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日正值我休息,也是王若望先生被释放后的第一天早晨。我受他妻子羊子之托照顾好二位先生,一位是刚出狱的王若望先生,另一位是羊子女士年迈的父亲。而她为尽孝拖着疲倦的身子乘头班车。去常州接在那儿治疗偏瘫的老母亲了。

已是早晨七点多点,我进门就问:“先生们,要吃馄饨吗?”“太好了,太好了!”王先生立刻响应。我说:“那你们得多饿一会肚子了,先喝牛奶吧。”王先生一边喝牛奶一边说:“只要能吃馄饨,饿一会儿没关系,要知道我好久没吃了!”

朝南的房间到底好,秋日艳阳光射进房间,朋友送来的鲜花在阳光下生意盎然,羊子精心养植的文竹更显得秀丽可爱,丝丝绿色攀援着绳子延伸到窗棂上,像在向新来的主人点头;角落里躺着二大捆王先生从“里面”带回家的书刊,不太大的房间一下充实了,老先生盛着馄饨的碗也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我赶快走到窗边顺手把薄窗帘拉上。王先生将送到嘴边的馄饨停了一下,头也不抬地说:“请别拉,我需要阳光,你知道太阳对我来说多么宝贵!?”我脱口道:“难道你那儿没有阳光?难道你们不放风吗?我联想起一件事,恍然大悟:在年初退回来洗的王先生冬衣中,发现棉鞋的布底除了沾上了红色驳落的漆外,别无泥迹和沙尘,而破裤子的膝、臀部的颜色和鞋底上的东西一模一样,当时羊子十分伤心,猜测他在里面的活动空间十分有限,且没有一支笔子……。我迅速将窗帘又拉开了,并打开一扇临近的窗,让外面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不受阻挡地进来。我能够想象一个七十三岁的白发老人在里面的生活,我后悔自己做事太冒失,赶紧低下头吃起了馄饨。味道确实不错,但我无心细细品味,王先生又往嘴里一连塞了二个,才慢慢回答我刚才冒失的问题:”是的。“接着又往嘴里塞了一个,他才开始放慢了进食速度,话多起来了:”在里面晒不到太阳,有一个窗子,玻璃窗是有机玻璃的,光线很差,我眼力不好,看书都要用放大镜,读了二十几本《资治通鉴》和许多其它的书籍,眼病严重了,我在地上坐着看书一连几小时,腿发麻,站起来时要人帮着拉起来才行,臀部也生了疮……讲到吃的还不错,与四人帮时期不能比,每星期有二次肉吃,每人一块,别人不吃我代他吃,一顿吃得下二块夹肥肉,胃口不错吧!真是上帝保佑,我在里面没有生甚大毛病,怎么样,我眫了一点吗?“我凭昨夜初见面刹那间的印象说:”是眫了一点,但苍老了,脸上好像还缺少过去特有的古铜色的光彩。“他感叹道:”是的,里面消息闭塞,思想压力重,还缺少阳光……“”啊!“我惊喜地打断了他的话,在阳光下我发现,他那高鼻梁上似乎有了以前的光彩,我把这一新发现告诉了他。是因为他和羊子的喜重逢?是因为羊子用她那温柔的手亲自刮去了他睑上的胡子茬(刚出来的那天监狱当局用理发推子刨了一下)?是因为十几小时来羊子对他无微不至的关爱驱走了他四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爱的力量真是无比伟大!

太阳暖融融地照在餐桌上,我不再去问昨天怎么样,昨天已经过去,虽然还像有一根尾巴……,还是多盼明天吧,明天可能又会有新发现!我仔细观察坐在我对面的王先生,他确是老了许多,嘴里少了几个门牙,说话漏风,反应也比以前迟钝,还有点重听,他对这个离别了四百多天的家似乎有点陌生,我没有看到他从前爽朗的像孩子般的笑,但重新获得自由,特别又与他的爱妻团聚,他感到满足和新鲜。他并不缺乏幽默感,他对我说:“没想到我还有第三次结婚”,这话使我感到惊诧,他却一本正经地说:“是的,一点不假,中国有句老话,‘久别赛新婚嘛!’这甜蜜远远超过我们第二次结婚呢!]当年他喜欢说些逗人开心的幽默话,这一特性依然如故。

我收拾干净了餐桌,自我感觉到这顿早餐对得起我的好友羊子了。果真,羊子晚上赶回家来,对我为她亲爱的所做的第一顿美味早餐称赞不已。

——青青 九0年十月于沪

原载《百姓》半月刊一九九0年十一月十六日(第二二八期)

文章来源:王若望纪念馆

【编者注:为纪念王若望先生,本站特转此文。文章的观点,并不代表本站立场。】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