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大陆上演原版影片《王子复仇记》,孙道临为哈姆雷特配音,其中有段王子的经典道白:“活着,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去死,去睡,就结束了——如果睡眠能结束我们心灵的创伤,和肉体所承受的千百种痛苦,那真是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去死,去睡,去睡……(另外一个声音:也许会做梦)唉这就麻烦了,即使摆脱了这尘世,可在这死的睡眠里,又会做些什么梦呢?真得想一想……”
我有理由相信,无论是近四年前的徐怀谦,还是眼前的铁志,在赴死之前,都一定像王子一样无数遍追问自己:活着,还是不活?活着,还是不活?最后,决定:还是赴死!
可铁志你为什么要去死,老闵想不通,想不通,只会哭。
铁志,你一定看过南斯拉夫那部好看的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那里面好像有句台词:“谁活到最后谁就能看到。”
只要上帝不来接你,就应该好好活着,看看有些狗日的下场。
一
六月二十四日下午,英国“脱欧”公投结果出来,自己几乎一直追着新闻看。
在电视上看,在电脑上看。
就连夜间躺到床上,估计潜意识中想的还是公投公投公投。
公投结果,并不重要。
二十五日早上,五时许起床,浏览互联网,后直接在博客中国的专栏里,就英国脱欧公投简单而又绝对是“随想”地敲出几段文字。待查看当天日记,是这样记的:
“这一天都在想着怎么就英国公投这件事能做篇文章出来。”
“直到晚上近九点,挤了一天的‘牙膏’,终于觉得像篇文章,并投了出去。
“外面发不发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就这件事表达了。
“九点半后休息。”
忘了说,做出的文章题目是:《英国人一次次公投,让中国大陆“民主”显得一钱不值》。
也许是因为白天加之晚间用脑过度,也许是因为自己原本就患有失眠症,长期失眠,六月二十五日夜包括二十六日那天开始的两个时辰,更是失眠得厉害,仿佛有点心焦的难受。
可无论如何,怎么也想不到,就在“此时此刻”,离我住处大约不足七百公里外的北京城区某个地方,有一个人正准备去赴死,且最终自缢身亡。
他,就是求是杂志副主编、知名杂文家:朱铁志。
二
二十六日这天,特别是下午两点后到夜间,一直没闲着。
先是看望一位四十年前自己下放乡下时在同一个乡村学校教民办的老师——前不久他生了场大病,儿子开车回去把他接到省城,期间还送到北京救治。
也多亏了他孝顺儿女伺候,现正在恢复中。
看望这位老师回来后,又与事先约好的雪东及在文化宫遇到的甲升兄在一饭馆吃饭。
饭后与雪东一同回到自己住处。
我们先下几盘棋,后聊到近凌晨。
送走朋友,自己又冲个澡,随后才躺到床上。
本人不仅有失眠症,且体内生物钟格外灵敏,这样,一错过平常睡觉时间,再去睡,往往也就很难进入梦乡。这一夜,不用说,又如此。
估计到(27日)凌晨一点多或两点时分实在熬不过,才算入睡一会儿。
三点多又醒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大概到了约凌晨四时许,摸着身边不远处的手机,按了一下,知道有信息,但夜晚手机亮度扎眼,又加之这一夜睡眠格外少,此时头晕疼得厉害,懒得点开。
直到近五点,天近乎大亮,躺在床上,按开手机,见一南京朋友转发河北杂文界达人汪某人文章,大吃一惊:求是杂志副主编朱铁志,在六月二十六日凌晨自缢辞世!
也不知怎么,看到消息,一下子悲从中来,且是大恸。眼泪顿时下来了。
随后,在床上躺两分钟,即起床,开电脑,一边哭着一边在文档页面上分别敲下两个题目,一个是:《你为什么要去死》——很快改作《铁志,你为什么要去死》;
另一个是:《我们活着干什么》。
之后,在前一个题目下面敲出自己的名字后,又敲下“恸哭”二字。
随后敲了这样几个短句:
无望了吗
真的无望了吗
你为什么要去死
为什么
为什么
你说啊
你说啊
你说啊
如果让我哭着说出来,这几个短句非声嘶力竭方符合当时心情,而且最后一个“你说啊”,必定是大声哭喊着叫出来,且拉长声调。
三
自己与铁志,不算太生,但也算不上多么“朋友”。近二十年前曾跟京城一朋友到他工作单位即求是杂志办公室去过一回,现在什么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地址中有“沙滩”二字。
大概是九九年一月,北京青年报请些杂文作者吃饭,目的是想约点稿子,自己刚好碰上,遂忝列其间。地点是北京一川菜馆,好大的一张桌子,大约有十好几位,印象中也有铁志——当然,也许没有。人的记忆,往往是靠不住的,特别是年代较久远的人或事。
从那之后,再也没与铁志见过面了。
九九年三月应邀从北京回郑州,在报纸做编辑,业余写点小文章,而那小文章,绝多都是杂感,好听一点的说法,叫杂文。
我这种没念过什么教科书的人,自然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因此,也没有什么人会要我这种人担什么道义,而自己不关心社会,也不觉得有多大愧疚。也就是说,当时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是干着编报纸的活儿。
2002年春上一天,忽然收到一大信封,拆开,是本《2001中国最佳杂文》,朱铁志编。翻一翻,里面竟有自己一篇,是批评李国文的。为什么要批李国文,因为他在2001年第4期《随笔》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司马迁之死》中,认为司马迁当年“刻”史记,也有表演的成分。这让自己不能接受,并写了一则杂感《司马迁是“表演”吗》,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
要知道李国文先生当年风头正劲,一般人,特别是像我这种籍籍无名之辈,要批评这种大名家,很难。也正是从这层意思上说,自己这则短文不仅当然希望能发表,而且发表后还能转载甚至被选上“年度最佳”,依常理,更是求之不得的事。可坏就坏在,闵某人在有些事情上特别“较真”,用更民间的说法,叫做“认死理儿”。
比如,做为一无名之辈的作者,遇到这种抬举,原本应该感谢编者才是。自己倒好,非但不谢,反而还生出些许不满。生出不满还不算,且还公开发文批评。这在很多人看来,要算大忌,而这大忌后面不用花钱就能买来一个“不识好歹”。不过,咱属于“愣头青”一类,不管这些。咱是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否则,就不是闵良臣了。
这则批评文章以信体形式,发表在当年《太原日报·双塔文学》周刊头版。本人主要是批评那本“年选”不该叫“中国最佳”。拙文说:“其一,这个‘最佳’是怎么确定的,确定的理由是否成立。如果是凭个人好恶,凭感情,凭照顾、平衡,又怎么能保证这些文章是‘最佳’?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年初在上海《文汇读书周报》上看到有人提出一种批评,说是有人从不写杂文,居然也能担当评选‘鲁迅杂文奖’的评委。我觉得话是说得刻薄了些,但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其二,如果这‘最佳’连作者自己都不认可,又如何能成为‘中国最佳’?其三,全国一年要发多少杂文,仅凭一个编者的目力是无法穷尽的,既如此,又怎么能说那编进书里的东西就一定是‘中国最佳’呢?”此外,还在文章中说,有幸被选上的这篇,本人也不认为就是自己这个“年度最佳”的文章。而既然连自己都不认为“最佳”,那就更难称得上“中国最佳”了。因此,铁志来年如果还选闵某人的,最好事先通知一声,否则,就不要选了。
这则信体批评,发表就发表了,自己也没多想。小文章既没产生任何涟漪,也没收到被批评者铁志的“反馈”,我也就不管它,该干嘛还干嘛。后来得知,本人这样做,得罪不少那些被铁志一再青睐的“中国最佳”入选者,其中就有我所尊敬的小说家、杂文家、现已去世数年的刘思先生,他就亲口对我说过,这本中国年度最佳杂文选每年都选有他的,可现在让我一批评,铁志放弃了编辑这本年度最佳。
这种话,说者轻描淡写,但在听者,像是抽耳光。我知道,就连外国研究者也发现,我们这个民族,包括远古时代,就少有真正追求真理者,即使写着看似追求真理的文章,也不过写文章而已,只要对自己不利,真理就是狗屁。
时间过得快,一晃四年多过去。2006年10月,鬼使神差,自己毫无目的毫无意义地又去了趟北京。当时我的忘年交、原人物杂志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副主编、现已去世三年多的谢云先生正躺在医院病号床上。我与朋友去看望他,他在病床上坐起来,也不知怎么,谈到了我那篇批评铁志选编的中国年度最佳杂文的小文章上,谢老批评我:你怎么不私下跟他交流呢?我知道,连谢老也不赞成我这种做法。可见,铁志做的是一件多么得人心的事。然而,却让我这个东西,不,不是个东西的家伙给搅了。
十几年后,现在想来,多少还有点自责。
但好像铁志并不特别生气。之所以这么说,有证据。
也就在那之后大约一年半载吧,忽然接到北京一家报纸编辑的约稿信,信中说,是朱铁志向她推荐向我约稿的。不用说,这让自己心头一热,至少以为铁志并没因闵某人的不懂人情世故而特别恼我。因此,也就打心眼里特别感激,认为铁志跟有些写杂文的人不一样。
我这种人到现在仍然很天真,没有办法。就像前不久在一个微信群里见到一视频,是把还没褪去黄色,每只大约只有三几两重的小雏鸭,活生生地送进绞肉机:上面不停地将小雏鸭往绞肉机里送,下面出来的就是肉馅。我看着实在难受,就在后面跟了一帖:不忍看!很快,就有群友不满,说:你是素食主义?回答:不是。不过,也还是不忍看。
我不认为,不是素食主义者,就能忍受这种残忍。
回过头说,2006年那次到北京,请跟铁志显然是好朋友的哥们给铁志打电话,希望我们能见一面。朋友打过电话后向我转话,好像说是他现在党校学习或者是干别的什么,没有时间过来。可这在自己听来,大约是不想见。
我知道,栽花闻香,种蒺藜挨扎,是一定的。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自己能理解。
四
叙述到这里,这篇小文章似乎也该结束了,可既然起了上面那样一个题目,那就不能不再啰嗦几句,否则也就有点文不对题。
徐怀谦辞世时,本人什么话也没说,因为觉得没来往,更谈不上了解——总不能说,一个人,读了他几篇文章,就可利用这人辞世大发议论吧。因此即使当时有北京朋友在电话中告诉我,他一会儿要去八宝山参加徐怀谦的追悼会,自己也还是没说一句话,更没让他带去什么话,因为不论带去什么话,死人也不知道了,只能是给活人听的。没什么意思。
一直等到他去世一年又几个月后的一天,也不知怎么,像是心血来潮,忽然想到徐先生,且不能自已,于是作文,于是公开发表,题目好像也是:你为什么要去死!
真想不到,距离写那则短文才不过两年多时间,这几乎同样一个题目,又送给了与自己算不上朋友的铁志。
现在大家都知道:一个正常人,要做什么,自有他的道理,包括去死。想一想,一个人,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所以说,一个人,只要他还有去死的自由,毕竟要好于前者吧。自杀,对于别人,特别是包括他的妻儿老小,当然不能算是好的选择——即使对于死者本人,也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可正如约翰·密尔在《论自由》中所言,一个人,只要是在自由状态下的选择,那就是最好的。从这一点而言,对铁志选择自杀,我等很难说什么“不该”的话。
但是,我还是要说。
铁志,你真的觉得走不下去了吗?我不是你的朋友,但以为闵某人比你的有些朋友要了解你。你才是一个真正的人,只是缘于“身份”,才在爱恨上打了折扣。你当然也喜欢听好听的,但你一定懂得,那些喜欢说好听者,未必是“好人”。也正是从这点而言,闵某虽然公开发表文章批评过你,你也一定有些许不舒服,但你在不舒服过后一定会想到:这个老闵才是喜欢说真话的人。而你又是多么渴望中国人都能说真话啊。
如此说来,一个真正的批评者,不要指望有很多人包括你的朋友喜欢你。不然,你就说不了多少真话,或说你的真话会越说越少,尤其是对于喜欢你的那些人,你更是很难说出真话。好在,本人早已练就一“恶人头”秉性,更不指望什么人包括朋友喜欢。因为我清楚,一说喜欢,还怎么批评?
还有,铁志,就算你跟你的好友徐怀谦一样,也是不敢想、不敢写、发不了,也不一定要去死啊。正如我在那则“送”徐怀谦的几句话所说一样:“那么多比你更应该关心中国关心这个社会的人,他们天天在干什么?还不是逍遥快活!你干吗要让一些狗东西逍遥快活而你去死啊。再说,有无数的中国人早就不要脸了,无数的中国人也早就毫无尊严了。整个国家是好是坏,对于你我这些人来说,就应该也只能是‘管他娘’的了。”
你说对不。
2016/6/30
作者原题:活着,还是不活……——铁志你为什么要去死
来源:共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