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藏将车拐入一条简易公路,抄近路向县野生动物保护站驶去。昨晚强巴同他说好了,一齐去巡山。突然,他看见前边停了一辆新疆牌照的日产越野车。

“操!”根藏脱口骂道,将吉普车停在那辆日产越野车的车后。

这几天,他一见新疆牌照的车和新疆人就他妈的头痛!

调到县野生动物保护站,有好些个年头了,一到这个季节,那些该死的新疆人,就一窝蜂涌向坂北。这几年,年年都这样,每当这时候,林业局和站上的人都得忙上好一阵,日他们的,烦死了!这些盗猎者中的许多人,身份证,身份证没有,话,话不通,关,又关不成,钱,钱也没有。一个个还赖不叽叽,前边赶走了,用不了两天,又来了。

根藏虽然三十刚刚出头,但明显有些发胖,他黑着脸,不是很灵活地跳下车,使大劲关上车门。

日产越野车上的维吾尔族青年司机,看见身着警服的根藏走来,那抹两头上翘的唇髭,便抖了抖,但他仍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将仪表板上一面小圆镜取在手上。

根藏走到车门处问司机:“喂,在这干嘛呢?”

司机摇摇头,表示什么都听不懂。

“车上的人呢?”

司机仍旧摇摇头。根藏无论问什么,司机一律摇摇头。

根藏转过身,向山上眺望了一会,没看见什么,便向司机亮证,要求司机出示证件。看过证件,他就上车检查。

一看根藏在车内检查,司机将手里的小镜兜着阳光,向山林及山脚下的草滩,来回晃了几晃。

不一会,从草滩里钻出三个衣衫得体的维吾尔族模样的人来,他们手上空无一物,慢慢地向越野车走来。

“请问,有懂汉语的吗?”根藏下车问这三个人。

一个凸头凹脸的年青人点点头,用生硬的汉语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请问,你们到这儿来有何贵干?”根藏翻翻眼睛问道。

年青的翻译笑道:“旅游呵,怎么,不可以吗?”

根藏冷笑一声:“旅游,欢迎,做其他的事,不行!刚才你们干什么去了?”

“方便方便。”翻译向他身后的那两人看了一眼,大咧咧地说道。其中那个留着一圈胡须的叫安塞贡中年男子,神情傲慢地向根藏点点头。

根藏踌躇了一会,便对他们点点头:“对不起,打搅!”

安塞贡他们一律微笑着目送根藏上车离去。

司机看着根藏的车一走,便开口道:“我他妈的就装作听不懂,他把我球法没有!”

翻译将司机的话,叽哩咕噜的对安塞贡翻一遍,安塞贡嗬嗬嗬的笑了,然后转身向草丛走去。

他向一簇茅草弯下腰去,待他直起身时,手里便多了一只被皮护套捆扎成粽子的猎隼。

猎隼如猫头鹰似的一身羽毛,被风吹得乱乱的,不停地眨巴着那一对黄玉似的惊慌的眼睛。安塞贡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黑乎乎的膏状物,掰下一小块,使劲地填入猎隼嘴中。

“现在就喂这玩意儿?”司机问翻译。

翻译一扬脑袋道:“一抓住就喂,过两天一上瘾,就是放开了,再赶不走!”

如梗在喉的猎隼,连连闭眼,才吞下那团黑色的膏状物。随后,那只猎隼猛力地开始甩头,安塞贡掏出一块手绢,将猎隼连头带胸地扎起来。

车开出很远了,根藏又向后视镜中那辆化作一个黑点的越野车看了一眼。他很清楚这几个新疆人是干什么的,但他很无奈,除非人赃俱获,否则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乏死了,他妈的!”根藏用力地吸了口烟,朝座落在山脚下那片密林中的院落看去。强巴在那儿等他,但强巴来了,又能咋样?来年,该咋的,还是咋的,没劲透了!那个经济报的苏寒林,老早就对他说过,这些新疆人就像汉人传说月宫中的那棵桂花树,而根藏强巴大家就是那个砍树的人,不停地砍,但那树不停地长。

根藏用力一脚油门,车闷吼一声蹿了出去。

*

强巴一脸黑气地走进招待所前厅,他在服务台挂了个电话上去,叫苏寒林柳杉杉他们下来,但电话没人接,强巴看看表,抽着烟,向招待所后院的过道踱去。他显然有点宿醉未醒的样子。发黑的脸,发黑的嘴唇,让人感到他似乎是个病人。

昨晚,强巴和县林业局的人一起开了很长时间的会,他这才听说熊元庆已经来了坂北。县局的人,这两天已在站上处理了一批被关了两天的新疆人了。这些人全是在抓捕猎隼的现场,被当场捉拿的,人赃俱获。有钱的,罚点款,没钱的,关两天,然后都被驱逐出坂北县境了事。

林业局专门为熊元庆这次现场办公会,准备了一份开发帕木竹森林的可行性报告。这份报告,他们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了,昨晚那几个头又把这份报告拿出来议了议。除此之外,驻坂北部队那几起盗伐林木的积案,也已经列入了这次省长现场办公会的议程。所以县林业局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开发帕木竹森林的可行性报告上了,偷盗猎隼的事,根本就是一件极次要的事,年年都这样,他们也疲了,就一笔带过了。

县上准备采伐帕木竹森林的事,让强巴特别厌恶。

六七十年代,州上就组织伐木队去过,林子外围的那些树全被伐了,但大部分都没能运出来,都堆在那。十年二十年过去了,那些留在那儿的木料,远看还好好的,但踢上一脚,便稀里哗啦地碎裂开来。

强巴一想这事,就牙痒痒,一回到住处,就独自喝了一通酒,大醉一场。

后院和前院一样,有一片停车的空地,在几辆货车中夹杂着一辆车顶上高耸着一大堆行李的大轿车,因为这一大堆行李,大轿车看上去有点头重脚轻的样子。

车下站着些乘客,看着一个司机模样的人,在车顶用一张大绳网,将行李扎紧固定后,才放心地上了车。

大轿车的马达发出了一阵又一阵怨气冲冲的类似于咳嗽的点火声,而后轰的一声着了,接着摇摇晃晃地开向后院的院门。

强巴看到两个新疆人带着一只纸箱和行李冲出后楼,一看大轿车出了院门,那两个新疆人站了一会,怏怏地折回后楼。

“站住!”强巴眉毛一挑,大步向新疆人走去。

苏寒林刚才看到随熊元庆下乡的人,一个二个地从楼上下来,准备上路时,便和柳杉杉又去了餐厅,要了两杯茶。刚出餐厅,服务台的一位藏族服务员,向他们指指通往后院的过道,苏寒林扭头一看,看见后院的强巴。

“也真难为她了,竟然记得住自己和柳杉杉。”苏寒林向这个藏族服务员点头致谢时想道。

他走到后院门口,朝强巴大喊道:“强巴!”

强巴一无所获地从那堆行李和装着杂货的纸箱前,抬起身来,凶神恶煞的黑脸,稍为放柔和了些,他向那两个一脸无辜的新疆人道了个歉,折回身,对苏寒林柳杉杉扬扬手,然后朝他俩走了过来。

忽然,强巴觉得苏寒林和这个柳杉杉居然有几分夫妻相,不由得心头一动。

苏寒林一看强巴这个劲,就知道他很生气,再三追问,他才说,县上要开采帕木竹森林。另外,有些新疆人,在牧场抓猎隼的时,专挑没了男人的帐篷借宿,也让他非常恼恨。说这事时,他压低嗓门,避开了柳杉杉。那声气和神情,仿如说到有辱家门的妹子或者是姐姐。

苏寒林曾经听一位跑长途的年青司机说,当年帮了一个藏族牧户家拉羊拉牛拉麦草,这牧户的一家之主感激不尽,竟对这位年青司机说,家里没啥可招待他的,丫头十六了,大了……

苏寒林就这事,再加上民间传说藏胞之间性事有点滥,这种说法,问过强巴。

强巴不屑地摆摆手道:见了人,就脱裤子的藏族女人,肯定有,你们汉人的没有?作风不好的姑娘,一样没人敢娶,这藏汉没有区别。怎么能一点顾忌没有?什么藏族姑娘,没嫁人之前,男人越多,家里人越自豪,扯蛋!那是汉人的意淫!藏族男人被戴给顶绿帽子,不要说吃醋,就是动刀子的,也多死给了。但说到寡妇,苏寒林记得强巴脸上有一丝惭愧,但突然他又恼怒地添说道:你们汉人不也是这样!你们汉话,不是也说寡妇门前事非多吗?

苏寒林老早就感到,强巴是他接触过的藏族朋友中,比较有悟性的人,强巴他能够正视自己民族一些陋习陋俗,他说自己做得,别人不可以说得的民族,不能正视自己民族丑陋的民族,是一个没有未来的民族。

强巴一贯毫不掩饰对那些到坂北来偷捕猎隼的新疆人的厌恶,然而这一次他不仅仅是厌恶,更多的是愤恨,这种愤恨也包括他对那些接待了新疆人的本民族寡妇。

苏寒林不难感觉到,他这会儿对那些本民族的寡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仅仅因为对方是新疆人的缘故。

“神经病!”强巴狠狠地骂道。苏寒林不知道老强巴是骂新疆人还是骂那些寡妇。

这时坂北县的东书记跨着大步,急急忙忙向楼上走去。

“疯了!”苏寒林鄙夷地看着这位头发油光铮亮的县委书记,对柳杉杉说道,“开发帕木竹森林的话,他们喊给了几年了,这会儿又来了!先别说生态不生态的,咱们强巴老早就说过,州林业局的人算过账的,修一条路进去的费用,完全抵消了卖木头所带来的效益。”

“这是才仁的主意。”强巴向那位呲出两颗黄灿灿金牙,向他一笑的书记点点头,对苏寒林道。

柳杉杉插言道:“他们一点都不疯,修路的钱,不是省上掏吗,可卖木头的钱,却归州上的呀!他们的账,是这样算的!”

“嚯,我脑瘫!”苏寒林笑了,这笔账他确实没捣腾过来。他拍拍脑袋说道,“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闹明白。”

“回头你把他卖了!”强巴对柳杉杉严肃地说,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吩咐苏寒林,“你给她数钱!”

柳杉杉笑着随强巴苏寒林走到前院,看到根藏在地上抓了两把土,在他的吉普车的牌照上,来回抹了抹,她感到有些不解。

“那些狗东西一见公安牌照的车,不是躲就是逃,然后把捆着的猎隼一撂下,就屁事没有。”强巴向柳杉杉解释道。

根藏满面笑容地搓搓手一拍,伸出手迎着他们走来。

苏寒林以往单独来坂北,都是找的根藏,他紧紧地抓住根藏的手,以示亲热。

根藏很含蓄地朝柳杉杉笑笑,算是招呼过了。

这时随熊元庆一起下乡的人,陆续走出大厅,向已经发动起来的车走来。那些人中有一两张熟面孔,为了避免同他们打招呼,苏寒林让强巴抢在熊元庆的车队前头,驶离了招待所。

*

一条公路在一片黄绿相间的高山草甸中,盘旋而上,吉普车的马达,发出了单调的闷哼声。

根藏在驾车,强巴坐旁边,他有时对根藏咕哝几句藏语,话明显少了许多。

强巴的两只大手一直不停地在动,这让苏寒林心乱,于是他再不敢去看那双大手了。

柳杉杉端着相机,静静地看着窗外,她想着抓拍几张处在自然状态的猎隼,尤其是苏寒林说的那种被称作为上品的白隼。根藏说他在这一带见过不少猎隼,也见过白隼。她对那些抓捕猎隼的新疆人,不像强巴那么激愤,他们毕竟没有猎杀藏羚羊的盗猎者,那么残忍而又血腥。

强巴有些内急,他让根藏停车。

不该下车的柳杉杉突然也下车了,像一只花猫似的,蹑手蹑脚地端着相机,朝向前面草地的一堆乱石岗摸去。

强巴和根藏下车,找地方方便去了。

苏寒林站在车头前,看到那堆乱石岗里有一只旱獭。

柳杉杉如此好奇,这让苏寒林感慨颇多,真是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她感到新奇的东西,他早就没了兴趣。

苏寒林突然看到前面草地上一团移动的阴影,稍稍一抬头。只见一只苍鹰,如一片浮云,轻捷地飘过他头顶上的碧空。

伏在一片草丛中的柳杉杉,一直将镜头,对准远处一只刚刚溜出洞来,趴在一块大石上晒太阳的旱獭。就在柳杉杉也抬起头来的一眨眼功夫,那只肥肥大大的旱獭,一个翻身,利索地消失在旁边的一堆乱石中。

柳杉杉没有来得及摁下相机的快门,但在这之前,她已经将强巴苏寒林管它叫哈拉的旱獭,在大石上悠然见南山的那份自得,拍了下来,虽说没有抓拍到旱獭逃之夭夭的情形,但她仍然开开心心地从草里爬起来,伸个懒腰,脸上红扑扑地回到苏寒林身边。

妈妈虽然说过,旱獭会传播鼠疫,但她还是喜欢这只憨态可掬的旱獭。

苏寒林仍在美美地笑着,因为那只溜之大吉的哈拉,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这玩意儿,如今在广东,得好几百大一盘呢。”苏寒林对柳杉杉作了个请吃东西的手势。

“那些老广就不怕惊动它们身上的跳蚤?”柳杉杉问。

“中国人民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跳蚤吗?”苏寒林用那个湖南佬的长腔长调对柳杉杉道,而后又问走过来的强巴,“不过,只要看上去,不是病恹恹的,毛皮很光鲜的那种,似乎问题不是太大,是吧?据吃过哈拉肉的人说,肉倒是特细,味道极其鲜美。嗳,一直忘问了,强巴,咱们藏族同胞,一直对哈拉敬而远之,除了因为鼠疫,还有别的原因吗?我原来看到你,有人说吃过旱獭肉,你恶心坏了,为啥?”

强巴沉吟一会道:“呃,被追得走投无路的哈拉,会对人作揖求饶,有着人一样的灵性。吃过哈拉肉的人,在我们藏民看来,就像吃过人肉一样。”

还在检查拉链门的根藏,走到跟前补充道:“即使是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没什么东西吃,我们藏民也不吃哈拉。”

“哦……”苏寒林摸出烟来,往嘴边送去。

“这么多少年了,好像再没听说过人间鼠疫的事儿?”柳杉杉仰面问道。

苏寒林随口答道:“你不可能听说,这几十年来,我们国家什么时候,公开发布过这类消息?”

“青藏高原有不少地方是鼠疫疫区,其他地方不说,坂北就有几个乡,曾经发生过人间鼠疫。”强巴拉开车门,扶着门把手,继续说道,“1983年到1984年,野牛沟毗邻地区,还是一个动物疫情异常活跃的地区呢。”

“我们这就去野牛沟?”柳杉杉的声音怪怪地问。

“怕没有,柳小姐把心放到肚里,这十年来,这儿的鼠疫一直处于静息状态。”根藏笑道,稳稳启动了车子。

*

一列车队驶了过来,车队中有一辆日产越野车,慢慢贴边停下。那是熊副省长,熊元庆的车。紧跟其后的才仁一脸严霜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他摘下头上的藏式呢帽,也让他的司机停车。

看到后边一辆也准备停下来的车子,才仁不耐烦地向前一挥手,示意那车继续开路。

“你们先走,雪山乡等给,我和熊省长一会就到。”墩实的才仁如待一个下人似的,向车窗里探出头来的县委东书记一挥手。

县委东书记顺从地点点头,让司机继续开路,去追赶前面的车子。那列车队渐渐地远去了。

才仁拧开车门,笨拙地挪下车去,看了看那份被他厚重的肥臀,揉搓成团的中国青年报,一把抓起塞车座下,愤愤地关上车门。

这份中国青年报是他临上车前,州委宣传部派人给他拿来的。昨晚,熊副省长把报纸要过去了,刚才出来时,又还给了他,并没好气地数落了他半天。

这《乱云飞渡木里关山》,一路上他又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看得昏头涨脑,心慌气短。

“当地政府出尔反尔,已造成了极坏的国际影响。这不仅是当地政府的信誉问题,也关系到我国在对外交往中的信誉问题。”

“无庸置疑,中国木里关大气本底基准观象台的设立,是中国对世界的一种承诺:中国将担负起对世界气象事业发展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当地政府理应弃小利而存大义,为世界气象事业发展作出应有的贡献……”

熊副省长用红笔划下的这几句,一直在才仁的眼前晃荡,刺激着他的视神经。

对这个苏寒林,才仁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

“渣怂,狼日下的,小婊子养的,搅屎棍子……”一路上,才仁把能出口的骂人的话,扒拉了个遍。

熊元庆一下车,提着他那管簇新的双筒猎枪,推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跳下路基,哈着腰,向远处那几块横七竖八卧在草地上的大石摸去。

才仁又向陆陆续续跳下车来的省上来人,摆摆手,示意他们留下,拉开车门,操起那把带着瞄准镜的半自动步枪,跟了过去。

远方有几只半人多高的秃鹫,张开宽大的翅翼,威风凛凛地从天而降。那只在大石上摊开四肢、肚皮朝天晒太阳的旱獭,突然浑身一震,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它瞪大着圆溜溜的眼睛,探头探脑地的向熊元庆、才仁这边看来。

正待旱獭一耸一耸引体向上时,熊元庆的枪响了,几乎在同时,他向大石下面另有一团若隐若现的黄绒绒的皮毛,随手又是一枪。

一缕淡烟,轻悠悠地从大石后飘起来。

那只肥肥大大的旱獭,猛然一跃,鲜血四溅地仆在大石之上。

远处那几只秃鹫腾空而起,与秃鹫一起飞走的,还有一小群一小群发出一片疾叫的飞鸟。

才仁熊元庆大步走了过去,才仁走到跟前,用脚尖挑翻合仆的旱獭,看着那个正中心胸的枪眼,真心实意地翘翘大拇指夸赞道:“没话说,省长的枪法!”

熊元庆用枪管戳戳软作一堆的旱獭,白皙的面庞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车过来的时候,他以为这是兔子。

熊元庆提着猎枪,走到大石边,用枪把那只旱獭也扒拉出来。

那是一只已经死去了的旱獭,从腹部枪眼里冒出一点污血,原本乌黑晶亮的眼珠暗淡无光,仿如蒙上了一层薄翳,毛色也有些发暗发灰。

“嘿,过了个干瘾!”熊元庆扛起他的双筒猎枪,走到一边。他抬眼向天际处那几条银光闪烁的小溪和同样银光闪烁的湖水看去,而后意犹未尽地吹出一口气,转身走了。

才仁一脚踢开那只旱獭,随熊元庆离去,他对仍在漫不经心地四处搜寻的熊元庆道:“回头空下,我陪省长好好打给个猎,坂北啥都有咧!”

熊元庆和才仁向那拨在车周围踱步抽烟的人,慢步走去。

在风中,那只自毙的旱獭身上的毛全都颤颤地扎了起来。

*

一辆新疆牌照的黑面包车,摇摇摆摆地从草原深处开来,面包车挣扎着爬上公路,又拐下路基,径直向远处一小片水洼开去。面包车里的引擎盖被揭开了,里头的水箱开锅了,一股股水蒸汽,在车内弥漫开来。

老四睁大眼睛注视着车窗外,他一直处在一种亢奋状态。

被雇下当向导,一天三十,管吃管住,天呐!

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老四还可以这样挣钱。一想到这,老四那张依稀可见一圈黄软茸毛的脸上,放出光来了。

住庄子西头的祁老汉,这两年,一直在给坂北来捉猎隼的新疆人当向导。祁老汉闭上眼睛,也能摸遍坂北的沟沟坎坎。但前一阵子,他在林子里下套逮格拉鸡的时候,跌折了腿。刚才阿有普汉找上门去,祁老汉就让人坐着他们的车来找老四。

祁老汉曾经提一杆土铳,带着他,跑遍了坂北的山山水水。

祁老汉是庄上的老光棍,打年青那会就好喝个酒,人又怪怪的,同庄里的人,没有什么来往。

爹借过这个祁老汉的钱,还不上。有几年价功夫,不光是爹,连他和老五,见了祁老汉都绕着走。但这一两年,这个祁老汉骤然和他家热络起来。十天半个月,顶多二十来天,就会到他家坐上一坐,每回还带上只野兔或者野鸡。

祁老汉第一次提着一只硬梆梆的野免上门时,他纳闷极了,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个祁老汉。

小时候,到祁老汉屋里去过几回,那外屋墙上挂满了皮子,其中有一张还是狼皮。每回穿过黑洞洞的外屋到里屋时,他的眼睛从不乱看,心里敲着小鼓,嗖的一声,一头扎进去,出来时,也是目不斜视,嗖的一声,连滚带爬逃过去。出了祁老汉的家,跑好远,他才敢回头张望一二。老五是打死也不进祁老汉家门的。

祁老汉一来,娘就把他和老五打发出门,他和老五走不多远,家里的门便被插上了。祁老汉一来,他们就有肉吃,老五特别开心。但每次出门进门,老四就再也不看娘的眼睛,娘也是,眼睛躲躲闪闪,半十天不看他和老五。

老四听见座下的那只纸箱,发出一声撞击声。他巴结地拉出纸箱,轻轻地打开箱盖。

那只顶端扎着几个洞的纸箱里,卧着一只被缝着眼皮的猎隼,猎隼的羽翼双腿都被布带捆扎着。

它犟头犟脑地挣扎了一下,又无奈地歪斜在纸箱里了。

那么快地抓上这只隼,完全是他的功劳。他不把他们带去,他们决不可能找到那个地方。

面色暗黄的阿有普汉,约四十岁的样子,长得高鼻凹眼的,还留着一头卷发,整个儿一个老外的模样。他听见动静,从副驾驶座上回过脸来用生硬的汉话问道:“没事?”

老四摇摇头,又把那只纸箱子,推了回去。

阿有普汉看看那片水洼,向在他后边座位上睡得东倒西歪的若力塞尕大声吆喝:“嗨!”

若力塞尕和老四年纪相仿,同阿有普汉沾着点亲。若力塞尕对老四不赖,老四一上车,他就往里挪挪,腾出地方让坐,老四就觉得这个尕娃人不赖。

若力塞尕立即惊醒过来,奋力睁开眼睛,撩起那条既旧又脏的长衫前摆,干擦了一把脸,坐正了身子,但不一会,他茸茸的眼睛,又抖抖颤颤地合上了。

这个若力塞尕,特别容易犯困,只要一坐下,一会儿不说话,就睡过去了。

阿有普汉指着引擎盖边上的水桶,又对若力塞尕一声吼,若力塞尕睁大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阿有普汉,一个双腿架在一堆破被褥上的络腮胡伙计,一伸脚就将水桶踢了过来。

若力塞尕挪到前边,抓着水桶,摇摇晃晃地坐在老四身边,用肘捅捅老四,他要老四帮他一起去提水。

面包车在离水洼还有好长一段路,就停下来了,松软的草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老四费劲地脱下身上的破大衣,使大劲拉开车门,与拎着桶的若力塞尕一起跳下车去。

老四的目光突然投向了远处的乱石堆,那块大石上的一抹棕黄,使他的眼睛蓦地一亮,他撇下若力塞尕,大步向一身绒毛,全都颤颤地扎了起来的旱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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