这样的大背景激发了我了解那段历史的兴趣。

对于那段历史断断续续的探寻持续了十几年。2004年,我读到了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从傍晚一直读到黎明时分,当时的感觉像是神经末梢的每一寸都被尖锐的针刺痛。之后几天,我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说:你一定要读杨显惠!

再读杨显惠,就是新近出版的《定西孤儿院纪事》了。1958年到1960年间,定西是甘肃饥荒重灾区,一间专属儿童福利院收养了许多饥荒中幸存下来的孤儿。杨显惠是在90年代初与他们结识的,他先后对这些幸存者进行了寻访,写下了令人不忍卒读的22个苦难故事,于是,有了这本《定西孤儿院纪事》。

搜粮队满村搜粮食,私藏粮食的,脑袋被打成了南瓜一般大;半夜生火做饭会引来搜粮队的地毯式搜索;大雪天背着收容所的口粮,路遇一家三口,手持剪子,豁出命抢走了粮食,这三口带着抢来的粮食上路,也被抢了,面粉洒了一地,一家人一口雪,一口面,全吃了,结果撑死了;无粮可吃,最后,连榆树皮都成了入口的吃食……

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细节在《定西孤儿院纪事》中比比皆是。与《夹边沟纪事》不同,在这本书中,杨显惠以寻访者的角度切入,记录了这些孤儿在饥荒岁月的遭遇种种,其中不乏对人性入木三分的刻画。在这本书的后记中,杨显惠写了这样一句话:“人就是这样,越远的事情越容易淡漠。”在我看来,淡漠,尤指曾经亲历那段岁月的人,他们亲身体验过饥荒之苦,而今,有关记忆却已逐渐远去,甚至被一点点遗忘,好像一切不曾发生过。

在这个意义上,杨显惠的《定西孤儿院纪事》颇具深意,它让沉睡的往事复苏,进而,为人们提供了从鲜活的历史中获得反思的依据。

掐指一算,发生在1960年前后的大饥荒已经过去快50年了,这样说来,杨显惠的纪事就有了抢救的意义。50年,那些亲历者已经或即将走出我们的视野,再过几年十几年,倾听亲历者的口述也将是不可能的事了。历史给我们的遗产不只是辉煌的篇章,惨痛的教训更应成为不能忘却的纪念,它可以让我们时刻警惕如是的惨剧再次发生。

评论家们围绕着《定西孤儿院纪事》中杨显惠的文笔或功力大谈特谈,那些溢美之词在鲜活的历史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杨显惠的文本意义无需评论家给予任何文学价值的奖赏,他是个忠实的记录者,在被忘却的历史真相面前,忠实记录本身,已经足够托起写作者的伟大良知了。这份依稀尚存的良知也足够让那些在沙龙里空谈的所谓“知识分子”们无地自容了。

 

名不见经传的大师

 

去年11月,三联书店推出了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的作品选《历代大师》,这是三联书店“文化生活译丛”里较为生僻的一位。对于“发掘”式的作家,出版商都会给出能够立马拉近与普通读者距离的标识,比如“阿尔卑斯上的贝克特”、“海德格尔思想的实践者”等等。然而大半年过去了,这部包括两个短篇集、两部小说的作品集,这位令耶利内克自愧不如的作家、令他的祖国“蒙羞”的作家,除几则短评外,媒体并没有太多的关注。对于这样的作家,或许是资料太少,知道分子尚来不及普及,但我以为,更有可能是太多标识给人以艰深之感,造成阅读的缺失。我听到的唯一评价是,他的剧作在北京上演时,观者甚少——还不够大师、还不够艰深么?

有趣的是,在同一月,另外一位奥地利作家巴赫曼,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她的作品集,包括小说、诗歌、广播剧和杂文。伯恩哈德在1989年去世,巴赫曼更早,1973年。两人在中国的境遇十分近似,况且巴赫曼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众所周知,要在这个出版社的众多外国文学作品中挑选出畅销的纯文学作家和大师级作家已属不易,何况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大师?更有趣的是,在2007年1月,有一本伯恩哈德的传记问世,这本《伯恩哈德传》同样给出了不少的标识;不是纯粹的学术著作而是一个剧作者对大师的认识过程(作者许洁有云,“支离破碎的词语令人不知所云,反复缠绕的句子使人心浮气躁,我实在不明白这位著名的奥地利作家大人究竟要说什么……”);系由中国人撰写而非常见的学者或传主的亲朋好友撰写。这本大师的传记和大师的作品选一样,被提到得非常少。我宁愿相信这是媒体从业者目光短浅的看法,事实上无数读者正在默默阅读着大师,包括上面提到的两位。只是,假如马尔克斯的回忆录翻译出版了,读书界恐怕不会如此平静的。

伯恩哈德曾经借助自己书中的人物对巴赫曼的诚挚情感(《消除》),来表达他对巴赫曼的赞叹——别忘了他们是同胞,更别忘了伯恩哈德的尖酸刻薄。与其说,要了解奥地利文学、德语文学必须得读他们,不如说,我们耳熟能详的大师名单之外,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师名单存在。因为《伯恩哈德传》,我读了一遍《历代大师》。如果你难以消除大师所带来的艰深晦涩,我建议你读一下短篇集《声音模仿者》和《事件》,如果正好你又喜欢散文化的小说叙事(伯恩哈德的作品性质往往在小说和散文之间),那么,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大师或许有望挤上你私人的大师排行榜。

归纳、历史与鹅

 

罗素曾经开玩笑说,一群天天被农夫的谷糠喂得饱饱的鹅,再怎么归纳也归纳不出,终有一天它们会被拧断脖子。忽然记起这么一段话,是联想到手中正读的几本书。

李零是北大教授,近年来屡有佳作。他的《简帛文献与学术源流》、《中国方术考》,学界评价很高。学术之外,李零也乐意写点随笔之类的“边缘文字”。2005年他的随笔《花间一壶酒》貌不惊人,却受到很多人的欢迎,其中也有我。李零的随笔文字有着寻常文人少见的狠与猛,用他自己形容野史的两个字最贴切,那就是“胆大”。他有一篇《中国历史上的恐怖主义》,将曹刿、专诸、要离、荆轲一股脑都写上恐怖主义的祖宗牌位,引起过不小的争议。如此大胆的文字能够成立,实是因为作者本人深厚的学养。在《兵以诈立》里,李零对《孙子》进行了全面的解读。其中对“奇正”的讨论、对汉字“零”的探究,别出心裁,又言之成理,让人心悦诚服。在山西农村插队的时候,李零将《孙子》十三篇全部抄下来,粘成一个纸卷,天天转着研读,就像玩拼字游戏一般。痴迷如此,加上长年从事考古、古文字以及古文献的研究,《孙子》在他的讲解下大放光彩。

《兵以诈立》是由课堂讲稿整理而来,用作者的话说,难免离开书本,东拉西扯,“神游物外”。不过我发现,像不少从事历史研究的学者一样,李零埋首故纸双目炯炯,一旦抬起头来眼前也有一抹黑的时候。将“镰刀斧头”误为苏维埃标志,继而推衍出一套镰刀斧头战术,似乎只是笔误。可将人类历史看成一部血泪史,将文明视同腐朽,说什么“文明招来了野蛮,就像腐肉招来了鹰鹫”,就与“愤青”言论没什么高下了。李零又说,人很虚伪,不如虎狼,不免觉得作者心绪难平,以至于情感混乱。到最后,一本史趣俱佳的书,竟然得出和《狼图腾》差不多的结论,发出“我们要做狼,不做羊”的呼告,其识见实难恭维。奥斯威辛之后,再推行“物竞天择”式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泉下严复,恐怕也会为百多年后有如此不长进的学生而反侧吧?

在《一个人文主义的历史观》中,余英时谈到了柯林伍德的历史哲学。他说,依据柯氏的看法,凡是人的动物本性、冲动与物质欲望等所决定的人类行为都是“非历史的”(non-historical),因为这些只是一些自然的过程。他认为,柯氏一语道破了人与禽兽、文明与野蛮的真正分际。显然,余英时是赞同柯林伍德的人文主义历史观的。这些年来许倬云先生一直热情地为“催生世界新文化”鼓与呼,其人文精神不让前者。相比李零讥讽上世纪80年代的启蒙思潮不过是“服丧未尽的余哀”,其见识高下不用多说。

一个历史学者希望自己的研究为今日之世界提供一些借鉴,本是好事。可是贸然将历史与现在等同起来,或是以旧有观念指代当代精神,难道不是对历史学的讽刺吗?如果过去与现在没有实质上的区别,时间有什么意义?历史研究有什么意义?

五千年的光辉不能洞穿今日之黑暗,一万年的黑暗也不能湮没今日之光明。逻辑归纳,说穿了仍是建立在心理基础之上。被谷糠喂饱的鹅,“归纳”不出末日。活在人类历史中的学者,总该比鹅强些吧?

 

更想得到女人的男人

 

修道院和教堂是中古欧洲最安全的大房子,虽然不免有一些战火殃及,如《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中记录的那些事件,总体而言,它们很少被摧毁。在漫长的几个世纪中,那些修道院不断加建增盖,在中世纪欧洲的一片荒野上,零星矗立着这些高墙深院,它们会给那些在田地里劳作的农夫、那些在泥泞驿道上行走的旅人多少神秘的想像空间?就算他们跨进修道院的大门,那里总有一些房间不允许闲杂人等走进去,一些阴暗的走廊,走廊尽头有几间似乎从来也没人能够打开的密室。这些房子的年龄比他们的父祖更古老,每块砖石背后都好像传递着历史阴暗的回声,它们天生就是故事的背景。

修道院和教堂是让人舍弃肉体的所在,每一个走进大门的人都立下向上帝献身的誓言,在这里,要获得属灵的狂喜,肉体是微不足道的,可以鞭挞伤残,既如此,把无益的身体随意奉献给上帝的代言人——那些教士,似乎也仅仅是在逻辑上向前轻推一步的结果。事实上,中世纪后期盛传大量这样的故事,1731年,法国艾克斯地方法院大法庭受理的吉拉尔神父诉讼案中,处女卡蒂尔指控神父一面向她布道,趁她充满灵魂喜悦以至晕厥时上下其手,对其施以暴力和淫乱,一时间在坊间众口相传,且被编成剧本。

《蒙塔尤》一书运用宗教裁判所笔录材料,分析十三世纪法国奥克西塔尼小山村的日常生活,读者从中可以看到本堂神甫肉欲旺盛的形象,他追逐村里所有的女人,“他的志向就是猎取”,他凭着他的“大家伙”四处寻猎,或诱惑、或强暴,甚至当面向某个“无能”丈夫的家人要求初夜权,像是当地的土皇帝。而那些女人呢,有一位名叫贝阿翠丝的女人就很喜欢本堂神甫的“温柔和淫荡”,认为他比一般世俗男人——“比其他男人更想得到女人”。

作者分析说,本堂神甫在村子里享有的威望和权利有助于他在女人方面的成功,此外,教堂拥有的财富也带给他更多“魅力”。这个教士可以跟他的情妇一夜“结合”“两次甚至更多次”,他的情妇充满柔情地给他抓虱子,同时听他讲述神学和“避孕的秘诀”。可见神甫拥有的“知识”也是他的性权利的渊源。

有个村民嫉妒地说:他们属于另外一个“骑士阶级”,他们“骑骡子、骑马、骑女人,此外不干任何好事”。教士们的性权利令其他男性怀恨在心,少数被宗教法庭判为“异端”的淫乱行为,立即被改编成民间故事,开始时,那些故事仍然带有谑玩嘲弄的轻松态度,但那种怀恨的刻毒愈演愈烈,有关教会人士的淫荡故事变得越来越怪异邪气,增添各种暴力变态情节,气氛也变得阴森可怖,终于发展成哥特式色情故事的一个类型。

萨德的《朱斯汀娜》(Justine)中,绝望的少女希望在“林间圣母玛丽”修道院里获得安宁,那个修道院深藏在密林山凹里,“再没有比那里更荒凉的地方”。她满以为会在这里找到上帝的安慰,却看到更多的淫棍,在修道院的深处,“收藏”着很多赤身裸体的女人,她们全都“肩膀上带着妓女的烙印”,“意识中带着处女的纯真”。她们是一群由这几名淫荡教士豢养着的性虐玩具,为满足他们色情的奇思怪想而存在。

哥特式小说和现代恐怖电影在本质上都承接着这个中古故事类型的色情遗产。表面上看,这类封闭空间中的色情故事带有令人惊恐的道德训诫,它们似乎对读者(包括女性读者)提出某种告诫——像哥特式小说一样,现代恐怖电影也有大量女性观众。但虚构的故事本身提供给读者一种“恐惧”体验,这种体验模拟着被收藏的性对象的惊恐和屈辱。它们一方面在某种过分夸大的程度上揭示男性“封闭空间”的淫邪本质,另一方面也开启了一个色情想象的新空间。

 

王元化:宦术(外一篇)

 

宦术

曾国藩深于宦术,兼综儒法,以黄老之术行道,善用其刚,而以柔全之。他在排挤倾轧的宦海中,因势利导,左右逢源,以至功成名就善始善终,这不得不归功于他的老练持重,所以人称他有沉鸷之才。

当他享盛名时,反而注意收敛,以避清廷忌汉人独专危柄。如他始终不肯拜受节制江浙四省、节制直鲁豫三省之命。同治九年,上谕又命他节制楚北,他再次属疏力辞以避满大臣官文。这些地方足见其深沉老练。太平天国破后,清江宁知府徐宗瀛为理学名臣,拟禁阻秦淮画舫恢复旧观。曾国藩知道后以“养活细民”为由准其恢复。后人对此引为美谈,称赞他的胸襟和识见。其实这一举措别有深义,他这样做不过是延续采用了清朝一贯的政治政策,只要读了龚自珍《京师乐籍说》即可明白。

后世统治者佩服曾国藩,大抵是由于他把刚柔相济运用得十分贴切恰当的缘故。

曾国藩喜网罗人才于幕中,其僚有三圣七贤之目。时人对这些人,曾以“此身终不动,只想见中堂”诟之。曾国藩用人之法,亦颇可观。

《水窗春呓》记湘军与太平军战:

……势危急。时李肃毅(鸿章)已回江西寓所,幕府仅一程尚斋,奄奄无气。时对予曰:“死在一堆如何?”众委员亦将行李置舟中,为逃避计。文正(国藩)一日忽传令曰:“贼势如此,有欲暂归者,支给三月薪水,事平仍来营,吾不介意。”众闻之感且愧,人心遂固。

这里所用擒纵之术与“挺经”契,虽柔实刚,较之那种缚而饲之的用人之法确要高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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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乐籍说》

龚自珍的《京师乐籍说》是一篇寓意深远的文章。它犀利地揭露了封建统治者钳塞天下游士之术:“自非二帝三王之醇备,国家不能无私举动,无阴谋。霸天下之统,其得天下与守天下皆然。老子曰:‘法令也者,将以愚民,非以明民。’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齐民且然,士也者,又四民之聪明喜论议者也。身心闲暇,饱暖无为,则留心古今而好论议。留心古今而好论议,则于祖宗之立法,人主之举动措置,一代之所以为号令者,俱大不便。”

于是乃有乐籍之设,以钳塞天下游士,“使之耗其资财,则谋一身且不暇,无谋人国之心矣。使之耗其日力,则无瑕以读二帝三王之书,又不读史而不知古今矣。使之缠绵歌泣于床笫之间,耗其壮年之雄才伟略,则思乱之志息,而议论图度,上指天下画地之态益息矣。使之春晨秋夜为奁体词赋、游戏不急之言,以耗其才华,则论议军国臧否政事之文章可以毋作矣。如此则民听壹,国事便,而士类之保全者亦众。”

但是,这种约束羁縻的阴鸷之术能不能收到效果呢?他的回答是:“曰:如是则唐宋明岂无豪杰论国是,掣肘国是,而自取戮者乎?曰:有之。人主之术,或售或不售,人主有苦心奇术,足以牢笼千百中材,而不尽售于一二豪杰,此亦霸者之恨也。吁!”

这是一篇声讨封建统治的檄文,写得慷慨激昂,令人展卷方诵,血脉已张。

清统治者为了扑灭汉族的民族意识,在文章中提到反满固然绝对不可,就是涉及金元也在严禁之列。所以这篇文章只举唐宋明,而把元剔除在外。清雍正朝虽有罢教坊乐户之谕,但只是装点门面,事实上娼妓仍存在。《平均篇》中就提到当时有“女子鬻容之肆”。后来,曾国藩在破除太平天国后,即下令盛奖勾栏,秦淮河上,笙歌彻旦,便是采取这种手法。

了解了当时背景,再来读这篇文章,就不难领会它的迂回曲折笔法所隐寓的深意:说的虽是唐宋明的封建统治者,但也针对了清统治者在内;说的虽仅限于乐籍一事,但也使人一隅反三,由此推断封建统治者是怎样既阴鸷又卑怯地采取禁锢思想的愚民政策。因此它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一篇寓言。

读了这篇寓言后,回过头来再看看他那主张更法的经世致用的文章,什么“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什么“莫如使民不识知则顺我也”,显得多么迂腐和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